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愛民

中國科學院院土陳凱先
2020年,是“重大新藥創制”國家科技重大專項(下稱“重大新藥創制專項”)的收官之年。專項于2008年啟動,實施期限為2008年到2020年。
截至2019年7月,專項累計139個品種獲得新藥證書。其中1類新藥44個,數量是重大專項實施前20年的8倍;截至2018年底,累計超過280個通用名藥物通過歐美注冊。
“基本形成具有中國特色的國家藥物創新體系,增強醫藥企業自主研發能力和產業競爭力”,是重大新藥創制專項的目標之一。專項實施12年后,中國醫藥企業的整體研發能力如何?新冠肺炎疫情后,全球都缺乏抗病毒特效藥,這對于中國制藥行業有哪些警醒與提示?
近日,《財經》專訪了中國科學院院士、國家“重大新藥創制”科技重大專項技術副總師陳凱先。他是中國藥物分子設計前沿領域的重要開創者之一,長期致力于新藥發現和藥物研究開發,曾擔任中科院上海藥物所所長、上海中醫藥大學校長、上海巿科協主席等職。
《財經》:中國醫藥創新目前整體處于哪個階段?
陳凱先:新中國建立以來,中國的藥物研究和醫藥工業發展經歷了幾個階段:從上世紀50年代到90年代,基本處于“跟蹤仿制”階段;從90年代至今,總體上處于“模仿創新”(Me-too, Me-better, Fast follow)為主的階段。2008年以來獲批的50多個一類新藥,大多屬于模仿創新,比如我國研發的抗腫瘤靶向藥、PD-1/PD-L1抗體等。
我們今后要努力邁向“原始創新”,加強“First-in-class”創新藥的研發。當然,這并不是說以后就不需要重視“模仿式創新”的藥物研發了,國際上不斷有新的前沿出現,有新的靶點、新的機制發現,我們也要跟上去,繼續開展Me-too、Me-better類新藥的研發。
我們要把過去欠缺的原始創新薄弱環節加強起來,努力率先發現藥物作用新靶點、新機制,縮小與發達國家特別是美國的差距,能夠有一定數量的原始創新成果涌現。從現在開始到2035年,花15年的時間,這個目標應該能做到。
十九屆五中全會提出到2035年基本實現社會主義現代化遠景目標。從中國科技發展的態勢看,15年內實現醫藥領域原始創新成果涌現,應該是可能的。
《財經》:基礎研究對于產業創新至關重要,你提到過“重大新藥創制專項”主要定位于藥物創新中下游,這是否意味著未來專項會更加關注藥物基礎研究?
陳凱先:我相信會的。已經實施的重大新藥創制專項,重點放在新藥研發的中下游,強調創制出新藥,以滿足臨床需求、支撐產業發展。這方面,已經有顯著的進展,上了一個大臺階。
新時期要取得更大發展,加強基礎研究非常有必要。這并非說重大專項實施以來我們的布局有疏忽,并非沒有認識到基礎研究的重要性。不同階段的重點有所不同。飯要一口一口吃,登高要一個臺階一個臺階上。第一步,先把模仿創新加強,到一定階段后,自然會更多關注基礎研究。
迄今為止,我們的布局,大部分是在別人發現的新靶點、新機制基礎上,建立篩選模型來篩選藥物,進行臨床前研究、臨床研究。今后,我們會把相當一部分力量和研究布局,以及國家的支持,放在更加上游。
要進一步加強和完善國家藥物創新體系的建設。在發達國家,大學、研究機構的研究工作,大多屬于更加早期的工作,它們不一定直接做藥,而是更關注藥物作用的理論基礎研究,為企業進一步開發新藥提供了重要的導向。
創新藥的研發,越到后期需要的費用越多;相比之下,前期基礎研究、藥物發現所需要的費用相對少一些。因此,倡導和加強以高校、研究機構為主的基礎性的原始創新研究,并不等于重大專項的大部分經費用于基礎研究,企業仍將是重大專項技術創新的主體。
《財經》:你提到過,國內新藥研發,“部分平臺尚未充分發揮技術服務和開放共享作用”,具體是指什么?
陳凱先:中國建設了十多個綜合性的新藥創制大平臺,將藥物篩選、化學合成、臨床安全性評價、藥物代謝研究等幾個環節都銜接成一個比較完整的技術鏈。如中國科學院上海藥物研究所、中國醫學科學院藥物研究所、軍事醫學科學院藥物研究所等。建這樣的大平臺,是希望發揮共享作用,讓藥企等其他單位也能利用平臺開展新藥研發。
這些平臺體系已經發揮出重要作用,但也存在不足,在對外服務、開放共享上還有欠缺,協同創新的體制機制尚不健全,技術支撐作用不足。
另外,技術平臺體系建設中也還有一些短板,比如開展臨床研究的能力。我國人口基數大,患者絕對人數多,疾病種類也多,這是中國開展臨床研究的一個突出優勢。但目前這種優勢并沒有充分發揮出來。比如,很多醫院主要任務是看病,缺乏能開展臨床研究的研究型醫院。要為新藥研發開展高水平、規范化的臨床研究,在人員、體制、管理等多方面還有待改進。
這也導致我們臨床研究的規模和水平不足:一些臨床研究機構難以制定高水平臨床方案,對候選藥進行精準權威評價;不少臨床研究排不上隊,醫院常常說“忙不過來”。
《財經》:此次新冠肺炎疫情,對于中國新藥研發有哪些警示與提醒?
陳凱先:首先應該肯定:中國在應對新冠肺炎疫情的藥物研發方面是做得不錯的,總體上處于國際的前列。疫情突如其來,我們在藥物研究方面行動很快,在“老藥新用”、中醫中藥、中和抗體,以及抗新冠疫情新藥等研究方面迅速開展了大量工作,發揮了重要作用。
一種新病原體、新疾病出現,任何國家都不可能馬上拿出一款新藥,“老藥新用”是最快的辦法。我們的幾款中藥,在緩解病情,降低重癥率、死亡率方面,起到很好的作用;治療型的中和抗體的研發也有不錯的進展。
中國的科研團隊,在疫情出現不久就測定了病毒的基因序列,這為快速開展新藥、疫苗的研發奠定了基礎;很快測定了新冠病毒一些關鍵蛋白的三維結構,并發表在國際頂尖的刊物上;我國開展抗新冠肺炎新藥的研究論文,6月份在《Science》上以封面文章的形式發表,臨床試驗的申請已經獲得了美國FDA的“有條件批準”。
面對疫情的緊急需求,我們的藥物研發也暴露出一些不足和短板,尤其是在基礎研究儲備、技術儲備方面,這是需要我們反思、改進與加強的。比如,國家藥物研究、生物學研究的大計劃,對于應對突發性傳染病的藥物、疫苗研究雖然有一定的支持,但是力度還不足,重視程度還不夠。還沒有像重視腫瘤、心腦血管疾病、神經系統疾病那樣,重視重大突發傳染病的防治藥物研究;在病毒學、病原學等基礎研究方面,組織的隊伍規模比較小,給予的支持也顯得不足。
研究的基礎設施建設明顯不夠。現有的P3、P4實驗室,主要集中在疾控系統,專用于藥物研究的還沒有,抗病毒藥物的研究難以開展。疫情早期,上海科研團隊有藥物要進行篩選評價,必須送到武漢,但那的生物實驗室太忙,很難排得上。這對于藥物研究的國際競爭是不利的。
此外,抗病毒藥物的動物模型研究也需要加強。
總之,我們需要進一步完善“平戰結合”的科技攻關長效機制,加強抗擊突發重大傳染病的科技支撐體系建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