李發榮
一
《滇銅密語》是馬玫繼長篇小說《幸福,沒有末班車》之后的又一部小說,作為中國作協2017年少數民族重點扶持作品,入選中國多民族文學叢書(第六輯)。小說以易門綠汁銅礦人的生存記憶為背景,刻畫了金鈴兒、秦儒文、武志剛、羅惠、胡成海、劉小玉、林波等人物在動蕩的社會歷史時期的愛恨糾葛,展現了新中國第一代銅礦人及其子女在歷史巨變中的人生起伏,再現了他們在中國特殊的歷史時期堅韌不屈、勇往直前的品質,贊揚了他們善良淳樸、大公無私的人性光輝,是一部集人物青春史、奮斗史、愛情史及時代變遷史為一體的充滿現實主義和傳奇色彩的歷史小說。
馬玫的《滇銅密語》從一開始的網絡小說(原名《金銅煙雨》)連載到2019年,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可以說是網絡文學的一次成功轉型,或許,更準確地說應該是一次成功的回歸,由新的文學場域——網絡小說平臺回歸到傳統的紙質。在這一回歸中,馬玫巧妙地避開了網絡小說“低俗化”“自我復制”“無病呻吟”乃至“模式化、套路化”的責難。將宏大的歷史敘事融入小說中,以時代歷史進程為背景,緊扣人物的生命軌跡,在對歷史的介入、追溯中,帶領讀者向后,溯游從之,回到那個激情燃燒而又命途多舛的歲月,為綠汁、為滇銅、為新中國第一代銅礦人寫下贊歌或墓志銘。
王安憶在《遍地梟雄》后記中寫到:“寫小說就是這樣,一樁東西存在不存在,似乎就取決于是不是能夠坐下來,拿起筆,在空白的筆記本上寫下一行一行字,然后第二天,第三天,再接著上一日所寫的,繼續一行一行寫下去,日以繼日。要是有一點動搖和猶疑,一切將不復存在?!瘪R玫的寫作狀態、生命狀態和王安憶如出一轍。勤奮、自信、想象力,持之以恒的寫作決心對一個作家至關重要,特別是長篇小說。排除靈感,才能,創造力,小說最終靠的還是勤奮的勞動,日復一日的勞動,大量的勞動,不能容忍馬馬虎虎、投機取巧、偷工減料、得過且過。在這一點上,馬玫做到了,她具備強大的意志力和堅韌不拔的持續性,就像開采一座銅礦,日復一日,普查、勘探、定位、測量、鉆井、開采……最后小說如一座金銅礦呈現在我們面前。
在寫這部小說之前,馬玫做了大量的史料準備,“收集素材是一個小說家最基礎和最卑微的工作。很多中國作家,缺乏這種卑微的精神,總覺得寫作是虛構與想象,是天馬行空,這也沒錯,但要把虛的東西落實了,就要花笨功夫?!保ㄖx有順)馬玫把“笨功夫”花在了最基礎的史料收集上,通過身體力行的實地考證、調查走訪、在場、傾聽記錄,閱讀地方資料、考究、論證,獲得小說合身的材料,占有有力的歷史細節,進入歷史情境。這是在開始一篇歷史小說之前,要充分進行的準備。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大躍進、大煉鋼鐵銅、三年自然災害、文革、計劃經濟、改革開放、國企改革……這是國家發展、社會變遷的歷史層面。但是,只有這些還不足以支撐一部小說,作家必須深入到具體的地域環境中——一個小縣城、一座山、一條江、一個工廠,甚至一間廠房、職工宿舍、醫院、食堂……盡可能多的對自己所要寫的生活有所研究,使自己對這種生活熟悉到一個地步,了如指掌,成為這種生活的專家,這就是馬玫作為一個好的小說家所做的事情——以社會歷史現實為藍本的田野調查式的寫作。
二
