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梅
(新疆藝術學院,新疆 烏魯木齊 830000)
歷來以人文關懷著稱的迪士尼一再通過塑造“公主”形象來表達時代進步下,人們對女性的多元認知。2013年,由克里斯·巴克與珍妮弗·李聯手執導的《冰雪奇緣》一經上映便廣受好評,成為“迪士尼文藝復興時期”最成功的動畫長片,這與電影中閃耀的女性主義光輝是息息相關的。大量不同年齡段的女性觀眾從艾爾莎與安娜姐妹兩個角色身上得到力量。時隔六年,巴克與李又推出了《冰雪奇緣2》,續寫艾爾莎與安娜的傳奇故事。在電影中,兩位女性得到了進一步的成長,而女性主體性也得到了再建構。
所謂主體性(subjectivity),指的是人這一主體,在社會實踐中,在面對客體時表現出來的一種能動性。“就是主體在認識客體時的主觀能動性。它也具有自主性、自為性、選擇性和創造性等形式。”馬克思主義哲學認為,人的本質與主體性的實現是密不可分的。而女性主體性,則指“女性能夠自覺地意識并履行自己的歷史使命、社會責任、人生義務,又清醒地知道自身的特點,并以獨特的方式參與對自然與社會的改造,肯定和實現自己的需要和價值的意識。”當我們從這一點出發,考察兩部《冰雪奇緣》各自的價值時,不難發現,二者在這一點上是一脈相承的。
在《冰雪奇緣》中,艾爾莎呼喚與操縱冰雪的強大力量,使得她在童年長期與外界隔絕。直到父母因海難去世,艾爾莎即位成為阿倫戴爾的女王,才在加冕典禮上與安娜有了互動。但很快艾爾莎因為不滿安娜和漢斯王子私訂終身,迸發出了令人嘩然的法力,丟下冰封的阿倫戴爾逃入雪山中。而安娜則前去找回姐姐。在歷經一番波折后,阿倫戴爾重新回春,姐妹也發現了彼此是自己的真愛。對于艾爾莎來說,保護阿倫戴爾的公民,延續父輩的事業,這是艾爾莎的歷史使命、社會責任和人生義務,而作為公主和妹妹給予姐姐支持,則是安娜的使命和責任。在艾爾莎一度想放棄阿倫戴爾時,安娜不顧一切去尋找艾爾莎。在艾爾莎逐步正視自己與生俱來的冰雪魔力時,安娜也認識到了自己作為凡人同樣有強大的力量,那就是愛。在整部電影中,女性并不是“他者”,除了艾爾莎在童年與少女時期曾有過一段被父母禁錮的時期以外,兩位女主角都是自己人生與身體的主宰者,并且女性能夠坦誠地共享生命體驗與心靈感受,能攜手走向解放與自由。這正是《冰雪奇緣》對女性主體性的成功建構。
在迪士尼動畫電影普遍具有單部完整性,難以續寫新篇章的情況下,《冰雪奇緣2》選擇了補充艾爾莎一家的前史,并探討了如環保、政治博弈等更龐大、抽象甚至沉重的話題;而就兩位女主角而言,她們繼續認識自我和參與到對外部世界的改造中來,并且《冰雪奇緣2》更強調了女性在“實現自己的需要”這方面上的意識。
刻板印象(stereotype)即社會對于某個群體特征進行的總結、歸納的綜合。它作為一個存在于人們頭腦中,能左右人們判斷的看法,是并不考慮事實與個體差異的。根據社會認知心理學的研究,一方面,刻板印象有助于人們快速分析信息,采取行動;另一方面,刻板印象也將導致偏見與歧視。而性別刻板印象一般來說,指的就是人們對于男性與女性,在形象、人格、行為以及職業期待這四個方面的固定看法。一般來說,對女性的刻板印象是在父權制社會下,男性是社會的表達者與掌權者這一情況造成的。柔弱,感性,無邏輯,孤陋寡聞,更多從事家庭角色等,是父權社會對女性的貶抑性成見。而《冰雪奇緣》完成了一次對性別刻板印象的消解。
