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子龍
(曲靖師范學院,云南 曲靖 655000)
結構主義理論發軔于語言學家索緒爾,但在此之后,羅蘭巴特開始意識到結構主義在應用過程中的建構性。與其說結構主義的本質是一種靜態的理論,不如說是一種動態的“活動”?!盎顒印敝笆歉鶕樞蛏不亟M合成的自然客體,“活動”之后則是按照一定目標打碎重組的功能化客體。羅蘭巴特在《結構主義活動》中認為,進行結構主義這種思維活動,只需要做兩個步驟:一是拆解,二是重新組合(連接)?!冻聊淖C人》中將自然客體設置為香港犯罪片的固有模板——正邪對立、發生沖突、幾經反轉、邪不壓正。導演采用巧妙插敘手段將固有模板打散,進而重新組合——三名歹徒的警察身份在劇情中段逐漸明晰,插科打諢式的小人物貫穿全片,將沉重嚴肅的氛圍稀釋。
《沉默的證人》遵循二元對立的規則,導演將影片的各個要素劃分為天然對立立場,正與邪在有限時空里針鋒相對,這是某種不言而喻的自然秩序之核心。法醫與助手在生命安全受到威脅的情況下仍然選擇誓死保留證據,看似不符合常人情理并且過于強硬的行為在自然天理的范疇中獲得合理性——正義本就不需要解釋,它應該存在于全體人類的每一次呼吸中。三名罪犯在壓抑的暴雨夜出現,狹小的空間成為孕育罪惡的溫床,暗色系的車內裝潢與人物的陰暗心理相互呼應,他們的邪惡癲狂被推向頂端,于是成為自然天理的另一極端。
處于自然天理線條兩端的正邪主體準備就緒,影片繼續將大部分鏡頭停留于法醫中心:現代化的人為建筑和高科技儀器隨著主角移動而出現,金屬材質的器具與亮白的裝潢色彩將封閉的室內空間進行視覺化放大,現代化的建筑設計理念使其具備了基督式“天堂”的寓意,但這個封閉空間又由于某種人為因素儲藏著大量尸體。蓬勃生機與死亡氣息在一個地方交雜,原始自然界的生存競爭體系呈平面化、靜態式展開在觀眾眼前,形成生死對立的自然客體。
與空間對立性類似,影片的時間設置也在兩個極端點分別展開,同一時間卻在自然環境與人為賦予的不同狀態下傳達出截然不同的寓意。事故發生在圣誕夜,圣誕節(Christmas)又稱耶誕節,是基督彌撒Christ’s Mass.的縮字,是基督教徒慶祝耶穌誕生的節日。具有殖民歷史的中國香港繼承了這一西方傳統民俗,程序化的點燈儀式、交換禮物和祝福、圣誕午宴等活動使得民眾浸潤在基督教文化之中。法醫中心的工作人員互相慶祝,室內氛圍的融洽和睦與裝潢設計的高端精致烘托出圣誕佳節本該具有的喜樂,然而電視里傳出的天氣播報卻將輕松愉快的氛圍消解,室外的狂風驟雨、一片混亂表明自然環境之惡劣,同時也是某種災難來臨前的預兆。
正邪、生死、苦樂、利益等不同事物的對立都是對原始社會與人類社會的模仿,通過模仿建構出一個無限接近于自然的客體。
自然客體在對立場域中建構完成,繼而,將新含義附著在原有要素之上,達到稀釋舊客體的目標,最終重新組合成一個具有模仿性和象征意義的意象重疊體。
正邪對立的自然客體在三名罪犯非法闖入法醫中心時已經建立,但三人臉上的面具卻成為化解邪惡的意象,只是這種意象過于虛幻,完全不具備現實色彩。盡管如此,仍然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罪犯的邪惡意味。圣誕老人的原型是北歐神話中司智慧、藝術、詩詞、戰爭的奧丁神,他懲惡揚善,分發禮物。馴鹿和精靈則是分發禮物時的得力助手,同樣象征著可愛與正義。面具自帶的正面效果將罪犯的陰狠掩蓋在一場游戲之下,沉重殘酷的廝殺場面在面具加持下趨向荒誕的和諧,仿佛一場狂歡盛宴在圣誕夜的法醫中心拉開序幕。正邪對立的自然客體在虛幻的正義感中被部分消解。影片再次反轉,揭下面具后的三名罪犯實則是三位警察,種種原因導致他們走上歧路,拆解后的自然客體由于這一重具有真實性的新身份被重新組合:他們是本應行正義之事的邪惡暴徒,正義與邪惡的對立關系再次被攪亂重組,象征著人性貪婪背后巨大的破壞力。
