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育 金

2020-11-12 04:30:24⊙文/路
青年文學 2020年4期
關鍵詞:孩子

⊙文/路 魆

查世光的父親查叔在退休后,于城郊的樹林旁邊租下一個廢棄養殖場,開始培育夜鴿。他從樹林里采鴿苗,知曉每個夜鴿巢的聚集地,熟悉夜鴿產卵、孵化,以及雛鳥可以帶離巢并進行人工培育的時間。退休前,查叔正是這片樹林的護林員。

作為護林員,查叔對夜鴿的生存繁殖狀況最清楚不過。夜鴿是一種渾身烏黑,幾乎不摻雜一絲白羽的鴿種,它們不但不是瀕危物種,種群數量甚至有點過大,是樹林里群居的幽靈。人們不理解查叔為何要去培育這種被稱為“長翅膀的老鼠”的鳥類,是出于對退休生活的恐懼嗎?重要的是,護林員的工作之一更應該是控制夜鴿的數量,哪有反著干的道理呢?

只有世光知道,父親培育夜鴿不是為了養殖出售,也不是為了擴大種群數量,而是企圖通過人工篩選培育,尋找變異基因,最終培育出一只金色的夜鴿。世光知道父親終于到了那一步:人老了,就會變得偏執頑固,被尋求生活突破的不安所折磨,甚至比年輕時更加不顧后果,滿口理想主義。為了追蹤金色夜鴿,父親去當了半輩子的護林員,這已足夠親戚在背后笑話啦。現在又搞這么一出,作為兒子,世光覺得父親是在給家人丟臉。為了隱瞞這個不被人理解的目的,世光勸父親以商業名義來養殖夜鴿。

查叔知道兒子這么說,并不是真的理解自己,只不過不想丟人現眼罷了。畢竟所謂的金色夜鴿,也不過是查叔從自己已離世多年的父親口中聽來的,誰也不知道這種變異是否真的存在,或者能否被成功培育,真是前景渺茫。

“林子那么多夜鴿,也沒人抓來吃,有人會信我這是特意去養的嗎?”查叔說。

“好歹別讓人說閑話嘛。”世光說。

但查叔不聽勸,他沒有時間來搞這些掩人耳目的門面功夫,只一心一意地照顧鴿苗。

挑選鴿苗要講究技巧。查叔專門挑選絨毛看起來有金色光澤的雛鳥,來增加金色變異基因的表達概率。他從每個鴿巢里只拿走一只雛鳥,這樣不至于破壞野鴿的繁育,也不會傷了雌鴿的心。說起來,他和夜鴿已經在林子里共度了很多年的歲月,已經是老朋友。有時候,雌鴿會跟著他回家,在養殖場的棚子上咕咕地叫,不知是哀鳴,還是懇求查叔善待自己的孩子。但跟夜鴿打交道多年,查叔始終沒有發展出一套足以理解夜鴿語言的思維系統。人跟鳥,終究是隔著一道屏障啊。

查叔年輕時聽過一個關于金天鵝的傳說:在陽光下,有只天鵝像一蓬燃燒的火,村民都在追尋金天鵝的蹤跡。但故事里的人并沒有培育金天鵝,只是在等待、思索和盼望著。因此,查叔覺得,自己不妨親手培育一只金鳥。而他一心要培育的這只金鳥,雖然不是天鵝,只是一只鴿子,但每當夜里,當他想起這一切故事的源頭,想起他去世的父親,想起那個遙遠童年的金色黃昏,便覺得這兩者的意義其實同等非凡。

“看,金色的夜鴿!”當年查叔的父親推著板車經過林子時,這么說道。

這句充滿了遇見奇跡時之欣喜,并帶有指令性的話,就是一切故事的源頭。查叔還小,躺在板車上睡得迷迷糊糊,感覺板車停了下來,還聽到父親那催魂似的叫喊,像從混沌中撕開了一道漏光的縫兒,把他喚醒了。那時候林子比現在的更茂密,夜鴿數量也更龐大,它們掠過天空時,如同一塊有生命的烏云,迅速壓過人們頭頂。

“金色的夜鴿?!”驚醒后,那時的他餓得頭腦發昏,仍鼓足了力氣追問。

但父親說,在他睜眼的一瞬間,那只罕見的金鳥就消失不見啦。

查叔哭了好一陣,覺得自己錯過了人生中最美妙的生命。隨后,查叔的父親便恢復了以往的疲憊老態,仿佛金色夜鴿消失后,也帶走了他的一部分生命,繼續推著板車,走過林子。查叔哭累了,在板車的顛簸中,做著金色夜鴿的夢,這是那些艱苦的日子里,唯一的甜蜜,唯一的渴望。但同時,他希望自己再次醒來后,父親見到金色夜鴿的奇遇只是一個虛幻的夢。畢竟,有什么比無法目睹奇遇更令一個孩子感到悔恨呢?而且這也將折磨查叔的一生……

那天以后,查叔開始守著林子,追蹤夜鴿群的去向。他相信,假如父親不是出現錯覺,那么,那只獨特的金色夜鴿肯定還在鴿群之中生活著,說不定還是它們中的王。既然是王,就不會輕易在人類眼前展露真身,而且凡是意外目睹了其真身的人,就會因為看見了不應該看見的東西,而失去生命。就在看見金色夜鴿一個月后,查叔的父親就在夜里悄然離世了。親戚都跟查叔說,他父親的死是因為饑餓,因為勞累。但查叔覺得,是金色的夜鴿帶走了父親,將他收為了自己座下的守護者一員。也許那些夜鴿之中的某一只,就是父親的化身吧。果然,美好的事物總是需要付出生命代價啊。現在查叔已不是當年的毛頭小孩,早已知曉不存在什么鳥中神仙,卻越發地相信,那只金色夜鴿是一個變異的品種,是可以人工培育出來的,他的理念變得偏執而又看似科學起來了。

以前,世光每周去看父親兩次,在妻子佩拉懷孕后,就變為每周一次。世光不喜歡到城郊來,這里的污染偶爾會變得嚴重,霧霾是能索命的,說不定夜鴿這么黑就是給霧霾灰塵染黑了。要在一堆黑漆漆的鳥兒里認出一只金鳥來,總是很容易的嘛,可是父親追蹤了這么多年,都尋而不獲,搞到現在還要正兒八經地動手培育。世光覺得,當年祖父說自己看到金色的夜鴿,不過是為了叫醒愛睡的孩子,起來趕路勞作,或者根本是陽光在夜鴿身上的反射罷了。就像父親常常提起的那個金天鵝的傳說,只是陽光下的一蓬火,是借助陽光才產生的幻覺。也就是說,奇遇本身是不存在的,只是一系列機緣巧合的結果。正如月亮本身也不曾發光呢,不都是靠太陽光線的反射嗎?

