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軍
2013年云南省話劇院原創(chuàng)話劇《搬家》獲得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之際,筆者曾寫了一篇題為《話劇〈搬家〉給云南戲劇創(chuàng)作的啟示》的劇評,刊登在《滇池文學·文藝評論》上,獲得了該刊物的年度優(yōu)秀論文獎。論文獲獎微不足道,值得一說的是我在文中借《搬家》反思了云南戲劇創(chuàng)作存在的幾個普遍問題:對題材大小、輕重的偏狹認識;對民族地域題材的過度依賴;對現(xiàn)實題材到現(xiàn)實主義的認識差距。筆者認為話劇《搬家》對云南戲劇創(chuàng)作在題材視野、主題開掘、現(xiàn)實主義戲劇的審美追求上都是有啟示意義的。
時隔六年,《搬家》的作者楊耀紅,將此題材重新進行改編創(chuàng)作,由話劇變?yōu)榱藨蚯稍颇鲜〉釀≡荷涎荨km然楊耀紅老師謙虛地自稱寫戲曲猶如“小學生”,但滇劇《回家》其實已經(jīng)走出了話劇《搬家》的原格局,成為了一次創(chuàng)造性轉化的新創(chuàng)作。其中為了適應戲曲的特殊藝術規(guī)律,編劇、導演和演員等都做了很多努力,讓這個現(xiàn)代生活故事凸顯滇劇的戲曲化特質。但是,還是有專家對這個戲編導的戲曲化努力不太滿足。筆者兩次觀看此劇,對一些有爭議的地方進行了思考。因為楊耀紅老師是熟諳話劇藝術的作者,她在向戲曲學習的同時又不可避免地有不同于戲曲慣常套路的方式,雖然讓人乍一看不太適應,但細細想來,它又符合這個戲的總體基調,從而構成了該劇自己獨有的敘事方式和風格。不熟悉戲曲傳統(tǒng)套路的觀眾和一些年輕觀眾,反而接受得很自然。這不得不使我們思考,戲曲化在美學原則和具體手法規(guī)則之間到底有多大的空間?戲曲化是一種總體的美學原則還是一種束縛的窠臼?我們不妨來對滇劇《回家》做一次分析。
首先是全劇開篇。一般戲曲為了昭示“歌舞演故事”的樣式風格,在開篇都會現(xiàn)有序曲般的唱段,或合唱或清唱,介紹社會背景、故事前史,或是全劇的主題意象、主人公的行動命運等等。總之,在開篇,劇種的聲腔形象要出來,歌舞敘事的風格要立住,全劇從此可以開始娓娓道來。這是中國戲曲長期形成的敘事傳統(tǒng),包括我在內的大多數(shù)寫戲曲的人都不自覺地在遵守此“規(guī)則”。然而,滇劇《回家》沒有這樣做,一上來既沒有歌,也沒有舞。舞臺一角,單刀直入三個人構成的相親場面。這確實是讓看慣了戲曲的觀眾心中有點“堵”。
女主人公天睿在嬸嬸的介紹下,在公園長椅旁與福生初次見面。福生雖然沒有“單車、手表、縫紉機”,但他有兩間養(yǎng)父母留下的舊房子。天睿和嬸嬸最關注的條件具備了,正要歡欣地答應,這時,福生突然說“還沒說清楚自己的真實情況”,嬸嬸和天睿疑惑看他,福生一瘸一拐邁開腿,原來是個“是個跛腳”(瘸子)。天睿和嬸嬸呆住了,觀眾也呆住了。這會相親眼看要“黃”了,福生自己也覺得沒希望了。誰知道,天睿卻說:“我們這就去打結婚證。”全場一怔,在劇中人和觀眾的疑惑不解中,天睿和福生因房子從此命運勾連的故事由此拉開了。
整個全劇開篇,雖然沒有一句唱,但是念白簡潔精煉,節(jié)奏很鮮明。寥寥幾筆快速勾勒出人物輪廓,人物反常的決定,勾起了觀眾對主人公命運的關注。和開篇必唱是異曲同工的,起到了引子、序曲的作用。而且還有不同于傳統(tǒng)手法的新意,未嘗不可?所以之前處于習慣思維的那種“堵”也就化解了。
序之后再看第一場。大幕拉開,電線桿、街巷、石棉瓦房……一幅20世紀70年代末大雜院的寫實畫面。因為全劇人物命運的關系是依托幾十年間人們住房的變遷為背景,反映改革開放40年社會生活的變化提升。所以該劇舞美要如何呈現(xiàn)不同時代的“家”?就成為又一個有爭議的話題。傳統(tǒng)戲曲舞臺講究空靈寫意,該劇因為題材內容的特性,光是空靈和程式化的一桌二椅,既不能滿足這個戲的題材需要,也不能滿足今天觀眾的審美期待。但完全寫實又會走回話劇的路子,虛實相間就成為這個戲舞美的基本定位。我覺得這個定位是對的,舞美也為此想了很多辦法。看似寫實的外景或內景,實則都做了虛化處理。線條、框架與局部寫實相結合,既營造了不同時代的生活環(huán)境和氛圍,又便于轉換、流動。有兩場戲的轉換是簡潔流動的。天睿大學畢業(yè)要回來了,不知道女兒和福生是假結婚的爸媽交代福生去接站。福生答應著走出,心事重重,舞臺左角落的景片和路燈推出,恢復序曲相親的那個街角。造成了室內室外,從家到周邊外環(huán)境的空間關系。既符合生活邏輯,又讓寫實空間變得富于變化和流動。
