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劍威
(上海師范大學,上海 200234)
導演五百在改編韓國電影《老手》并以《“大”人物》呈現之際,在角色和情節上進行了打磨與深化,題材與元素上也充分進行了本土化處理。給了電影角色更多的背景鋪墊,充分展示人物弧光。圍繞正反兩派人馬之間的戲劇性沖突,極具諷刺性地將諸多現實社會中存在的階層價值錯位問題進行巧妙的呈現。并且結合中國具體的國情,在短短的107分鐘的電影里融入了房地產、拆遷公司、待拆遷戶、警察、販毒、假錢、學區房、警民關系等極具中國社會現實意義的元素,從社會情緒、社會愿景出發,打造觀眾深度思考的現實主義空間。
在電影發展早期階段,電影角色的打造具有一套二元對立的刻畫模板:涇渭分明的善惡美丑,尖銳對峙的貧富立場,以及不可兼容的道德品格特性、外表形象表現。正派人物與善良勇敢、不卑不亢等優秀品質具有絕對的關聯性,反派人物與陰險兇狠、殘暴無道等負面性格特征也是聯系緊密,在角色的矛盾刻畫沖突上,也多側重于凸顯對立性的貧富等物質的紛爭背后隱含的純粹善惡敘事邏輯。誠然,電影角色二元對立的模式能夠在電影的有限時長內,以最快的速度將觀眾引入建構的電影世界觀中,觀眾對善惡正反已有的情感預設、道德預判等情緒也能將電影的沖突進一步放大,并且在歌頌善良、傳播正義的社會影響層面也具有較強的寓教于樂的作用。
但是多元化社會觀念與固定化角色審美疲勞對電影行業提出了多元化、豐富化新的要求,尤其是善惡正反絕對的扁平化角色設置。電影《“大”人物》在角色的形象設置上進行了“立體化”打造,無論是正面人物還是反面人物均從多個角度進行刻畫,也十分擅長放大電影角色的人物弧光,以動態式手法呈現人物本性的發展軌跡或變化,以一種更為飽滿、鮮活的角色特征助推電影的情節展開。
疾惡如仇的老刑警孫大圣只身面對制假幣的犯罪分子時,絲毫不露懼色勇往直前,但也會為了學區房的事糾結,撓著頭去拜托他的老同學;在趙泰百般羞辱時依舊不卑不亢,單槍匹馬直闖趙泰老巢探究趙勇強跳樓“自殺”的真相,但面對趙泰手中的激起網絡輿論反響的威脅視頻卻束手無策。正義與善良的堅守路途中充滿挫折與阻礙,善與惡的爭奪中伴隨著生活的磨難心酸與無力之感躍然紙上。作為警嫂的孫大圣妻子,自然是正派陣營中堅持正義支持打擊惡勢力的重要人物,在面對錢、名牌包、學區房的誘惑時能夠咬牙堅持,但讓她感到可怕和無奈的是,“作為一個女人和母親,我居然心動了”。
電影中的正面人物承擔著情節的主要推動和價值觀念傳遞的重要責任,電影中的反面角色承擔著襯托正面角色的重要角色意義,正如黑格爾所說,是一種以其藝術的存在否定自身現實存在的美。通過對反面角色的存在價值與現實意義的多方面否定來凸顯以正面角色為重要代表的主流價值邏輯存在的合理性,以正反兩派的對峙沖突來實現統一,放大電影的深度意義的藝術審美價值。因而,在反面角色的打造中,擯棄“臉譜化”的角色刻畫模式,從人物的家庭背景、人生經歷、社會關系等多方面進行精致又詳細的刻畫,通過更加豐富的角色內涵,滿足觀眾心理需求的同時實現了電影藝術效果的重要目標。
影片中的反派趙泰喪心病狂、心理扭曲、目無王法,將他人生命視若螻蟻,在人前肆意凌辱女明星,辦公室暴打維權修車工人,為粉飾太平不惜草菅人命,信奉“錢能解決一切”原則。但是因為“私生子”身份的尷尬身份,與他人的所有交往行為都以偏激的方式為出發點,試圖掩蓋內心深處的羞恥感與自卑感,同父異母的大哥隨意的舉動便能輕易點燃其妒火,父親的指責更是擊中身份的自卑痛處,無法抑制的情緒崩潰陷入行為失控。這種扭曲并且極端的性格特征緣由通過趙泰的身份背景的交代進行了充分的解釋與描繪,也給觀眾提供了一個角色行為的原因呈現,將簡單的現象描繪深入到了原因解析的深維度。