但僅僅掌握了足夠的史料還不夠,小說和現實生活還存在一個怎么說的問題,就像小說從祖母口中娓娓道出的歷史記憶,再加上“我”的轉述、自述、粘連、填充、起承轉合,都是怎么說。而要明確的是,小說家通過實證、考據創造的歷史仍是一種虛構,雖然它看起來比歷史鮮活、真實,但是仍無法逃脫被虛構的命運。馬玫用看似親身經歷的幻覺,用文字虛構、再現了歷史的一個個現場,在歷史與現實的交替、映襯中為讀者精心設計了一個個陷阱。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一個小說作者,馬玫就具備了歷史學家與作家的雙重身份。
從歷史學家身份來看,她明晰“大歷史”和“小歷史”以及它們之間細微的關系。這里所謂的“大歷史”指的是那些全局性的歷史,比如改朝換代的歷史,治亂興衰的歷史,重大事件、重要人物、典章制度的歷史等等。如小說中涉及到的歷史事件?!靶v史”就是那些“局部的”歷史,比如個人性的、地方性的歷史;也是那些“常態化的”歷史,日常的、生活經歷的歷史,喜怒哀樂的歷史,社會慣制的歷史?!按髿v史”與“小歷史”相互作用,共同推動小說及人物命運向前發展。但是,干巴巴地羅列歷史就只剩事件,既沒有真實可靠的細節,也少了對生活持續的觀察、研究、梳理,甚至懷疑、反問和質疑。
從作家身份來看,經藝術處理,小說變成了活著的歷史,它甚至可以被當作歷史來談論。在我們閱讀馬玫小說的過程中,一件件重大的歷史事件脫穎而出,它們真實、鮮活、有血有肉,充滿日常生活氣息,仿佛就發生在自己身上,在我們的記憶深處,被一次次喚醒,一代代存活著,不會死去。這是馬玫高明的地方,雖然她知道小說和歷史即使重復,能夠對號入座,但它們也是兩個世界,即真實的世界和虛構的世界。
那么,應該怎樣處理歷史真實與小說虛構之間的關系就成了根本問題,如果突破不了歷史真實的束縛,認識虛構的真實意義,那么小說就不可能真正進入自由的國度。從這個意義上講,小說比歷史高級。小說在歷史真實與虛構之間,充當著兩塊磚頭之間的水泥,彌合歷史真實與虛構想象世界的裂痕。歷史、考古,志在記錄、還原事實的本來面貌。盡管本來是怎樣的,不可復原,但歷史學家、考古學家至少有此志向,以實證為準繩,對世界進行事實層面的重建。而文學家、小說家要做的是通過文字對歷史真實的模仿和重構。
在這個過程中,寫作就是作家在創造世界,讓自己擔負起重寫時間和歷史的使命,借助小說來強化歷史真實,放大或再造歷史真實。這一點,馬玫的小說特別明顯。小說中反復出現的“易門”“綠汁江”“九曲十八彎”“大龍口”“永軍哨”“玉溪” “元江”“昆明”“翠湖”“紅河沿線”“越南”“河口”“??凇薄俺啥紝捳镒印薄拔牧纸帧钡日鎸嵉孛?,“火把果”“雞嗉子”“黑脯魚”“鳳凰樹(花)”“木棉花(樹)”“金光菊”“糖梨花”“苦刺花”“提達木”“馬纓花”“山茶”“炮仗花”等獨具特色的地域植被,無時無刻不在強化著歷史的真實。而在此基礎上,馬玫又選擇了恰當地敘述歷史的方法和形式來展開自己關于歷史的總體想象,與歷史對話,并對歷史進行“撥亂反正”。例如,借秦儒文之口對“大煉鋼鐵銅”作出校正:“大煉鋼鐵試一次錯誤的運動,違背科學就是浪費,經不起時間的考驗……”“后方家屬區的煉銅運動,把成品扔進爐子是荒謬的,把森林燒成煙更是犯罪?!苯衣队媱澖洕年幇得妫骸坝媱澖洕鷷r代,商品短缺,賣方市場,售貨員手中有一定的掌控權,你排再長的隊伍排到跟前,貨卻斷了,而柜臺下面全是給關系戶的預留,但誰也不敢言語?!睂Α按筌S進”帶來的災難進行揭露:“大躍進時期,國家虛假風盛行……綠汁鎮周圍的居民荒廢了耕種時機,加上整個社會進入共產主義,搞大鍋飯,吃飯不要錢,導致農民干多干少一個樣,干與不干一個樣,生產積極性降低,加之自然災害,綠汁糧食供應不足,多數礦工們普遍處于饑餓狀態之中?!?/p>