室外暴雨的暗沉象征著死亡,室內的冷凍無菌環境和醫生身上一塵不染的白色大褂象征生機,巨大落地窗的設置和狹窄冗長的走廊將室內的矛盾氣息進一步加深,現代化的防盜門設計將生死隔開,在很大程度上,房間設計格局象征了兩者的對立。生死交雜的封閉空間被一片紅色打亂。與罪犯搏斗時醫生頭上溢出的兩道鮮血,精靈被卡住脖子后流淌的紅色液體,醫生咬破手指后留下的血色求救信號以及紅外線輻射區中的模糊鏡頭……或大或小的紅色畫面將生死對立、黑白相間的自然客體分割開來,拆解原有結構。然而鏡頭一轉,頭上鮮血被淋洗干凈,精靈的血液凝固成痂,血色求救信號被酒水沖洗,輻射區中的紅色畫面也在鏡頭快速閃過后再不復現……種種跡象,都表明即便被消解殆盡,生機仍舊會卷土重來,生機被消解而后重組的“活動”過程象征邪不壓正、生高于死的人類生存法則。
三名罪犯的內部對立走向兩敗俱傷的悲慘結局,某種程度上而言,三人的極致毀滅便是一種巔峰重組方式:利益被碾碎,最終只剩下一聲嘆息。
結構主義起源于索緒爾的語言學,它尋求一個恒定的深層結構,這個結構必須囊括世界上的所有事物,即所有事物都能在這個結構中獲得解釋。《沉默的證人》中體現了結構主義的三大特征:將所有要素含納其中的整體性、各大要素按照一定秩序穩固排列的系統性以及藝術世界不與外界發生聯系的封閉性。
結構主義文論認為文學的意義來自作為一個系統的文學整體中各文學要素之間的差別和聯系?!冻聊淖C人》從整體觀出發,或詳或略地敘述片中角色的情感線,最終形成故事網;導演在處理細節方面得心應手,每一處細節或是前情回顧或是對往后劇情的鋪墊,不同時間段的細節組合完整地展現了故事全景。
在罪犯的挑釁話語和醫生的回憶中,醫生的情感線漸漸由模糊轉向清晰:深愛的妻子在一場黑幫火拼中不幸喪生,他甚至連仇人都無處可尋,這為醫生誓死守護證據的情節找到了合理性。助手對醫生的愛慕在這場劫難中正式開啟,時間雖短,卻在楊紫的精彩演繹下具有清晰分明的層次感:調侃“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輕松—吃比薩餅時眼中的溫暖—被醫生保護的感動—聽到醫生被割手指時的痛苦—不愿與醫生分開的信任。在兩位主角的主線之外,還有另一條若隱若現的親情線,即馴鹿與精靈。馴鹿為精靈向圣誕老人求情是出于兄長對弟弟的愛護;危急時刻暴怒喊出“你想殺死你親哥啊”也來源于對兄弟的信任,——因為毫無芥蒂地相信精靈只是失手,才大大咧咧地喊出此話;精靈死后,馴鹿仿佛失去求生意志,開始陷入混沌……另外,精靈對于母親的情感亦令人動容,為給母親治病籌錢而走上犯罪道路,盡管沒有對這段故事進行正面描述,導演卻從側面將兩人鋌而走險的緣由暴露。四條情感線或平行發展,或交叉進行,組成一個復雜故事網,從而完成影片的整體性訴求。
細節的整體性體現在與劇情的扣合程度上。胖保安拒絕分享菠蘿包的貪吃細節最后導致三人逃脫失敗,間接造成了他自己的死亡,一前一后的相互呼應使人物形象越發立體、情節亦合邏輯。圣誕老人挑釁醫生,說起殺死醫生妻子的兇手因證據不足被釋放,這個細節在緊急情況下發生難免突兀,卻與后面圣誕老人與毒販的熟識相照應,暗示他可能就是插手案件導致兇手被無罪釋放的幕后黑手。隨身攜帶的定情鉆戒最終被用作劃破玻璃門的工具,鏡頭短暫停留在透明玻璃門上,于是室內空間的性冷淡風格在剎那間獲得定格,但玻璃門的破碎卻意味著這種設計風格遭到破壞,象征著主角逃出生天。同時,醫生的癡情成為拯救他的活路,這一細節構思巧妙、前后跨度極大卻符合常理。