相對于小說、畫作等靜態藝術作品而言,電視劇、電影等在內容呈現與價值觀念的傳達之上更為豐富和復雜,尤其是電影在短時期內的快節奏高密度的內容呈現中,多種表現手法的力度把握以及深度思考都更為凝練與精要,更容易為觀眾所感知。電影中對現實世界的荒誕、現代社會弊端、人性道德扭曲、價值觀念的錯位以及對人性、精神、自由、信仰等的刻畫與解讀尤為深刻。電影導演們在此基礎之上充分挖掘電影的諷刺功能,在電影作品之中融入并且貫穿這一表現手法,夸張放大并藝術化地建構新的價值觀,借之批判現存的價值觀缺陷,以激進的方式影響了社會。
電影《“大”人物》圍繞正反兩派人馬之間的戲劇性沖突,極具諷刺性地將諸多現實社會中存在的階層價值錯位問題進行巧妙的呈現。老刑警孫大圣作為守衛國家與人民利益的一線,不僅是風里來雨里去,自己和家人的生命都無法得到保障,為了購買學區房更是焦頭爛額四處求人,甚至還要遭受趙泰的當眾侮辱,追查趙勇強“自殺”案件真相也受到來自各方的阻難與刁難。
汽車修理工趙勇強,遇到強拆造成的3840元經濟損失后,沒有歇斯底里地鬧事,而是選擇與外包公司負責人溝通,去找趙泰反映情況,以維護自己的正當權益。即便是面對趙泰以孩子安全和賠償款為要挾的故意刁難,仍舊拒絕用電棍毆打負責人,選擇堅守父親責任,要在孩子面前樹立一個堂堂正正有責任和擔當的父親形象,而不是逞一時之氣爭一時之利。最后卻在孩子面前被打到尿失禁丟盡顏面,落得錢與命兩空的悲劇下場。
趙泰面對汽車修理工趙勇強——一個在他眼里的“小人物”的抵抗,怒不可遏,立刻兇相畢露,將其打至重傷后偽造自殺假象。孫大圣介入這個案件后,隨即開始以錢息事寧人,先是以錢、名牌包、學區房等賄賂孫大圣的妻子,后是以“慰問金”的形式試圖勸趙勇強的老婆放棄對趙勇強的治療,在事件徹底敗露后,為降低影響直接雇兇殺人。無論是普通市民還是公職警察,只要是趙泰這一類富裕階層的絆腳石,便隨時可以像棋子般輕易消除,置法律、公權、人命于不顧。
趙泰的左右手崔京民,一直為趙泰出謀劃策,笑容一直高傲謙和卻手段狠厲絕情,充分享受了資本與金錢帶來的眾人敬仰與敬重,將底層群眾的尊嚴踩在腳底碾壓。但卻只是作為一個“邊緣人”存在,看似爬上了富裕階層實現了底層身份的轉變,實際上卻只是在兩個階層中夾雜著生存著。在事態徹底不能用資本控制之際,趙泰父親便輕易將其拋棄,為了妻兒與家庭不得不為趙泰頂罪。一呼百應,風光無限不過是一場幻影,曾經站在富裕階層俯瞰底層的崔京民也只是一顆資本棋子,一旦真正波及資本與利益問題便首當其沖成為犧牲品,兩個階層中“邊緣人”既失掉資本的寵愛又失去了尊嚴與希望。
整個故事都圍繞著趙泰這一類富裕階層的“大人物”展開,決定人物特性的關鍵也在于角色根據這個事件所做出的抉擇,并且這種抉擇還是在“大人物”們提供的有限選項中進行的。“大人物”成為掌控全局的真正操盤手,盡管最后正義仍會到來,但是為了到來所付出的努力與犧牲,單以慘烈和艱辛是難以概括完全的。導演五百以諷刺的手法,借助充滿悖論式的諷刺張力,直指現代社會中荒誕的法則、罪惡的資本以及“大人物”們一己之欲與平等生命權利的尖銳對立,引導觀眾完成了一場意義與虛無的對抗。