馬玫沒有用某種絕對化的,單一化的議論,這很容易滑向對歷史的控訴、批判。小說對歷史的重估、鑒定、“撥亂反正”是有理有據的,通過人物在“大歷史”下的心路歷程,對歷史進行全知全能的批注、補充。通過有細節、有血肉、充滿溫度的小說參與對歷史的追憶和重塑,對枯燥的歷史進行有效的完善,充滿了理性的反思與追問。
三
客觀的真實是歷史的,記憶是文學的。從這個角度看,文學比歷史更永久。歷史真實只有在特定的時間和空間中才能得到理解和認知,它需要外物的刺激和喚醒,而文學就是觸發器。為了追求歷史的真實效果,馬玫將地方風物、稗史、傳奇、風俗巧妙地鑲嵌到小說里,為小說增色不少。例如,小說對彝族婦女背簍的描寫:“徑深在一米左右,每次可裝下五六十公斤的物資,筐上除兩根背帶之外,還有一根頭帶,主要用于勒住額頭,用頭部的受力減輕背部的壓力……”對粉絲瓜的介紹:“粉絲瓜和西瓜個頭差不多大,但表皮堅硬,有綠色和白色的花紋,切開后有絲狀瓤,黑色的籽?!边€有彝族火塘、水煙筒等地方風物。小說還穿插了大量的稗史、傳奇,例如,小說這樣描寫關于“火把果”“救軍糧”的傳奇故事:“這果子還有一個名字叫救軍糧,傳說當年吳三桂率兵經過此地,軍糧由于斷糧多日,士兵極度困乏,于是,有士兵發現這種果子不僅味道甘美,而且生津止渴,士兵們便采此野果充饑,渡過難關,因此,這果子又多了一個名字叫‘救軍糧’”。還有關于“鹿回頭”的民間傳奇:“他想起在綠汁有一個叫鹿回頭的地方,那是一個山間谷地,據說,鹿兒在這里吃過豐美的水草后,總是依依不舍不想離開,而一次次對這個地方回頭張望?!边@些獨具特色的稗史、傳奇為小說的地域色彩和傳奇性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除此之外,小說還涉及彝族地區的婚禮和喪葬習俗。小說這樣描寫金鈴兒和秦儒文鬧婚時的場景:“大家在屋里鬧夠了,又要新郎官背上媳婦沿街討大米,且新媳婦的鞋子已經被偷偷拿走,沿街不能讓新媳婦雙腳落地。”“金鈴兒的臉被化成了大花貓,一只手抬著大紅盆,另一只手拿著木頭梳子,趴在秦儒文背上,邊走邊喊還要邊用木頭梳子敲盆?!边@樣細膩的、工筆畫式的描寫,把少數民族的婚禮習俗展現得惟妙惟肖,讓人身臨其境。而對喪葬習俗的描寫小說也是極其深入、具體的:“鳳英按照當地習俗,用三根柏樹枝葉在團子離去的地方為他叫魂,她輕輕呼喚著他的名字,柏樹枝葉上的清香灑在地面上,她圍著那個半山坡左三圈右三圈地走著……”“由于當地的習俗說,死在外面的人,他的魂已經在外面了,進不了家門,只能在外面搭個棚子,讓他躺在那里……”“她以前聽人說過,人死后七天內魂不會走遠?!钡鹊取W骷冶仨毦邆涑浞掷斫鈿v史的能力,理解她所居住那個地方的風土,洞察人情,才有可能把世俗之美展現得那么淋漓盡致。
四