世光想了一堆這樣的說辭,可在父親面前,卻一條都說不出口了。到底是什么打消了自己質問父親的念頭呢?世光也說不清,唯有自言自語似的說:權當是留給他退休后的消遣吧,反正我也即將為人父,估計往后就沒那么多時間陪伴老父親。

世光在城里經營一家裝飾涂料店,主要賣普通油漆。

這周,他沒有去看望父親,因為來了一群油漆工。聽說附近有一片自留地,被政府征用后建了工廠,他們是受雇來買油漆裝修的。那些油漆工都在咳嗽,臉色蒼白。他們一咳嗽,本來坐在收款臺前的佩拉就捂住口鼻,挺著懷孕的大肚子跑到閣樓上去了。世光看見妻子這架勢,知道她在擔心肚子里的孩子,但來不及跟她解釋,就轉身跟油漆工討論起工程細節。政府工程對油漆的種類有要求,必須是環保漆,而世光店里的都是普通油漆。隨便打開一罐油漆,那些油漆工憑鼻子就嗅出來了,說:這些油漆不合格,含苯,含甲醛。他們是有十多年工齡的油漆工,長年吸入有機溶劑蒸氣,身體都落下了病根。為了接下這單工程,世光這周都在忙著去更換環保漆。

佩拉把自己鎖在閣樓,用木板擋住閣樓通向一樓的樓梯入口,試圖把那股令人惡心的油漆味全部擋在外面。她在閣樓里噴灑除臭劑,放滿活性炭,還養著一些網上說可以用來吸收甲醛的植物,她打開天窗,讓新鮮的空氣送進來。但城里的空氣再怎么新鮮,也充滿了各種各樣的毒素:工業粉塵,汽車尾氣,油漆涂料……佩拉總是擔心胎兒致畸。沒一會兒,她就把天窗關上了。

佩拉躺在床上,聽到世光跟油漆工討論生意,貌似還聽到世光在低聲下氣地跟這些客戶道歉,為自己妻子不體面的行為感到抱歉。佩拉剛才不是故意擺出那個模樣,現在想想有點丟人呢。但相較之下,孩子是最重要的。為了不影響生意,也為了讓孩子能健康出生,其實不久前,她就做了一個決定,打算等到晚上睡覺時再跟世光講。可是一覺睡到了晚上,直到世光爬上床發出動靜才吵醒了她。但已是晚上十點了,她再也睡不著,撐著身體坐起來,覺得肚子有點沉。

世光身上有種甜味。佩拉仔細嗅了嗅……記得在夢里,她也聞到了甜味,似乎是玫瑰花,或者某種香水。她以為世光趁著她睡覺到外面跟哪個女人鬼混了,于是戳戳他的腰,叫他起床。

“哪兒去了?你身上有種怪怪的甜味,去洗個澡吧。”佩拉說。

“我很困,不想動了。”世光把被子拉過來,蓋住頭。

佩拉扯開被子,把鼻子湊過去,像緝毒犬一樣,從世光的頭發開始,幾乎一直嗅到他的腳尖。唔,是有股甜味呢……她模模糊糊地辨認,最后才清醒過來:啊,是油漆里苯的味道。香味只是這種有毒物質的一個偽裝。經營涂料店這么久,雖然并不直接接觸油漆,身上也會有淡淡的油漆味,但佩拉從未像今晚這樣,在丈夫身上聞到這種濃得令人作嘔的甜味。她把世光一腳就踹下了床。

“你想害孩子得白血病嗎?!”佩拉說。

“要死人啦。”世光在地板上疼得呼呼直叫,“你這么用力,要把孩子從肚子里抖出來嗎?”

“快去洗澡!惡心死了。”佩拉捂住鼻子。

“你怎么這么敏感?白天還差點把客戶氣走了。你不是不知道,咳嗽是油漆工的老毛病。”

“啊,對不起啦……”佩拉覺得自己喜怒無常得可怕,“只是,孩子要緊嘛……”

“好啦。”世光起身要去樓下洗澡。

“等等,”佩拉叫住世光,“我決定了……我搬出去住……”

“到哪兒去?”

“公公不是在林子邊兒弄了個養殖場嗎?就到那兒去,安靜,空氣還比這里好。”

“你瘋了。”

世光沒等佩拉回話,就咯噔咯噔地跑下樓。怎么非要到父親那兒去?往后退一步,回娘家也行嘛。世光有點生氣,覺得父親要把他身邊的一切都往那個不可理喻的世界拽著走。閣樓安靜后,那股甜味也隨之消失了,佩拉不知為何又困了,有點頭暈。迷迷糊糊之中,她聽到了咕咕的叫聲,確定不是肚子在響,而是來自這里的某處。鴿子不是象征和平嗎?也許這是一個征兆,要我去養殖棚那兒安心養胎,佩拉想。帶著這樣的想法,佩拉很快又睡著了。整夜的夢里,她都在一條清澈的飄滿玫瑰花瓣的河上仰泳,那些玫瑰花瓣,是鴿子從遠方為她銜來的……

第二天,世光見佩拉心意已決,又考慮到最近政府工程的生意,隨后還會進更多的貨,佩拉繼續留在這兒的話,精神和生活肯定都會受影響。另外,世光也有一個計劃,將佩拉送走會更方便計劃的執行。于是,他答應將妻子送到父親那兒去。

知道兒媳竟然要來養殖場養胎,查叔很為難。

一個孕婦有什么理由來這兒折騰?他更擔心,自己一個退休老頭子怎么在養鴿子的同時,照顧一個起居不便的孕婦?他可不想出些什么意外。不過佩拉答應查叔,雖然生活上還是會稍微麻煩他老人家,但絕不會影響他的工作。佩拉還表現出了對鳥類的寵愛,說自己有好幾個晚上都夢到了鴿子,也很期待查叔能盡早培育出金色的夜鴿來。兒媳佩拉對自己培育鴿子的態度跟兒子世光截然相反,查叔感到一絲寬慰,于是答應佩拉過來一起生活。父子倆在養殖場里為佩拉打掃出一個獨立的房間,盡量遠離鴿房,配備各種生活用品,還請了附近的一個婦女每天送吃的來。

佩拉事事表現出一個優秀兒媳的品質,但也努力不讓自己產生那種受惠于人的歉意,她認為肚子里的孩子是這個家庭一切的重心所在。懷孕后,佩拉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能體會查叔的處境,孕育新生命,就好像開啟了人的某種頓悟。她孕育的是一個終會來到世上的孩子,但公公培育的是一種無法預測其誕生可能性的鳥類。佩拉在查叔身上看到一種無力的悲哀,她似乎有責任陪伴這個逐漸老去的人去承擔這份悲哀。——因為她跟世光有同樣的想法,認為查叔永遠不可能培育出一只金色的夜鴿來,只能期望幾個月后,孫子的誕生能沖淡他因為徒勞無功帶來的悲哀。可是正因為身為人母,佩拉比世光多了一種母性的深切,她隱隱在查叔身上看到了那種人類永恒前行的金光。

就這樣,佩拉在養殖場住了下來,她盡量不到鴿房那兒去,一是擔心疫病,二是怕自己四處走動會招來公公的嫌棄。房間窗戶跟鴿房朝向不同方向,但她還是能聽到夜鴿渾圓悅耳的咕咕聲,跟她在店鋪閣樓里聽到的咕咕聲一樣。她的猜疑越來越嚴重了。

每天清晨,從林子來的雌鴿落在佩拉的窗戶上,它們轉動黑色的小腦袋,朝窗戶里望。雌鴿好像是來找雛鳥的。出于同為母親的感受,她對雌鴿說:“小鴿子會在這里健康成長,因為公公并不是為了錢才養它們,說不定哪天,它們真的會變成金色的哦。”在這種自言自語似的交流中,她也像在跟肚子里的孩子低語。——對啊,說不定自己的孩子未來也能成為像金色夜鴿一樣偉大的造物!