迪士尼作為具有強大傳播力的公司,曾經在其一系列電影中,迎合甚至強化著性別刻板印象。而迪士尼也意識到了這種危害的深遠,在如《花木蘭》《瘋狂動物城》等新出品的動畫電影中進行了糾偏。在《冰雪奇緣》中,女性不再是如白雪公主那樣等待王子來拯救的柔弱者,而是可以互相拯救,安娜踏入未知的雪山尋找艾爾莎,艾爾莎則在安娜瀕死時用愛喚醒了妹妹;男女兩性的愛情也不再是如《仙履奇緣》中王子與灰姑娘從一見鐘情到終成眷屬,安娜曾經與漢斯王子一見鐘情,但隨著漢斯的野心暴露出來,安娜當機立斷地結束了這段感情,而艾爾莎則自始至終沒有婚戀對象。最終,艾爾莎繼續做阿倫戴爾的女王,并用自己的冰雪魔法給民眾帶來歡樂,安娜則從青年克里斯托弗那里找到了愛情。一言以蔽之,在《冰雪奇緣》中,女性也可以是富有邏輯、能力高超,可以承擔社會角色的人物形象,她們也不必依附于男性。而男性角色則既有如克里斯托弗那樣正直善良者,也有如漢斯、威思頓公爵這樣的懦弱猥瑣不堪者。
在《冰雪奇緣2》中,女性同樣以一種極為主動與強勢的態度去面對人生困境。如在艾爾莎發現自己始終被一個神秘的聲音困擾時,她決定去北方王國一探究竟,而安娜則堅決要求陪同姐姐前去。首先,女性的勇氣在這次旅程中得到彰顯,如在迷霧攔路時,姐妹倆都沒有退縮;在阿倫戴爾人與北烏卓人兵刃相向時,艾爾莎擋在中間;在艾爾莎被熊熊大火所困時,不會魔法的安娜毅然沖進火圈。其次,女性還有著堅毅與果斷。如安娜在失去了姐姐、克里斯托弗與雪寶后,雖然傷心欲絕,但是她還是很快振作起來,跳過懸崖飛奔去水壩,沒有因為個人感情的波動而遺忘自己肩上的責任。再次,女性的理性與智慧也是她們的生存資本。安娜在探索大船廢墟時,能夠憑借自己對船的了解找到地圖,在要摧毀水壩時,身為凡人的她知道借助土靈的力量。在待人接物上,安娜也更為成熟,比如能夠認出并慰藉為阿倫戴爾鎮守邊境三十余年的軍官。理性不再是如十八世紀盧梭等啟蒙思想家認定的那樣,是專屬于男性的品質,女性同樣可以擁有強大的心靈,而不是某種充滿欲望的,會引人墮落的動物。最后,在婚戀上,兩位女性也繼續追隨本心,安娜與克里斯托弗終成眷屬,而在童年的安娜說“王子和公主親親”時就露出了不以為然的表情,長大了也始終對異性保持距離的艾爾莎則繼續孤身一人。婚姻愛情與艾爾莎的成就感和歸屬感毫無關系,女性不必通過扮演妻職母職來走向完整。兩姐妹小時候玩游戲時對一大群雪玩偶說的“所有人都結婚了”,就是迪士尼對自己過往動畫片中幾乎千篇一律的“王子與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結局的一種自嘲,類似地,艾爾莎和雪寶也善意地吐槽了安娜當初要和才有一面之緣的漢斯結婚,這也是迪士尼對過去“公主與王子一見鐘情”敘事套路的否定。
反之,《冰雪奇緣2》對于男性形象也進行了解構。在電影中,克里斯托弗每次在安娜身邊出現時,一心想著的都是如何向安娜求婚,還專門為了與安娜匹配去看了商店里的華服。但就在他精心準備了戒指與求婚情話后,他的每次表白都因為自己的敏感、緊張和患得患失搞砸,于是只好不氣不餒地再計劃下一次。在認識了北烏卓少年后,因為對方積極地幫助他策劃求婚典禮,克里斯托弗很快與對方成為了好朋友。不難看出,克里斯托弗極其感性多情,一心只有安娜,處處遷就、跟隨姐妹倆的行動,甚至可以說,在阿倫戴爾的權力層中,克里斯托弗是一個被邊緣化的客體。除了高大魁梧這一外表形象符合刻板印象之外,其角色行為與人格特征其實是更接近人們對女性的刻板印象的,《冰雪奇緣》中克里斯托弗的販冰職業也不再提起。