在用文學虛構展現歷史真實的過程中,馬玫巧妙地運用了先鋒小說慣用的敘事技巧,即敘事圈套。小說到最后才不緊不慢的交代了“我”的身份:“等我長大之后才明白了寶珠的意思,她讓我管金鈴兒叫奶奶的意思,暗示了金鈴兒將從此身兼我的外婆和奶奶兩個職位,因為我跟寶珠姓秦,所以,金鈴兒只能是奶奶。”小說中的“我”不僅是敘述者,也是傾聽者,“我”時而在講述,時而在聆聽,在這過程中思考,懷疑,想象,肯定,否定那一段銘心刻骨的歷史。小說反復地出現“許多年后,我的奶奶金鈴兒在向我講述這件事情的時候,她說……”“后來……我的奶奶金鈴兒和我說這事的時候……”“許多年后,當我的已經是白發蒼蒼的奶奶金鈴兒和我說起這段往事的時候……”“許多年后,當我的奶奶金鈴兒帶我回到這條小路上的時候……”“許多年后,我的奶奶金鈴兒對我講述這段記憶的時候……”“許多年后,我的奶奶金鈴兒依舊篤定地對我說……”“許多年后,我依舊不能理解,當時我的奶奶金鈴子在那天所做的決定……”敘述者“我”不斷出來,目的就是為了在寫作中時刻證明或提醒“在場”,將過去、現在、將來打通,在讀者獵奇、好奇心的驅使下一步步陷入作者的敘事圈套,即用“元敘述”的手法,打破小說的真假隔閡,存心抹煞真假之間的界限?!拔摇辈粌H擔負著第一敘事人的角色和職能,而且成了旁觀者、目擊者、親歷者或較次要的參與者,目的是把過于認真的讀者帶入一個難辨真偽的圈套。在這方面,馬原是高手,馬玫似乎也在刻意效仿,并在歷史真實與虛構之間,尋求某種平衡。
但是,到小說第三章,另一個敘述主體,即作者自己站出來,發出了聲音:“小說開始之前,我想到了一種美麗的小生靈,一種叫作浮游的小生靈……”在第四章開篇作者也寫到:“當我努力揮動鋤頭,掀開一塊陳年的巨石,驚訝地發現聚居在石頭下面的螞蟻或是昆蟲們立刻四散潛逃,它們被突如其來的光線所驚嚇?!边@里的“我”就成了作者自己,而不是敘述者“我”(金鈴兒的孫女,寶珠的女兒丫丫),“我”直接出來敘述、議論、說明:“這些故事中間沒有什么關聯,誰也說不清,議論到此為止了?!薄爱敃r代的巨輪正在以不變的速度滾滾向前的時候,我小說中綠汁鎮這些主人公的命運也正在時代的渦流中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時光滾滾向前,我無法用寥寥數語來描述盡他們生活的繁雜過程,但還是想把幾個主人公的生活狀況先做一個簡單的介紹?!?/p>
小說的講述者、傾聽者、復述者,小說的敘述主體“我”的身份在小說的最后才揭開。并且,從隱性的敘述主體“我”到顯性的作者“我”直接發聲,在不斷的交叉變化中“我”從敘述者回到了作者,又從作者回到了敘述者。這樣的敘事圈套,在增強小說敘事難度的同時,又極大地增強了小說的歷史在場和真實感。
五
在這一敘事模式下,馬玫在《滇銅密語》里刻畫了一列人物形象,她試圖進入這些不同歷史人物復雜的心靈,而不是簡單地作出“道德判斷”和“意識形態規訓”,將人物放在具體歷史情境之中,以嚴肅的歷史理性精神,考察他們和“大歷史”之間晦暗難明,說不清、道不明的復雜的關系。
縱觀中國現當代小說,作家的歷史情結是顯而易見的。“歷史即人生,人生即歷史”的觀念已深入人心。馬玫在處理小說個體與歷史真實之間的關系時,將人物放在特定的地域,特殊的歷史背景里,使虛構獲得了一個真實的時代語境,從而,小說也就成為了歷史講述中的一部分,真實和虛構的界限彌合了,小說也因為有了歷史的參證而變得更具力量。