另一場是國企改制,隨著廠房拆遷,原本鋪滿的舞臺,瞬間空曠,只有遠處隱約的舊廠房輪廓。已經(jīng)成為深圳大老板的天睿回來收購昔日國企,遇到了“下崗職工”:福生。兩人的變化和距離,讓福生明白了那是一個永遠“等不到”的人,他脫下了當年天睿織給他的毛衣,拿在手中,揉搓、捶打,想扔又舍不得。他生氣天睿變成“無情”商人;他懊惱自己身有殘疾;他想割斷所有情愫;但又心疼不舍、難下決心。唱念做打舞,大量程式化的表演幫助演員傳達了福生對天睿、對自己的復雜難解的情感。同時,他不服輸、不認命的倔強個性被激發(fā)出來,福生痛定思痛,決定帶領下崗工友們,一起創(chuàng)業(yè)自救。當福生擂響大鼓,擊鼓明志,震響了沉寂的廠區(qū),震醒了迷茫的人們。空曠的舞臺被演員的做功、唱功、驚心動魄的鼓聲,充滿了人物和觀眾的心理空間,成為福生人物形象塑造的華彩之筆。也把改革開放過程中,一代人經(jīng)歷思想陣痛、邁步探索改革之路的時代風貌帶出。符合人物情感心理邏輯,符合戲曲行當需要,給程式化表演創(chuàng)造了展示空間,是編劇、導演、表演、舞美等多個部門通力合作,很符合戲曲化的典型例子。
傳統(tǒng)戲曲中,武戲是非常具有代表性的藝術形式,往往是吸引觀眾鼓掌叫好之處。但是反映現(xiàn)代生活的戲曲現(xiàn)代戲,功架、開打、跟斗這些動作幅度夸張的武戲程式如何使用?讓人既覺得合理自然,又精彩好看?全劇有三段武戲。一處是天睿的妹妹天美與嬸嬸的兒子向宏,因兩家的房屋糾紛,兩個孩子出手開打,走的是花旦與小花臉徒手開打套路,符合人物性格,符合規(guī)定情境,因為程式化開打,既能表現(xiàn)矛盾,又具有造型藝術美感,所以觀眾并沒有排斥,反而還看得津津有味。因為這里是相親序曲之后的第一場,全劇也因這段武戲建立起了按照行當規(guī)律、程式化思維,呈現(xiàn)現(xiàn)代生活的風格樣式,為后面全劇使用戲曲化手段,做好了鋪墊。
第二段武戲,是在拆遷公司開進老廠區(qū),面臨下崗的職工們阻擋拆遷公司,兩邊對峙起來,兩軍陣營劍拔弩張,這是情境使然,必須得拉開的沖突場面。第三段武戲,是工人們在福生的帶領下,決心拼搏奮斗,積極應對改革開放的步伐。這里沒有矛盾沖突對象進行開打,但是青年工人們在激動人心的鑼鼓中翻騰、跳躍,各種精彩的跟斗技巧,這里的武戲是對一代人在改革大潮中奮斗精神的詩意表達。戲曲之美的必須境界,就是得從矛盾沖突的故事中提煉得出詩的韻味,這里當然是符合戲曲化精神的。
舉了這么多例子,不只是在為滇劇《回家》的戲曲化正名。客觀地講,滇劇《回家》的戲曲化還有很大提升空間。有些地方確實還存在戲曲化不夠徹底的問題。比如唱段安排還有個別“話劇加唱”的地方;舞美的虛實相間還可以做簡化;表演在歸行當和生活真實之間的“度”;最后一場廢墟中表白的戲,舞美和唱做如何處理?……這些問題依然是有很多值得探討的。筆者更想以此思考的是,戲曲現(xiàn)代戲的創(chuàng)作,戲曲化作為一個“門檻”,只要遵循了總體的戲曲造美原理,入門之后,是不是可以不用亦步亦趨地守著窠臼?一些不太常見的寫法,反而可以促使二度創(chuàng)作想展開辦法,使全劇有了新意。從另一種意義來看,中國戲曲的每一次發(fā)展不都離不開創(chuàng)新嗎?
我們在不回避不足和問題的前提下,要看到滇劇《回家》在戲曲現(xiàn)代戲創(chuàng)造中做出的有益嘗試,在當前為數(shù)不多的滇劇現(xiàn)代戲創(chuàng)作中,它還是一部能得到觀眾喜愛和時代共鳴的作品。所以,我們期待滇劇《回家》在未來的修改打磨中,更加圓熟,更具有獨特的藝術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