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 扣

劉晶輝

老人兩只手哆哆嗦嗦地穿衣服，他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抓住一顆黑圓紐扣的邊緣部分，左手無名指的半個指肚已經(jīng)伸進狹窄的扣眼。剛要系上的時候，紐扣滑掉了。他重新去找，他在胸前摸索，好像一艘孤舟在大海的迷霧中艱難前行。他笨拙的姿態(tài)如同一個剛剛受洗的人初學祈禱那樣，可他就是摸不到那顆狡猾的扣子。

但是老人并沒有灰心，他喘著粗氣，睜大眼睛直視前方，一次一次地努力。其實有好幾次他摸到了，但他都老糊涂了，他以為那不是扣子，又把它丟開了。

男人正把一瓶精心侍弄的曇花擺在窗前，每天他都要悉心照料這瓶花。他看到了，走到他父親身邊對他說：“爸爸，你老了，我?guī)湍愦┮路伞！?/p>

老人卻回答：“我自己會穿，我還沒老，我看你才老了。”

男人微笑著，并沒有再搭老人的話。他半低身子，很快熟練地幫父親系上衣服上所有的紐扣——老人竟沒有拒絕，他們就要出門了。男人的兒子才四歲，小家伙剛學會自己穿小褂子。當他看見爸爸在幫爺爺穿衣服，立刻就把兩只稚嫩的小手從身上垂到腿邊。他說道：“我也要爸爸穿，我也要爸爸給我穿。”

男人回頭瞥見滿臉理直氣壯的兒子，笑了，他走過去輕輕撫摸著兒子頭頂稀疏的幾撮頭發(fā)，流露出無比疼愛的眼神，男人用親切的口吻說：“寶寶你長大了，應該學著穿衣服。爸爸不是已經(jīng)教給你怎么系扣子了嗎？”“我不會系扣子，我沒學會。”他兒子用干脆響亮的聲音回答他。男人皺皺眉，站起身輕嘆了一口氣，似乎想起了什么。然后他又蹲下，耐心地對男孩說可以再教他一遍。但是兒子的目的顯然不在此，男人給他做示范，他卻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我不學，我不學，我要爸爸給我穿。”

不管他怎么勸說或者誘導，他兒子就是不聽話，依然吵著要爸爸穿。小家伙見自己說的話一直不奏效，提高了嗓門兒——他吵鬧的聲音更大，也更尖銳了。他閉上眼睛，胡亂揮舞著兩只蔥段般的小短胳膊：“我就要爸爸穿，我就要爸爸穿。”

當他睜開眼睛的時候他卻發(fā)現(xiàn)爸爸已經(jīng)不在身邊了。他氣鼓鼓地嘟起小嘴去找爸爸，卻瞧見爸爸正幫爺爺圍一條松軟的紅圍巾，然后將爺爺小心地抱到輪椅里去。在這之前，爸爸還細心地把一塊羊絨的厚毯子鋪到輪椅堅硬的黑色坐墊上。這臺輪椅是爸爸給爺爺新買的。這下小男孩更生氣了，干脆哇哇大哭起來。

男人無奈，伺候好老人，只得返身照顧兒子。他蹲下身，把兒子衣服的兩角拽緊合攏，幾下就把幾顆小綠紐扣系上了。小男孩這才破涕為笑。

“其實我會系扣子。”男孩做了個鬼臉說，“我剛才是騙你的，爸爸。”說完他又沖男人做了一個鬼臉。

他們就這樣出門了。

小男孩在前面歪著腦袋快速地跑，他手里高舉著一只五色的風車，一會兒跑到路左邊，一會兒跑到路右邊。雖然小男孩置若罔聞，男人還是不斷提醒兒子要慢點兒，注意安全。他絕不讓兒子跑出自己的視線，而他則在后面慢慢推著輪椅上老邁的父親。

一陣急風掀起男人襯衣的下擺，衣衫角大幅上揚。一絲涼意倏地趁機爬進來，侵撫他干瘦暗黃的肌膚，如夜曇的低語，細微卻真切、分明——在衣服對應的那個位置上，本該綴添一顆線腳勻密的白色紐扣的，男人心想。

如果他美麗賢惠的妻還在的話。

[責任編輯 晨 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