金鈴兒、秦儒文、羅惠、胡成海、劉小玉等新中國一批年輕人從祖國各地來到綠汁鎮開始他們的銅礦生涯,與武志剛、林波、王鳳平,以及當地的團子、鳳英等不同地域、不同出身、不同性格的青年聚到一起,在與新中國的歷史俱進中,矛盾、沖突,演繹著一幕幕歷史與時代人物的愛恨生死。金鈴子,堅毅、有勇氣,對愛情忠貞。秦儒文,文弱、驕傲、自負、固執、自私。羅惠,犧牲、付出,兩次不惜用自己的身體幫助家庭渡過難關。武志剛,人緣好,沉默少言、純粹、勇敢、擔當。劉小玉,敢愛敢恨。團子,耿直、心甘情愿、默默為羅惠付出……小說以綠汁銅礦生活為基礎,多組人物的生活軌跡、人生遭遇、愛恨生死為線索,表現了人物心靈的創傷與自我修復,如實地展現了那個時代人物的肉身狀況、思想狀況及心靈狀況。
馬玫把人物置于特定的社會歷史語境中去塑造,讓人物自己說話,說出自己,說出人物個體如何在歷史中艱難跋涉的痕跡。小說通過個體的“成長史”“心靈史”,展現了個體生命在特殊的時代環境下的尊嚴、倫理與掙扎。
金玲兒、秦儒文和武志剛三人之間的情感糾葛是貫穿小說的主線。秦儒文私藏武志剛寫給金鈴兒的信,武志剛回到綠汁目睹金鈴兒和秦儒文的婚禮,轉身離開。在“文革”抄家的過程中信被發現,當眾揭穿,金鈴兒恍然大悟,但還是原諒了秦儒文,始終沒有放棄對秦儒文的堅守,這是命運也是巧合。同樣,劉小玉把胡志剛寫給金鈴兒的信交給了秦儒文,并且心知肚明:“劉小玉追到總機室外,目送他離去的背影露出了一個滿意的笑臉?!眲⑿∮袷乖p致使金鈴子與武志剛的愛情陰差陽錯,但是,她也沒有得到武志剛的愛情。而劉小玉嫁給林波的原因竟是“覺得林波的嘴形長得很像武志剛,得不到武志剛,能得到武志剛的這張嘴巴還想也挺那么回事?!边@樣的意淫,注定是得不到真正愛情的。后來林波和王鳳平的丑事曝光,劉小玉毅然離開,用出走的方式結束了她天真爛漫、夢寐以求的愛情。
生命是一個存積的過程,將現在、過去、將來三者緊密地聯系在一起,相互影響,互相制約,不可分割。在羅惠給老方送煙的時候,團子因誤把鐵鏟掉落的聲音當成信號,推門而入,抄起院子角落的一根柴火棍,二話沒說就把老方掄倒在地。這一情節設置,將人物命運的眾多可能性打上了未知的問號。
??思{筆下的沖突,米蘭·昆德拉反復強調的小說的復雜性,如何在小說中構成錯位使故事豐富,曲折,這是馬玫不斷思考的問題。
“世界,不僅是巧合,更是冥冥之中的安排。”從這個層面看,小說中的人物或多或少的帶著宿命論的延續性,因果循環。個體生命在歷史語境中拖著的長長的尾巴,這條尾巴就是子女。一代歷史造就一代人的命運,但是,寶珠、黑子、偉業之間的愛情糾葛不就是當初的金鈴兒、秦儒文、武志剛三者的情感翻版嗎?命運的反復,延續到第二代,子女帶著原生家庭的創傷繼續他們的生命,或模仿,或另辟蹊徑。寶珠和偉業兩小無猜、青梅竹馬,從小就約定了朦朧的愛情,但是黑子的出現改變了這一切,也徹底改變了寶珠,寶珠真正渴望的是有一個男人的肩膀為她撐起一片天空,填補父親秦儒文的缺失遺留的空白。而幼年時期,小童老師因走資派罪名遭到紅衛兵批斗而吊死在學校門口的拐棗樹上的場景,更是在年幼的寶珠心理留下了不可磨滅甚至是致命的創傷,加上父親秦儒文的“特務”身份又給寶珠造成的惡劣影響。在精神和肉體的雙重重壓下,寶珠的生命從一個階段、一種存在方式轉入另一個階段,另一種存在方式,甚至更多,更復雜的旋渦之中,不能自拔。這一點在林波身上也體現得一覽無余——“年輕時的沖動,需要用一生來償還和抵債?!?/p>