爐火在清晨熄滅。此時雖剛過立秋,樹林里的景象還保留著盛夏的色彩。

新來的護林員阿輔,打算出門到林子里撿些木柴。市政府為他這種特聘的護林員修建的小房子目前還在動工,估計冬天到來之前,他還得住在這間木房子里。在樹林里生活下去也不錯,護林員就是要跟自然融為一體的。

昨天,阿輔發現了一個非法捕鳥用的粘網,立刻將它拆毀了。他感到一種愉悅。

走到林子邊緣,有一片比人高的野草,一夜間枯萎了,仿佛一堵金色的墻,橫亙在田野和樹林之間。那種與蒼綠依舊的樹林格格不入的金色,讓阿輔感覺已然身處深秋。當夜鴿停在金色的野草叢中時,金色和黑色的對比很鮮明,阿輔靜靜欣賞這幅印象派畫作,心想,如果這些夜鴿換成一群烏鴉,那就更有藝術意味了。

隔著這片田野,能望到那個河邊的養殖場,阿輔很早就注意到它了,聽說那是舊護林員退休后租下用來培育夜鴿的。大自然有它的調節機制,如今夜鴿成群,說明環境情況良好,即使偶爾偷食稻谷,也不必趕盡殺絕,但同樣無須刻意去培育。加上自從昨天發現了捕鳥粘網后,阿輔思來想去,覺得還是有必要上門一趟,搞清楚一些事情。

上門拜訪之前,阿輔先回到發現捕鳥粘網的地方。為了觀察鳥類爪印,他之前特意在附近撒了一些石灰。現在石灰上的爪印,全部被鞋印踩沒了,即使昨晚有特殊品種的鳥類在上面留下了爪印,也無從辨認。那些太陽狀的鞋底紋飾,是辨認非法捕鳥人身份的證據。再次確認鞋底的紋飾后,阿輔緩緩走向養殖場。

佩拉先聽到了敲門聲。平時無人登門拜訪,她開始以為是夜鴿又飛來了,仔細辨認后,才確定那是敲門聲。門外來的人不是世光,而是一個比自己年長大概十歲的陌生男人。阿輔的到來讓佩拉覺得這里總算多了些人氣。在問過拜訪目的后,佩拉跟阿輔說,她公公正在鴿房里頭照料雛鴿,要他到屋子里先喝一杯茶。盡管這位孕婦不可能是嫌疑人,但阿輔還是下意識地跟在她背后,在她行走抬腳的時候,觀察她的鞋底,也四處看了看擺放一旁的各種鞋子。

“這么說,你接了我公公的班?”佩拉說,把茶推到阿輔面前。

“是。”阿輔簡單地回應,用手碰了一下杯沿,以示道謝。

阿輔根本沒打算喝茶,跟這位孕婦獨處一室,氣氛也不甚自然。他的物質需求已經很低,交流欲望也幾乎消失,即使一個月里,僅有那么一次和其他上山的人在樹林里面對面遇上,也只是遠遠地點點頭。阿輔早就習慣了大自然的沉默,即使說話,他也只會模仿夜鴿的咕咕聲。而夜鴿,也咕咕地回應他的呼喚。那是他工作之余的唯一樂趣。

佩拉當然很愿意跟別人說說話。查叔全身心投入照顧雛鴿的工作,世光忙于生意,有時一周也不來一次,所以自從搬到這里來,她唯一的交流對象可以說只剩下每天飛到窗邊的夜鴿。不過她的情緒也因此穩定了下來。當阿輔第一次出現在自己眼前,佩拉就察覺到這個男人身上的那種自然的沉默。是不是護林員都同樣喜歡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呢?

“那我去說一聲。”佩拉起身說。

“哦,好。麻煩了。”

阿輔打算自己出門去找人,畢竟這是一項公務,不是日常做客。但最后,他還是拘謹地道了謝。趁佩拉出門的間隙,他快速把屋里的鞋子檢查了一遍,可是沒有找到太陽狀的鞋底紋飾。坐了一會兒不見人來,阿輔離開屋子,擅自進了鴿房旁邊的鴿子露天活動區,準備暗中搜查一番,可真像個偵探。活動區里的夜鴿數量不多,安靜地在幾個降落臺之間飛躍。從習性和狀態判斷,這些夜鴿并不是直接從野外捕捉回來的,而是從小養大的。

露天活動區跟鴿房相連。這也是佩拉第一次進入鴿房。在房外喊了幾聲,沒得到查叔的回應,佩拉便推開門,走進這個她以前止步的地方。那些配對的種鴿不斷地轉動頭顱,觀察這位第一次進來的陌生女人,它們對這個女人的興趣似乎比對產卵孵化更濃厚。難怪大多數鴿籠是空的。每個鴿籠有兩個巢箱,分別用來給種鴿孵化和育雛用。但有產卵和育雛的僅占少數。佩拉覺得每天飛到她窗邊的夜鴿,也比這里的數量多。它們的羽翼無一不是純正的黑色,根本看不出任何一點金色的痕跡。在鴿房后門外的空地,佩拉終于看見了查叔。他正拿著鏟子在地上掘洞。地上竟橫陳著一排黑溜溜的鳥尸,有成年夜鴿,也有雛鴿。佩拉意識到此時根本不該出現,但退出去已經來不及了。

“呃……”佩拉先是吟哦一聲,“公公,有位新來的護林員找你。”

查叔顯然被嚇了一跳,抬腳一掃,把地上的鳥尸全部推入剛挖好的土洞里。佩拉直愣愣看著查叔雙眼,對地上的事情裝作毫不知情。

“不能進來!”查叔惱怒地揮揮手,要趕佩拉出去,“下次再進來,我只能請你回城里。我先聲明,如果你的孩子在這里出了什么事,我是不負責的。”