解構主義派的符號學大家格雷馬斯曾提出符號矩陣理論,他認為一個矩陣中有兩組關系,一為對立且矛盾,一為矛盾卻不對立。筆者以為《沉默的證人》中的人物設定具有一定系統性,嚴格來說,就是根據符號矩陣理論延伸而成。
相互對立且矛盾的雙方是醫生與圣誕老人。醫生由于內心正義感和對妻子的虧欠始終堅決站在正方立場,阻止黑惡勢力入侵法醫中心;圣誕老人則是濫用私權進行暗黑交易、挪用贓款殺害證人的高智商反派。兩人處在正邪兩端,從影片開始到結束,始終沒有進行立場轉移,因此是水火不容的對立關系。再者,醫生重情重義,不僅對死去妻子念念不忘,而且在危急時刻總是選擇救下清潔工、保安大叔、送尸者、助理等同事,他的勇敢與無私是深植于生命深處的烙印。反觀圣誕老人的賭徒性格——為獨吞巨款不惜殺害與自己出生入死的隊友、沉迷賭博卻又害怕承擔后果,他的自私懦弱與醫生性格特征相互矛盾,難以融合。
相互矛盾卻不構成對立關系的是圣誕老人和另外兩名罪犯。從影片前半段來看,三名罪犯始終處于合作關系,并未決裂,因此尚未處于對立局面,但導演仍舊通過細節刻畫突出他們的性格差異,即不可調和的矛盾點。對感情的看重程度就是他們的矛盾點之一:圣誕老人可以毫無顧忌地過河拆橋,精靈與馴鹿卻無法達到拋棄親友的狠絕狀態。
文本的意義在于文本自身,它與創作者的創作意圖等外在于文本的歷史和各種社會意識形態無關,作品自身就是一個封閉系統,能夠獨立自主地存在。《沉默的證人》并不符合嚴格意義上的封閉性,因為這個作品多多少少涉及了創作者自己對人性貪婪的批判和對正義的期待,但它卻在具象層面上達到了“獨立自足”這一特點。
故事的發生地點在封閉的法醫中心建筑大樓中,十分之九的情節和鏡頭都在室內進行,密室打斗的設定滿足了封閉性的表層意義。
此外,空間的轉換結構因為循環性也具備了獨立封閉特征。影片另外十分之一的鏡頭在室外拍攝,共分為四個場景——第一個室外場景是三名罪犯在雨夜的車內密謀搶奪子彈,這與最后的室外場景中醫生與助手破門而出走上街道形成封閉圓圈結構,這兩個場景分別象征著邪惡進入墳墓和正義逃出生天。中間兩個室外場景均具有欺騙性、夢幻性。罪犯以為拿到子彈離開法醫中心,卻在空蕩的街道上發現拿出的子彈并非想要的證據,于是室外鏡頭戛然而止,三人不得不重歸密室。第三個室外場景來自醫生的想象,他希望助手帶著證據逃出室外尋求救助,卻在一瞬間的臆想里意識到危險性,因此思緒被拉扯回現實室內中。
從密室空間代表的封閉性到四個室外場景構成的圓圈自足結構,影片在具象和抽象兩個層面探討了結構的封閉性這一特征,使藝術世界趨向飽滿、獨立、完整。另外,室外空間的陰暗色彩與室內的金屬裝潢風格大相徑庭,形成鮮明對比,從而使得空間的對立性也在封閉自足的結構里相輔相成。
《沉默的證人》上映以來經歷了從高期待到較低口碑的變化,但總體來說還是保持了犯罪動作片的正常水準。導演將結構主義理論融合在影片拍攝過程中,為觀眾獻上了一出完美自足、邏輯嚴密的藝術盛宴。創作者將結構主義看作一種“活動”,對片中自然客體進行建構、拆解與重組,并且筆者通過剖析人物、劇情、時空等意象突出了結構主義的三大特征:整體性、系統性與封閉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