小說可能性越多,人物的生命就越豐富,越復雜。馬玫就是抓住了這一點,在歷史沿革中拿起手術刀解剖人物心靈世界的微妙和波瀾。在處理人物遭際、命運時,顧及人物的記憶,把握人物的經歷、性格,不把自己的思想強加給小說人物,不牽著人物的鼻子走。而是用感性、瑣細、堅韌的細節構成小說人物持久的生命力。貼著人物寫,跟著人物的命運走。這是作者對自我的一種限制,更是對個體生命應有的一種尊重。小說是關于生活、生命的學問,它不只講述歷史,而是研究人,研究人的生活世界,生命存在狀態。馬玫在小說中為我們塑造了特定歷史時期的女性精神群像,這不僅是一部女性的自救史,更是一部女性意識的覺醒史。在對人性、命運的不斷質疑中,將記憶、愛情、原始性欲,以及生死、道義、倫理反復交織推進。
六
關于文學“怎么寫”的問題,又在一些嚴謹認真的作家中間重新引發討論?!霸趺磳憽笨此朴懻摰氖菍懽骷记?,但其實引向的是對很多約定俗成的技巧的質疑和否定。小說家在敘述歷史時有個人的準則和屬于自己的說話方式。德里達說:“文學是一種允許人們以任何方式講述任何事情的建制?!瘪R玫是有野心的,她試圖將對歷史的敘事、議論、抒情、描寫等話語方式雜糅到小說中,從而形成多聲部的共鳴腔。
小說中的議論抒情隨處可見:“生命,在這個地方卑微著,也被尊重著,在被人遺忘的同時,又那么深刻地進入別人的記憶。”“有時候,這個世界就那么好笑,明明似乎帶著一點悲劇情懷,又有著戲劇性的夸張,明明自以為已經走到柳暗,偏偏在最后一刻又迎來了花明。有時候不是世界和你開玩笑,而是你自己在為自己制造笑話。”“感情就是這樣,有的婚姻處的越久就越有感情,有的婚姻走著走著就陌生了,而更可怕的是,有的婚姻一夜醒來才發現,原來彼此完全不認識?!薄捌鋵?,生命不能被選擇的又何止是生死,除此而外,比方說還有衰老、疾病、疼痛、聚散、愛情,甚至是親人,當生命赤手空拳來到人間的時候,就注定了沒有任何選擇的自由?!薄啊松钟卸喑橄?,‘夫妻’這個詞又有多意味深長。活著,就要付出代價?;钪鸵惺埽陀胸熑巍_@就是現實的真相。”“人的一生,將經歷無數次的選擇和過程,無論結局如何,會在某個時刻猝不及防被迫直面生命解開的真相與殘酷,不得不面對、接受、承擔和無法逃離?!薄R玫似乎脫口而出、信手拈來。
除了情義綿長的議論抒情,馬玫還有魯迅式的對國民性鞭辟入里的解剖:“更何況,國人向來有這樣的傳統,逝者為大,也難怪,死了的人,不會再和你爭先爭優,正貢獻,爭名利,爭是非。可以讓活著的人盡可能地發揮率自己的同情,表現自己的善心,讓自己活得大愛無疆。于是,不少已經忘記了他的人又重新想起了他來?!边@是金鈴兒對秦儒文沉痛追憶時內心的一段獨白,頗具魯迅風格。
在線性的歷史推進中,馬玫小說的每一個章節幾乎都是用散文的筆法寫景入題的。以舒緩的寫景,帶入緊湊的情節。綠汁江及周圍的環境描寫,形成一個情緒的緩沖地帶:“此時,西去的太陽染紅山色,而黛青山的山巒在這一抹胭紅中顯得更加蒼翠青綠,天邊的層層云霧繚繞著陡峭山壁,山崖上,鬼斧神工的巨石,構成了千奇百怪的圖景,有的直插云霄,有的俯臥蒼生,有的風姿綽約,有的傲然挺立。遠處但白色的山徑,像一條絲帶從云間飄落,不經意纏繞半山……”這樣的寫景一方面豐富小說內里,另一方面也舒緩了敘述,適時調整了敘事節奏和情緒。