佩拉被公公這一番冷言冷語弄得心情糟透了,還揚言不管孫子的死活。她忍著怒氣,咬住牙,再次提醒公公那位新護林員到訪的事,便迅速退了出去。在轉身走向大門時,佩拉聽到公公用力把鏟子扔到地上的哐當聲,把籠子里的夜鴿嚇得猛地撲棱翅膀,將粉塵、鴿羽和一些來自鳥喙的古怪黏液,一道兒撲到了她身上。佩拉一邊咳著,一邊護著肚子,跑了出去,心里堵著氣,詛咒這個老頭永生永世都培育不出金色的夜鴿!可隨后,佩拉又為自己的惡毒詛咒感到悔恨了。

查叔頹然地坐在土洞旁,掩埋好鳥尸。被人看到培育實驗失敗的模樣,那種恥辱是對他童年記憶的褻瀆,是對他身份的嘲笑。對,他是一位鳥類學家,一位對不存在于現實中的金色夜鴿了如指掌的鳥類學家。這種矛盾,正如有一位科學家聲稱自己對未來世界的構想成熟完備,但人們只會懷疑他的思想行為,對當下世界是否存有實用性。兒媳佩拉把他努力至今卻越發落魄的境況毫不留情地曝光了,卻大發慈悲似的裝作沒看見。查叔不需要這種憐憫,甚至懷疑兒媳是不是仗著肚子里的孩子,才這么目無尊卑?一種嫉妒,在這位老男人心中油然而生。

至于那個新來的護林員,查叔打算隨便打發他走。可是當他看到阿輔不經同意就進入了露天活動區后,一下子氣得顫抖。可是,他不準備大發雷霆,因為經過剛才的事,他已經沒什么面子可丟了,只是冷漠地命令阿輔馬上離開。

“我就直話直說了,”阿輔感到前輩的不友善,也不打算客套,“能讓我看看你的鞋底嗎?”

“這里是私人領地。護林員的職責范圍,我們應該都很清楚,”查叔說,一邊做出請阿輔離開的動作,“我的鞋底應該不歸你管吧。”

“有人非法盜獵夜鴿,鞋印是證據。”阿輔站在原地不動,“曾經是同行,請配合一下。”

“請看。”查叔脫下一只鞋,把鞋底朝向阿輔。

舊護林員的鞋底紋飾的確不是太陽狀的,阿輔點點頭。但這只是其中一個疑點。

“夜鴿從哪里來的?”

“既然你知道我在培育夜鴿,估計也知道我從來沒有對外銷售過。我也可以向你保證,一只夜鴿我都沒有殺過。滿意了嗎?”

“請正面回答我的問題。”

“既然是同行,又何必相互為難?”查叔說,“對,鴿苗是我從鴿巢里拿的。如果你覺得養鴿子跟盜獵是一個性質的事,你大可以舉報。”無論是自家人還是外人,今天好像都非要氣死自己不可呢。這個老男人往邊上一坐,不管了。

“夜鴿很野,基本養不活。也許只有護林員,才能做到這個規模吧……”阿輔覺得事情并不如先前想得那么嚴重,不好再追問下去,于是才轉了話鋒,多了一些柔和的贊許,“但說到底,人工培育夜鴿是沒有必要的。”

說完,阿輔就走出養殖場。

“等等……你知道金色夜鴿嗎?”查叔問。

“金色的……夜鴿?沒有。”阿輔一側頭,“不過倒是……”他沒繼續說下去,接著離開了。

佩拉一直在屋子里聽兩人的對話。她走到窗邊,目送阿輔逐漸走入山林的背影。晚餐時,她獨自在房間里吃,對公公白天的話依然很介懷。不過,她開始琢磨阿輔這個人,在阿輔身上,她聞到了一種跟世光身上的油漆味完全相異的氣息。佩拉搖搖頭,努力打消某種羞恥的念頭。到了深夜,佩拉夢見那些為她銜來玫瑰花的鴿子,全部變成了金色。

回到店鋪后,世光想起佩拉此前說,她在閣樓聽到了咕咕聲,心想:“差點就露了餡。”

世光搬開堆放在店鋪后方的油漆桶,從里頭提出一個鳥籠子,里面關的是一只黑色的夜鴿。這只夜鴿羽翼萎靡,有折損的痕跡,但生命力依然頑強,不分白天黑夜地叫,上下撲騰。佩拉沒走之前,他用布將籠子裹了起來,將它藏在隱秘處。現在佩拉已經搬走了,閣樓成了一個可以讓他毫無顧忌地執行計劃的場所。前段時間,世光買來一捆捕鳥粘網,架設在養殖場后方夜鴿經常出沒的林間,短短一個晚上,就捕獲了好幾只夜鴿。但他把其余的夜鴿全部放了,只帶了一只回來,因為他當時認為單憑一只夜鴿就能完成計劃。

捕鳥粘網對鳥類的傷害很大,鳥越是掙扎,就纏得越緊。這種網是非法的。但世光沒有別的辦法捕鳥,只能出此下策,并不是存心傷害鳥類。他對夜鴿種群在林子里過度擴張的事實,不抱任何立場,單純覺得人跟鳥生活在不同的環境中,本就不該互相影響。如今倒是夜鴿徹底攪亂了他的家庭,世光認為自己有義務將一切引回正軌上。

世光要用這只羽翼受損的夜鴿,來人工制造一只金色的夜鴿,圓了父親的心愿。世光對父親把一只不存在的鳥兒看得比自己未來的孫子還重要的態度,感到非常不滿。他想盡辦法要結束父親這種荒謬、毫無意義的退休生活,這樣父親才能把時間轉移到照顧自己即將出生的孫子身上來。

為了防止污染,世光將閣樓里佩拉所有的生活用品密封起來,并在地上和墻上鋪了一層白色的塑料膜。如果讓別人看到這場景,估計會引起不必要的懷疑,以為他要干什么毀尸滅跡的勾當。最初,世光使用的是一種金箔漆,稠度很大,而且為了完全掩蓋夜鴿原本的黑色,沒有加入稀釋劑,直接用刷子在夜鴿的羽翼上涂了厚厚的一層。

夜鴿很快就死了,因為中毒而亡。金箔漆的光反射能力不強,打開天窗,這只死去的金色鳥兒在光線下,更像一塊手工拙劣的贗品黃金,涂色不均,羽毛纏結,死氣沉沉。世光看著地上的鳥尸,不知如何是好,越發急躁,同時更加厭惡起父親來。必須盡快另覓涂料進行第二次試驗,但僅有的夜鴿已死去,世光不得不重新到林子里架設捕鳥粘網。

當他第二天回去檢查時,發現粘網被破壞了,旁邊還立了一塊牌子,寫了一句古怪的話:“警告:夜鴿是樹林的幽靈,無法食用,也無法用于觀賞。”灰暗的林子里,一群夜鴿從上空掠過,發出低沉幽怨的咕咕聲。世光嚇得慌忙跑下山。