而《冰雪奇緣2》在建構女性主體性方面,并不僅僅停步于靠逆向于刻板印象來塑造主人公形象,而是在女性經驗、女性自我實現等方面的言說上讓人眼前一亮。
首先,《冰雪奇緣》中女性“認識你自己”的主題得到了保留,并且進行了更具深度的探索。《冰雪奇緣》中艾爾莎的苦惱在于,自己不知該如何控制與生俱來的冰雪魔力,也對自己的與眾不同感到緊張,于是陷入到自我懷疑和封禁中。在出走之后,吶喊出“let it go”的艾爾莎代表了從壓抑走向釋放的女性。而《冰雪奇緣2》則指出,艾爾莎的自我釋放依然是不徹底的,最終回歸女王身份的艾爾莎并不快樂,如與家人在一起游戲時依然將枕頭抱在胸前,睡覺時蜷縮在妹妹的懷里等,都是艾爾莎在身居女王之位時缺乏安全感的體現。經過一路艱辛的探索后,艾爾莎最終意識到,自己其實就是自然之靈,自己的冰雪魔法來源、自己的身世等謎團都得到了解開。她此時才真正認識了自己的身份,并且充分尊重了自己的需要。她將王位傳給了更適合這個位置的安娜,自己留在北方王國,姐妹雖然分離,卻能一起維持兩國的和平。女性并沒有一味犧牲,而是讓個人不受俗務束縛,親近自然的需要與民眾利益統一起來。女性認識自己除了包括認識自己的責任和社會角色以外,還包括認識自己的理想、特長等。
其次,在《冰雪奇緣2》中,女性與自己完成了更徹底的和解。對是自然之靈的艾爾莎來說,四大元素實際上代表了她的不同個性,她有著風一般的自由、火一般的熱情、土一般的堅韌以及水一般的善變。艾爾莎一一對曾經攻擊過自己的四大元素完成了馴服,這實際上指的是艾爾莎與真實自己的和解,對自己的不同個性進行了調和。由于“水是有記憶的”,艾爾莎通過阿塔霍蘭的冰雕看到了自己過去人生中的點點滴滴,包括幼年時與父母妹妹在一起的溫馨,長大后因為魔法而承受的種種壓力等,她終于悟到,這些經歷不管是好是壞,都是使她的人生豐富珍貴的必要養分,是這些成就了今天堅強的自己。她一直都對自己擁有魔法而有罪惡感,因為冰雪魔法讓妹妹受傷,讓眾人畏懼,連父母的死也都是由自己引起的,這種罪惡感讓她常常難以感覺到幸福。而在解開了兩個王國的歷史之謎后,艾爾莎才認識到自己的魔法是上天對母親善良的一種饋贈,此時的她終于完成了與過去、與自己在身體和深層心理上的和解,從此坦然與自己相處。
最后,女性在《冰雪奇緣2》中扮演了前作沒有了橋梁角色。艾爾莎發現,自己不僅是父母愛的結晶,也是兩個族群之間的聯系,是人類與大自然之間的聯系。在心胸狹隘的男性破壞了這些關系——祖父魯納德建造大壩鎮壓魔靈,并暗害了北烏卓人的酋長——之后,女性出來修補裂隙,改正錯誤:母親阿杜娜救了本是敵人的王子艾格納,安娜摧毀了水壩等。女性勇敢面對自然的賜福與詛咒,面對前輩的罪惡,這些也成就了她們的女性主體性。兩族的和解,雪寶的死而復生不會再融化,都意味著在寬厚善良的女性的鼓舞下,人們能夠打破隔閡與限制,開創新的未來。
迪士尼電影對動畫長片的創作,實際上就是對魅力的制造和對意識形態的傳播。針對全球觀眾尤其是女孩子,迪士尼在《冰雪奇緣2》中打造了富有魅力的艾爾莎和安娜,這其實正是一種女性自我形象、自我期待的植入。在電影中勇敢、善良、理智,并不一心糾結于情愛的艾爾莎和安娜既完成了對刻板印象的“破”,又在認識自我、尊重個人意志、平衡責任與私人需求等方面完成了“立”,女性的主體性得到了再建構。應該說,在破除父權社會(包括父權社會下的自己)建立的性別權力關系,以及對女性的種種規訓上,迪士尼又邁出了堅實的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