小說中類似的描寫不勝枚舉,例如,在寫井下鉆進時,小說這樣寫到:“井下采礦打中孔是最差勁的工種,又臟又累,還有患矽肺病的危險。巖石十分堅硬,一鉆就卡鉆,一卡鉆就要要用短粗的鋼釬拼命敲打,值打的鉆機噗噗地叫了,然后,才將鉆桿慢慢退出來,方得松手。接著,又再次慢慢將鉆頭推進鉆孔中,磨呀磨,試圖穿過巖石的斷層。實在打不進去,也只得將為打完的鉆孔作廢,重新補打一眼。”如果不是眼見為實,作家根本寫不出這樣的文字。又如,小說這樣描寫羅惠遭批斗時偉業聽到的胡成海的哭聲:“就像夜里那些被老鼠器夾住后腿的野貓的叫聲,像鋸子劃過圓木上的縫隙時拉空后的聲音,像長風穿過綠汁江的峽谷,還有,還有就是像一把燒紅的烙鐵,每一下都烙在幼小的心靈上,讓你一輩子想起來,背上的汗毛都是冷的?!币贿B串的比喻形象生動,化無形為有聲,讓人身臨其境,毛骨悚然。
敘事、議論、抒情、描寫等話語方式雜糅到小說中,這必然就要引發討論另一個問題,即文體。小說集自然游記散文、報告文學、格言警句等為一體。這種文體的龐雜,恰好和碎片化的歷史形成對應,可視為文學的一種表現方式。小說描寫綠汁江及其周圍環境時,用的是散文筆法,細致入微。小說關于綠汁銅礦的介紹,重大歷史事件的介紹,例如:“這一年是極不平凡的一年。1月8日,周恩來逝世……5月29日,云南龍陵地震……7月6日,朱德在北京逝世……9月9日,毛澤東主席逝世……10月6日,‘文化大革命’結束……”用了報告文學的方式,具體、詳實、可信。小說關于愛情的奇思妙想,例如“那個年代,還沒有幾個人敢隨便說愛這個字,愛是肉麻,是惡心,是不可理喻?!薄皭垡粋€人應該沒有遲疑,應該無怨無悔地去選擇,對愛情的慎重也是對生命負責的態度?!薄澳闳绻钦娴膼鬯?,那么還給她一份平靜的生活,畢竟,在這個年代生活才是現實的,愛情又那么脆弱?!薄皭矍?,像一場春雨,在那個荒涼的年代里,無聲地滋潤著干裂的心田。”“愛,是情到深處。愛,是相濡以沫。愛,也是糾纏不清的瓜葛和垂死掙扎也不放手的不離不棄。”“愛,是真理,是大義,是毀滅?!薄按┻^迷霧,看清現狀,你需要什么樣的感情、什么樣的人才是真正值得喜歡的人,只有經歷過后才會明白,什么感情最值得珍惜,什么人最值得去愛。”等等,用的是格言警句的方式。
跨文體、多文體的成功,顯露的是對馬玫心智的全面訓練,是她對小說的重新認識。在理性與感性的混雜中,將事與理并置,動用一切文體的長處,為我所用,把它們像肌腱一樣附著上去,直到小說成為一個有機整體。
七
故鄉與童年是一個人判斷世界的出發點,馬玫用文字占有了一座城市,一條江水,一口銅礦,幾代人的歷史。一定程度上,所有作家都會把自己寫進作品中,盡管這違背他們自身的意愿,但是他們不可避免地充當了小說中的某個人物。馬玫從閨閣式的女性寫作中,從身體的束縛中跳脫出來,走向了歷史性的在場,通過小說介入歷史,解構歷史,以全知全能的角度完成了一個“去歷史化”與“再歷史化”偉大工程,在文學的感性體驗與想象力之間找到了最好的平衡。
歷史應該與人類心靈有關,更與人類自由有關。每一段歷史,都身處人類探索存在的心靈歷程中。思考歷史,就是在思考死亡與新生,思考自由與禁錮。而好的歷史小說,無非就是盡可能地接近真實的生活。文學的魅力,就在于此,在歷史真實與文學虛構的合力下,生成一種真實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