但計劃不能就此作罷。與其冒著被護林員逮住的危險,不如到父親的養殖場里抓幾只夜鴿回去吧。父親養的那些夜鴿,它們本身的存在意義就是為了培育金色的夜鴿,那么抓幾只回去染成金色的,達成父親的心愿,在某種意義上講,也算是完成了它們的使命。想想已經快兩周沒有去看望佩拉,世光為自己沒有盡一個丈夫的責任感到內疚,但他察覺到自己身上那股油漆味,越來越濃烈,無論怎么洗澡,都無法洗凈。他只能在電話里跟佩拉說說話,而她似乎沒有任何抱怨,電話里的語氣表現得一切都安穩平靜。為了妻兒的健康著想,世光決定再堅持一段時間。

那天到養殖場抓鴿子,世光特意選在夜深人靜時分。他把車停在離養殖場尚有一段距離的地方,然后走路過去,打開鴿房的門,抓了幾只夜鴿,塞進厚厚的布袋里,便悄悄離開。

自從阿輔來過后,佩拉到了晚上就睡不久,總是倚在窗邊,望著從林子里透出的那一點光。亮光從秋天傍晚六點開始亮起,有時候直到清晨才熄滅。那是護林員在山上小屋燒火,點燈,吸引了除飛蛾以外的某個趨光的心靈。

那天晚上,佩拉聽到了從鴿房那邊傳來的騷動。當她決定亮燈出去查看時,外面已經岑寂下來。是阿輔嗎?佩拉嗅了嗅,聞到的是那種含有毒素的甜味——不,是世光。佩拉走到路邊,恰好看到一輛車的尾燈,消失在郊外的房子中。世光這么晚過來,怎么不進來看看我呢?佩拉回到養殖場,那種甜味再次侵蝕,讓她覺得既惡心,又羞恥,提醒自己不該在懷孕期間干些什么不忠于家庭的事。但仔細琢磨,那種感情似乎又不完全是不忠。至于具體是什么,佩拉說不上來。過不久孩子出生,一切都會成定局。天剛亮,掙扎了一夜的佩拉,決定朝山上的護林員小屋走去。

照著阿輔離開時的路線行走,路卻越走越繞,越走越陌生。如果是夜晚,有燈火作指引,估計會更快捷吧,佩拉想。她最終在林子里迷了路,而太陽還沒完全升起來,她開始后悔獨自上山。這等于拿孩子的命來冒險,如果不小心摔倒了……佩拉越想越害怕,胎動也劇烈起來,頭暈目眩。這時,一縷太陽光從前方的樹冠上劃過,佩拉先是聽到了撲翅聲,接著一道金色的反光在不遠處迅速閃了一下。她不確定自己看到的是什么,像被某種呼喚指引著,她護著肚子,越過低矮的荊棘叢和掩埋的淺溝,朝著金光出現的方向走去。當佩拉看見護林員小屋就在眼前時,那一刻,她認為那道金光就像古希臘宗教里的神諭一樣,指引著人們的行動。

小屋大門緊閉,從窗戶望進去,里面一目了然,沒有人,只有一張小床、桌子、火爐和茶具,以及一個遮蔽簡陋的衛生間。火爐還在冒煙,人應該離開不久。佩拉剛回到大門前,就看到阿輔從遠處走來,提著一小捆柴,另一只手拿著一面鏡子似的東西在反復查看。剛才的金光會是這面鏡子的太陽反光嗎?還是說,真的看到了金鳥?無論是什么,一種莫名的幸福感,突然涌了上來。

快要走到門口時,阿輔才注意到佩拉。一個孕婦挺著大肚子,在大清早上山來找自己有什么事呢?他不想跟一個陌生女人攀上任何除了工作以外的曖昧關系,更別說是一個孕婦。

“有事嗎?”阿輔不打算請佩拉進屋。

“我出來散步,迷路了。”佩拉回答。

“送你回去。”阿輔說,他側身,朝前轉了一步。

屋子環境太局促,而且床底堆滿了像他手中這塊鏡子這樣撿回來的小物品,招待客人顯得過于無禮,寧愿請她原路返回吧。相對于人類來訪,阿輔更習慣接待那些落在屋頂上,討要飯食和歇腳的夜鴿。他跟人類唯一的交流,似乎只剩下一般儀式性的工作來往。

“不請我進去坐坐嗎?”佩拉說。

“抱歉。我還要去工作。”阿輔回答。

“關于我公公為什么培育夜鴿,”佩拉停頓一下,見阿輔神色有變化,才繼續說道,“我倒可以跟你講講。”

阿輔讓佩拉在門外等候,花了好一會兒將屋里收拾整潔,才硬著頭皮請她進去。當佩拉走進屋子時,阿輔覺得這個女人和肚子里的孩子一下就占滿了狹窄的空間。這畫面讓他有點胸悶,還感到羞恥,仿佛為了交換情報秘密而無情地出賣了自己的情緒。阿輔指著床的一角,要佩拉自己在那兒坐下,然后開始燒爐子沏茶。當煙霧升起時,佩拉咳了一聲。阿輔馬上抖了一下,狼狽地用水將火撲滅,尷尬地站起來。

“呃,時間不早了。”阿輔說。

佩拉很享受這間屋子的古老氣氛,自然熨帖,仿佛回到了古早時代的農耕生活,沒有繁重的交易,沒有沉重的工業。而眼前這個男人,無論是笨拙的動作還是故作冷漠的情緒,都很好笑,但實則一點都沒有染上現代生活的沉疴痼疾。佩拉很確定自己并沒有不忠,只是有一種回到古代的欲望,她在第一眼看到阿輔時,就在他身上目睹了那條隱約的古老通道。于是,她把公公培育金色夜鴿,以及自己為何到這兒休養的前因后果,完整地講給阿輔聽。

阿輔心中一陣悸動,發現自己跟舊護林員都是同樣的人。他長久掛在臉上的冷漠敵意,開始消解。他決定將從未向別人透露過的一個秘密分享出來。

“我也在找一種金色的鳥……但不是夜鴿,而是……烏鴉。”阿輔說,“它有六個趾,我每天都在找這種獨特的爪印。”

“嗯……”佩拉不知如何應答,只沉吟一聲。

“你公公比我先抵達了那一步。人一旦在世間尋而不獲,就會開始動手創造。”

“哦,竟然存在兩種金鳥呢……它們真的存在嗎?”