《“大”人物》翻拍自2015年度韓國榜首電影《老手》。電影《老手》能夠創造的現象級票房,很大原因來自電影的現實主義描繪手法,直擊韓國現實社會的痛點,“財閥”和政治千絲萬縷的關系所帶來的社會之惡,以及在這種社會生態下,底層人民生活的卑微艱辛。善惡正反之間的溝壑如天塹般難以超越,即便是身為警察,也很難直擊事件的真相,在財閥權勢面前需要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氣,背負巨大的責任與危險才能動搖到財閥等權貴階層的利益。悲涼社會現實的無奈通過現實主義的描繪,不僅寄托了底層人民公平公正的法治社會愿景,也實現了底層人民尊嚴與價值的重要想象空間。
來源于現實社會中的社會情緒、社會愿景能夠以一種有效的方式打造與觀眾的信任關系,并且滿足其多方面的欲望訴求,這種效果扎根于社會之中,所產生的影響自然更加深遠有力。對于電影這種藝術形式而言,來源于現實,最終也回歸到現實,電影世界觀的建立來源于對現實社會的復原與建構,是所有虛擬世界成立的基本骨架。
電影《“大”人物》在中國本土化呈現中,也充分以現實主義描繪為重要手段,不斷追問深思當下中國觀眾心中的愛、惡、懼、怒是什么,探究何種因素不斷放大國家的病灶的負面影響。房地產、拆遷公司、待拆遷戶、警察、販毒、假錢、腐敗、學區房、網絡輿情、警民關系……都現實化地描繪出中國社會的病態現象。
警察作為一個公權代表,卻處于一個尷尬的社會地位。刑警孫大圣必須無條件踐行體制內部的命令與道德標準要求,這使得他與趙泰的對抗也掣肘甚多。一群刑警除了與黑惡勢力的不斷對抗外,還要抽出時間排練節目,做足警民聯歡“表面工程”。并且一個身經百戰、滿身傷痕的老刑警,竟然還在考執法資格證,沒有證就沒有辦法升職。這種對警察這一職業的細節化呈現,很大程度上也可以被視作是職業意見在現實主義困境上的具體反映。
此外在影片最后一個場景中,孫大圣與趙泰當著上百名群眾的面廝打了數十分鐘,圍觀群眾卻只是拿出手機拍攝一個個動作。面對趙泰招招狠厲,誓要置人于死地的騰騰殺意,并沒有人伸出援手,也沒有人出面制止。尤其是在明知趙泰對抗執法的情況下,還出聲指責孫大圣“警察怎么能夠打人呢”,真實地反映了中國社會中冷漠的社會現象。并將基層執法與網絡輿情的沖突和矛盾展現得淋漓盡致,本來警察作為執法者,只要是正當執法,就應該受到法律的保護,就應該有法律威嚴。但現實生活中,尤其是在當下中國,基層執法往往被網絡輿論環境所牽累,本來一起正常的執法,往往被發到網上,就變成了不正常,以至于警察不敢執法,懼怕執法。事件的走向能夠輕易為輿情所裹挾,警察的執法行為也被推上風口浪尖,久而久之,越來越多的民警被輿論束縛了手腳,執法過程中受到諸多限制。
電影在整個基調的鋪陳上,除了有權勢滔天、現實無奈與暴力表達,更有超脫于善惡對立本身更大的格局與胸懷,正如公安局局長對孫大圣所說:“你怕什么,你的背后有國家?!贝驌魴噘F桀驁的黑暗勢力,認可底層人民生存的自由尊嚴與個人價值,倡導超越資本與權利的不同階層的同等對話權利,描繪法治社會公平公正的愿景以及正義即使到來的路上障礙重重,但永不會缺席,電影《“大”人物》用堅定的表達與寬闊的胸懷,為觀眾在不公與黑暗的社會現實中呈現了一個社會的希望。
電影《“大”人物》自上映以來,共斬獲3.8億元票房,但其原版電影《老手》票房高達1000億韓元,折約人民幣5.78億元,票房位居韓國影史第三。單從電影票房這一方面進行分析,確實從一定程度上反映出電影本身與中國國情存在的“水土不服”問題,除了故事背景、人物塑造、情節發展等方面需要加以本土化處理,以符合中國觀眾的審美趣味和價值取向,尤為關鍵的是要抓準中國社會的社會癥結問題,像《我不是藥神》一樣抓住大眾心理需求進行深度挖掘,使之更具現實的穿透性,同時能在輿論場和社會現實中產生巨大影響,甚至是形成一種潛在的潮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