“嗯。我只是缺少現實的證據。”

佩拉想起剛才在林中看到的金光……

但她不打算把幻覺般的金光奇遇講出來,也再沒有說別的,只是謝謝阿輔的招待。在下山過程中,佩拉的身體變得輕飄飄,雙手撫摸隆起的肚腹,感受胎動。自己、公公還有阿輔,都因為某種尚未誕生或者隱匿的美,而時時刻刻地期盼著。公公的現在,就是阿輔的未來,他們都會走上同一條痛苦深重的艱難大路吧。他們兩人所追尋的會是同一種鳥嗎?或許那些神諭般的事物是不能被主動尋獲的,只有在不經意的瞬間,人類才能幸運地瞥上一眼,或者聽到只言片語。佩拉一路思索,耳邊全是鳥類的噪聲,但無法分清到底是什么種類的鳥。

后來有幾次回到護林員小屋,佩拉想繼續聽聽阿輔版本的金鳥故事,可她再也沒有見過阿輔。只見小屋里頭收拾整齊,火爐冷寂,似乎很久沒人住。

鴿房里的雛鴿,全都沒能活過這個秋季。

查叔開始把心思放在活下來的成年夜鴿身上。這一批夜鴿是他最后的寄托,甚至希望哪天醒來,黑色的夜鴿能像蛇蛻皮那樣,蛻下黑色的鴿羽,搖身一變,成為夢中的金鳥。因父親一句模棱兩可的話而產生的夢想,是查叔唯一的安慰。他早就接受了父親當年因饑餓疲勞而死的事實,但他也羨慕父親臨死前,曾見過金色的夜鴿,那是多少活到安然老死的人都無法蒙受的恩澤啊!只要金色的夜鴿一天還存留在幻想中,逝者便是恒久的遙望,就能握著那綿綿無盡的思念。

隨著預產期臨近,佩拉夢見金鳥的次數越來越少了,對阿輔的記憶也被日常細節沖刷著。偶爾,查叔會若無其事地問起那個新來的護林員,佩拉才恍然想起:哦,是阿輔……查叔和阿輔是能夠惺惺相惜的兩個人呢,但佩拉不忍心告訴他,阿輔已經不在山上了。佩拉不是沒想過把阿輔也在追蹤金鳥的事告訴查叔,可是私心驅使她必須閉上嘴。她希望這位老人能盡早從這種虛妄折磨的生活里解脫,如果把事情如實告知,只會加重查叔認為這世上仍然存在金鳥的執念。

“孩子出生后,生活會不一樣的。”佩拉笑著說。

“是啊,是啊。”查叔應道,“我是要當爺爺的人。”

佩拉知道,這位退休的護林員對那些金鳥的奧秘啊,從來都不甘心作罷。

要篩選變異基因,培育一只金色的夜鴿,根本不是用幾只種鴿繁衍一兩代雛鴿就可以完成的。看著日歷上標記著預產期的紅圈,世光想要趕在下一代人出生前,把上一代人的爛攤子收拾好。

工程項目完成后,世光嘗試了各種方法給夜鴿上色,無論是噴槍,食用色素,煤粉,還是油畫顏料,都無法獲得觀感自然的金色。抓回來的幾只夜鴿被折騰得羽翼殘亂,世光對這些夜鴿心懷愧疚,它們不停地用鳥喙梳理被顏料粘住的翅膀,其中一只的神經系統被毒害,導致飛不高,也不再進食。如果被警察發現,自己將面臨處罰,因此世光那段時間總是將店鋪大門關緊,在閣樓里秘密進行染色實驗。

那天,靈光乍現。世光買來一種光反射能力達到百分之八十的水性銅金粉,即使在燈光下,也熠熠生光,色澤晶瑩細膩。為了保護最后一只夜鴿的健康,將傷害降到最低,他用網袋套住夜鴿的頭,在羽毛上噴上一層薄薄的水性噴膠,最后把夜鴿放入裝有銅金粉的塑料桶里。世光聽見夜鴿在銅金粉中撲翅、掙扎,心里不斷祈禱著。當夜鴿安靜下來后,世光打開蓋子,他以為自己看到了一件來自古代宮廷王室的金質鳥寶石,上色程度不夠均勻,但成果已經令人矚目。靜置一段時間后,夜鴿身上的銅金粉開始剝落,露出黑色的細羽。世光只好一遍一遍地用棉花蘸著銅金粉進行修補,并留意夜鴿的健康狀態。過程中,世光反問自己,自己那么固執地要制造一只人工的金色夜鴿,跟父親堅持培育一只看似自然的金色夜鴿,本質上有何不同呢?雖說自己最終創造出來的只是一份贗品,但父親的繁殖干預,也不見得順應了自然。他賭氣似的認為這其中已經沒有什么高下之分。

佩拉回來的前一天,夜鴿的金色羽毛終于停止了褪色剝落,仿佛它天生如此金光閃閃!

這是一只贗品金鳥,也許最后會被雨水沖刷掉那層偽裝。但面對這只自己親手制造的金鳥,世光卻像面對一件神圣不可觸摸的圣器,只敢遠觀,生怕手指一接觸,那層美麗的金色就會馬上灰飛煙滅,再次變回一只毫無特色的黑鳥。

明媚的陽光從天窗玻璃透入,落在夜鴿的金色羽翼上,如同圣人的降臨。世光打開天窗,讓更多陽光直射,夜鴿奮力騰起,羽翼上的銅金粉如一千個太陽在同時閃耀。他莫名其妙地流下眼淚,突然在一個奇怪的切入點上,在情感形象上轉變成自己的父親:原來人類是多么執著于創造,多么樂于陶醉在親手創造的美之中啊,那種超越自身的事物,若非親手創造是不能理解的。

在這種身體幾乎靜止的凝視中,直到金色的夜鴿從天窗飛出去好一會兒后,世光才回過神來。他馬上沖下閣樓,四處詢問,有人見過一只金色的鴿子嗎?!但回答的人都說,這世上沒有金色的鴿子,還懷疑世光跟他那個老爹一樣,都感染了異想天開的病呢。世光在大樓和行道樹之間苦苦尋覓,終未能得知它的去向。他站在大街上,茫然無措,第一次理解了父親長久以來的失落。這種失落或許是永久的,世光仍然希望父親能回歸正常的退休生活中來。

開車來到養殖場,世光勸父親一起回去,迎接孩子的出生。

“我還是留在這里吧。你那小閣樓,我住不下。”查叔故意刁難,“等孩子出生了,帶他來讓我看看吧。”

夫妻倆都不好再相勸,驅車離開。世光在后視鏡里看到父親站在養殖場門口,目送車子遠去,他覺得自己好像把這位父親永遠地留在了他的衰老和決絕之中。經過層疊起伏的山丘,在樹林的陰影里,佩拉的目光搜尋著。那里還會有神奇的金光嗎?說不定阿輔是一位古老的山神,變成年輕人的模樣來人間轉悠了一趟而已吧。佩拉沒有問起店鋪的生意狀況,看著世光眉頭緊鎖的模樣,她反思自己來這里安養是不是正確的選擇,還擔心他們的感情因此而疏遠了。佩拉一直琢磨著,世光肯定有什么事瞞著自己,只要他身上那股油漆味一天不散,陰霾就一天籠罩在她頭上。

憤怒的爆發,是在佩拉目睹了閣樓的狼藉之后。一打開閣樓的門,幾只羽毛脫落,失去飛行能力,渾身涂滿邋遢金色顏料的鴿子,就從佩拉的腳下竄了出去。她還以為是老鼠呢。塑料膜還沒有清理,涂料左一塊,右一塊,像開了染坊。她不敢相信這里是自己曾經居住的房子,那股混合了各種化學物質的味道涌過來,如同給她當頭倒了一桶油漆,她身體往后一傾,差點從樓梯滾下去了。世光立刻從后面托住佩拉,想起自己竟然完全忘記了這回事,石化了似的不敢動,因為他差點就害了自己的妻兒。佩拉撐著笨拙的身體,揚言要回娘家住。

“你們父子倆,真是對鴿子著了迷!”佩拉說,“上山盜獵的人就是你吧?護林員說鞋底印是太陽狀的,那時我就猜到是你。但我仍然不確定,直到那天你偷偷摸摸來到養殖場抓鴿子。難不成你也要步你爸的后塵?我連做夢都滿腦子是那些咕咕叫的鬼東西,有時候我想啊,我肚子里懷著的,會不會也是一只鴿子?”

“別瞎想。不是你說的這樣……”世光說。

那只染出來的金色夜鴿已經飛走,可以說是“死無對證”。他要怎么證明自己完成了計劃,只是在最后功虧一簣?

面對責難時欲言又止,世光的態度讓佩拉感到絕望。這時,阿輔的形象冒了出來,被憤怒控制住的佩拉甚至想回山上找阿輔,要在叢林里生活下去,她已經厭倦了所有跟現代工業產業有關的事物。可是阿輔早就不在那里了,生活以外的渴望都那么不切實際,佩拉往椅子上一坐,哭了起來。

世光最后決定把這段時間以來在執行、現在聽起來可能有點愚蠢的計劃,向佩拉全盤托出。

“你這樣跟你爸有什么區別?也許初衷是好的,卻無意中損害了另一條生命。”冷靜后的佩拉稍稍理解了丈夫的用心,可她目前仍無法容忍任何有關殺生與死亡的行為,因為她在等待一個新生命的誕生。可是她也會偶爾覺得,用自己的身體孕育一個孩子,會不會也是對自己生命的損害?但母愛的光輝又很快覆蓋了這種恐怖的念頭。誕生,意味著對能量的消耗,就如同在培養基上培養真菌,就必須消耗當中的營養物質。這是生命的輪回根基啊。

世光安慰完妻子并道歉后,把自己鎖在閣樓,默默地清理起那一地的狼藉。某種程度上,他跟父親在夜鴿身上投放的精力都是失敗的,是徒勞的。世光用力扯掉那些塑料膜,心想,佩拉肚子里的孩子才是這個家庭唯一值得寄托的黃金未來,才能慰藉這個家庭疲倦的心靈。

孩子出生前的一周,佩拉上衛生間時感覺身體不太舒適,排尿疼痛。也許是因為她對孩子的未來憂慮越來越嚴重,才影響了身體機能吧。她想起某個女性朋友,曾得了產后抑郁癥,花了不少時間來跟情緒斗爭和恢復健康。所幸,世光在各方面都照顧體貼,一周后,佩拉順利生下一個男嬰。

佩拉首先注意到了孩子的發色,比同病房里其他孩子的都要淺。盡管醫生說,新生兒發色會隨著時間逐漸變黑,她還是無法放心,卻不敢在世光面前提起,要不然這多掃興啊,看看他,多么歡天喜地!孩子出生前的那種憂慮似乎沒有因為孩子的出生而截斷,而是繼續蔓延過來了。

在閣樓,佩拉打開天窗,盡量讓更多陽光照射進來,通透,明媚。可是她不敢坐在稍微亮一點的地方,因為在光線下,孩子的頭發反射著一種幾乎接近蒼白的光澤。而且只要一想起世光在這里擺弄過那些夜鴿,佩拉的心情就變得糟糕,仿佛這里是一個兇案現場。最后她不得不回到娘家去。世光發現孩子并未像預期那樣為這個家庭帶來長久的歡樂,當他獨自一人面對店鋪時,才想起父親。——啊,我忘了把孩子出生的事,告訴那位已經是孩子祖父的人了……

世光回到養殖場時,孩子的出生已經是三周以前的事了。

那個時候,養殖場里剩下的夜鴿全部轉移到了露天活動區,查叔每天與夜鴿為伴。夜鴿把查叔的肩膀當作休息平臺,停落在上面,啄啄他稀疏的頭發。他很享受這種來自動物們的寵愛,可以一動不動,直到夜鴿飛走了,他才扶著酸痛的膝頭,坐在石墩上休息,閉著眼睛,想象那只傳說中如同一蓬火的金天鵝……

當查叔看見兒子出現在門口,一臉疲憊卻強裝興奮地告訴自己孫子出生的消息時,他仍沉浸在難得的安寧和淡若輕霧的失落中。因為孫子的出生是遲早的事,而他的金色夜鴿將永遠不可能在這個世界再次閃耀光芒。查叔不想表現得不禮貌,于是說了些祝賀之類的禮節性的話。這卻讓世光覺得,父親好像變成個客氣的陌生人。

“爸,”世光在父親身邊坐下來,“那種金色的鳥,真的那么重要嗎?”

“可惜,你沒機會見到你祖父。他身上有種很稀奇的東西呢。快要餓死了,他還要想象那些永遠都不可能實現的理想,非要叫醒我,要我去看看那只金色的夜鴿。我那時候在板車上,都快餓暈了。后來我才想通,那個年代的鳥兒都被人吃光了,怎么還會有不被人發現而且還是金色的鴿子?”查叔說,這時一只夜鴿飛落他的肩頭,“我只是延續了那種,不可去卻偏要去的性子。”

世光跟父親說,佩拉把孩子帶回娘家了,如果他愿意,可以一塊兒去看看孩子。

查叔知道兒子又在使法子勸自己離開。可是不知怎么,他總覺得這里有某些東西需要他來照顧,而他的孫子,已經擁有太多人的關懷了,并不缺他這個滿懷心事的老頭子。

然而,孩子那頭黃白色的頭發,并未如醫生所言隨著時間變黑,反而開始朝著一種古怪的顏色——像是歐美人發質的那種金色,逐漸加深。兩個黃種人怎么會生出一個金發娃娃呢?在注意到這個問題的第一時間,佩拉就向世光自證了清白,對他絕無不忠行為。

在醫院排除了遺傳與營養不足的問題后,佩拉懷疑,這是長期在店鋪里跟油漆共處一個生活空間,因油漆蒸氣和重金屬引起的神經系統中毒。世光聽到妻子的指責,帶著愧疚的心情,很快在醫院給孩子驗血,也并未在血液中發現重金屬超標,以及跟油漆有關的慢性中毒。

孩子每個月都會腹瀉一次,這加深了本來就已日夜折磨佩拉的憂郁情緒。她神色萎靡,在閣樓里抱著孩子,在孩子的發梢間撥弄,似乎能在其中發現某種秘密。世光除了四處求醫,和給予根本不足以緩解事態的安慰外,便無能為力。那些日子,佩拉重新開始夢見金色的夜鴿,此時這種顯得如此不祥的“金色”,似乎才是一切的源頭,無論是精神性的,還是生理性的。但她說不出其中神秘的關聯,只好任由自己在夢中被密密匝匝的金色群鳥圍繞著,每次醒來,身體都從夢中的輕盈瞬間墜入現實的沉重。

世光不知如何跟父親解釋他孫子的頭發變成金色的事實,因此,在孩子一歲前,他都沒讓父親見孩子。父親也從不過問孫子的情況,終日在養殖場里與最后的那批夜鴿為伴。所幸孩子除了頭發金黃和每月腹瀉一次,并無大礙,性格也未受影響,佩拉的情緒才慢慢恢復往日的平穩。

某天,娘家那邊有人介紹夫妻倆到某個醫院的醫生那兒看診。在走廊等候期間,其他家庭總是瞟著這個有著亞洲臉孔,卻長了一頭金發的娃娃。佩拉早就習慣了這個金發的孩子,無論如何,他都是自己懷胎孕育的,金色并不意味著健康,卻一定是獨特的,就像稀世的金色夜鴿。

醫生檢查了孩子的頭發,詢問了世光和佩拉生活上的一些細節。直到佩拉說起腹瀉的癥狀,醫生才停止了檢查,坐下來說道:“應該是毛滴蟲肝腸綜合征。”

這個病癥名詞對世光和佩拉來說都是陌生的。他們看了對方一眼,等待醫生進一步解釋。

“如果懷孕期間,你感染了毛滴蟲,很可能會傳染給胎兒。”醫生說。

“這種蟲子……是怎么……”佩拉斷斷續續地問。她完全搞不清楚狀況。

“它存在于白帶以及精液中。也就是說,有可能是你丈夫傳染給你的。”醫生停頓了一下,“也存在另一個可能,接觸了某種動物,比如——”

“鴿子!”還沒等醫生說完,世光就搶著說出了這種動物的名字。

“對。鴿子大多會感染鴿毛滴蟲,如果接觸了它們口腔里的黏液,是有受感染的可能。”醫生看了夫妻倆一眼,“但真正的感染源頭,還是需要你們自己去搞清楚。”

第一次進入鴿房那天,可能被鴿子的黏液濺到了……佩拉回憶。

醫生接下來安排夫妻倆進行了毛滴蟲取樣檢查,結果顯示,兩人竟然都不是毛滴蟲的帶蟲者。但世光仍把所有責任都推到父親身上,如果不是他堅持從野外收集鴿苗培育,這個孩子根本不用承受這種病的折磨。佩拉說,如果孩子受感染真的是公公養鴿子導致的,那也是自己提出要去那兒生活的,責任不在公公身上。但世光不可能接受這個責任的分攤,因為一旦接受,意味著世光自己也必須為此負責,因為讓懷孕的佩拉到養殖場去,就是他當時考慮到生意繁忙和為鴿子染色,才最終應允的。他痛恨自己的魯莽,但固執地認為父親要為此負全責。

“我們都不是帶蟲者,那孩子一定是在閣樓感染的,想想你在那里干了什么……”佩拉說。

“不可能。”世光反駁。

“你跟你爸一樣蠻不講理。”說完,佩拉馬上擔心孩子長大后是否也會變成這種壞脾氣。

離開醫院后,世光載著佩拉和孩子,直接朝郊區的養殖場駛去。面對兒子滔滔不絕的嗔怪,當查叔看到一頭金發的孫子,某個短暫的恍惚,他竟然有一種分不清悲喜的情緒。自己的行為確實讓兒媳和孫子遭受了病痛的折磨,可是同時,他看到了一種金光的涌動:自己花了半輩子都無法尋獲的金色夜鴿,竟有如神助般地在他的孫子身上得到了呈現!金色的造物,稀世的生命!他想要抱抱這個奇特的孩子。但世光馬上伸出手,把父親的手擋住了。查叔沮喪地點點頭,只好作罷。

這個金發的孩子就像一面鏡子,三個人在這面鏡子中看到自己的臉,看到自己某種內心的倒影。世光嘴上一直在嗔怪父親,其實自從知道孩子頭發是金色的那天起,他就認為自己遭到了報應:他傷害那些夜鴿,禁錮它們,給它們染色,毒害它們的神經,最終自己后代遭到了自然的報復。佩拉看著鋪灑落日的金黃樹林和延綿的金黃山丘,抱著金發娃娃的她,眼中所見的一切都是金黃的。她嘗試去接受一切的不如意,并試圖在當中尋找一種如同神諭般的意義,就像那天在樹林里看到的那道無法解釋的金光,也許這個孩子就是她那些金黃夢境的產物之一吧。

養殖棚外來了一個人……

這是世光第一次見到他,但佩拉和查叔對他并不陌生,是護林員阿輔。阿輔沒有解釋他消失這么久究竟去了哪里,只是從口袋里拿出一張黑白照片,急不可待地遞給三個人看。照片有點褪色,拍得并不好,是一片樹林,有重影和模糊,但仍能在一條枝丫上,分辨出一只近似烏鴉的鳥類。佩拉看著阿輔的面孔,那種自然幸福的情緒再次出現,但她很快就轉移了注意力。

“這是金色的烏鴉。”阿輔說,“這些年,我都在追蹤它的動向。夜鴿數量泛濫,很可能已經將它趕出了棲息地。”阿輔轉向老護林員,繼續說,“你培育不出金色的夜鴿,原因在于根本就不存在金色的夜鴿。一直以來,你父親看到的,都是一只金色的烏鴉!”

由于照片是黑白的,誰也不能確定那只鳥到底是什么顏色,而且一只烏鴉能活那么多個年頭嗎?一種神秘、理不清的情緒,在四個人之間彌漫開來,連金發娃娃都咿咿呀呀地說著什么。

查叔在阿輔身上看到了與自己相似的固執,但只是笑了笑,沒有反駁,也沒有肯定。這么多年來,查叔第一次感到徒勞感的潰散,仿佛孫子的誕生,就是為了結束他長久以來的噩夢。他呼了一口氣,看著孩子說:“是我們這一家三口人,共同培育了這個金色的后代。”

雖然嘴上這么說,查叔心中馬上想到的卻是:那個金色的后代,其實不就是阿輔本人嗎?

查叔逐一打開養殖棚的門窗。郊外樹林的風灌進來,最后一批夜鴿隨風飛出去。夕陽從云層中露出,第一次離開養殖棚的夜鴿在田野上空盤旋,它們的羽翼在澄澈的金色光線中,反射著自由的金光,如同一千個太陽同時在閃耀。那些金光也落在阿輔的黑發上,像燒起了一蓬火。佩拉緊緊抱住孩子,心想:那個生活著金色鳥兒的神秘世界,不就在眼皮底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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