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文娟
(福建農林大學 藝術學院,福建 福州 350002)
以什克洛夫斯基為代表的學者提出并完善了陌生化美學理論,總結出了藝術家在創作活動中,刻意違背受眾傳統思維定式,為受眾提供全新審美體驗的方法與意義。充滿夸張、變形手法,往往對現實世界進行顛覆的動畫電影與陌生化美學之間有著頗為深厚的淵源。由木頭編導的《羅小黑戰記》(2019)正是如此,電影對刻板而單調的現實進行了改造,讓一只名叫羅小黑的小貓妖帶領觀眾走進一個離奇而又與現實有所關聯的世界,給觀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并且需要注意的是,《羅小黑戰記》中的陌生化,絕不是一種簡單的角色重新編碼,或舊文本的新“戲說”。電影在世界觀的營造、情節與人物安排,乃至主題的設置上,都體現著陌生化的創意策略,或印合著陌生化的理論成果。
最早提出陌生化概念的是蘇聯形式主義評論家維克多·什克洛夫斯基。早在1917年,什克洛夫斯基就在《作為手法的藝術》中,對陌生化理論進行了較為全面的闡釋,他認為:“藝術的手法是事物的‘反常化’手法,是復雜化形式的手法,它增加了感受的難度和時延。”什克洛夫斯基認為,詩人在創作中,應該有意識地在語言修辭和意象等方面偏離常規和常識,制造一種鮮活的、令人意外的感受,阻滯讀者對詩歌的理解。對于動畫電影的創作而言,這一段“審美距離”同樣是必要的,它所給觀眾提供的視象,應該對觀眾的認知有所超越。
電影《羅小黑戰記》來源自2011年由獨立動畫制作人MTJJ及其工作室創作的一部二十八集動畫片,早在動畫片中,現實世界就已被解構與重建,如世界中既有羅小白這樣的人類,也有羅小黑這樣的妖精。而電影則可視為動畫片的前傳,填補了羅小黑結識師父無限,失去空間系中的“領域”能力等內容,其世界觀也與動畫片一脈相承。如在電影開始,羅小黑所生活的森林為人類破壞,他不得不流落于城市中,甚至為人類所追趕傷害,但在緊急時刻,原本看起來只是一只弱小黑貓的羅小黑便會變為一只龐然巨獸,而在認識風息后,羅小黑又能變為一個長著貓耳的小男孩;又如在跟隨風息走后,羅小黑又結識了洛竹、虛淮、天虎一群外貌奇怪,擁有各自異能,并且憎惡人類的妖精;就在觀眾還在努力認識與記憶這一妖精世界時,強大的人類無限又出現并擄走了羅小黑,在兩人磕磕絆絆前行的過程中,妖靈會館、福蘭省小香礁、龍游市等人妖共存的空間又出現在觀眾面前,不僅無限、閔先生和毛毛等人的衣著顯得與現代社會格格不入,由無限介紹出來的如“生靈系”“空間系”等能力分類等,也都給予了觀眾一種新奇感。
不難發現,一個普通人與“異類”共存,雙方既有矛盾,又相互依賴的世界,在當代電影中屢見不鮮,如人類與變種人共存的《X戰警》系列,麻瓜和巫師們共存的《哈利·波特》系列等。這一類電影無不解構了現實世界的秩序,削弱了現實世界的理據性,讓人與人的關系更具開放性。《羅小黑戰記》亦然,妖精這一種族被加入到世界中,并且他們還是如龍游這樣充滿濃郁靈力地方最早的主人,如羅小黑、無限等人能在揮手之間控制地鐵,能用鐵片將敵人固定住等神通,會館的傳送系統等,也是違背觀眾的科學認知的,也正因如此,電影才能充分吸引觀眾的注意力。當一個角色出現時,觀眾便會產生如其是人還是妖精、擁有怎樣的法力等疑惑,并萌生如羅小黑最終又能修煉到什么地步、風息吸取羅小黑的“領域”后羅小黑為什么沒有死等問題。同時,電影并不是隨意建立新秩序的,而是兼顧了現實世界的邏輯。如當羅小黑與無限漂流于海上時,從一開始興致勃勃地吃魚,到后來越來越厭惡吃魚,直到上岸后在飯店里點菜有意不點海鮮;又如無限因為漂流而泡壞了現金,手機又進了水,無法支付飯店賬單,兩人不得不逃跑等,這些都是符合觀眾現實體驗的。這保證了觀眾對電影的理解是被延宕,而不是被徹底阻止的。
如前所述,《羅小黑戰記》對人物活動的世界進行了“反常化”的處理,而這種處理又并不完全脫離現實,在細節的設定上,電影雜糅各項元素,使得觀眾對銀幕上的一切忽而陌生,忽而熟悉,電影與觀眾對話時應具有的合作原則被違背,而電影的娛樂性也應運而生。
首先是審美期待的不斷被打破。如風息在前去找閔先生,聲稱“斗膽借樣東西”尋釁,閔先生正戴著墨鏡在拉二胡,第二天徒弟毛毛發現閔先生倒在地上,頓時流著眼淚奔向師父,就在觀眾都以為風息殺死了閔先生時,毛毛卻跑到閔先生面前尷尬地說了句“早啊師父”,還被閔先生中氣十足地呵斥了一番。原來風息并沒有殺死閔先生,而只是吸取了他的“薄音”技能。觀眾所熟悉的二胡等元素很容易為觀眾營造傷感、凄涼的“所指”,從而讓觀眾和毛毛一樣誤會閔先生已經被殺。又如無限告知羅小黑他有著很強的操控金屬的天賦,將一塊自己的藍色金屬片交給羅小黑,讓羅小黑先學著認識金屬,羅小黑以小貓的形態舔了金屬片后,表示有咸味,無限則說:“哦,那可能是我的汗。”羅小黑趕緊惡心地吐口水。就在觀眾接納了兩人在“御靈系”能力上的雷同,也接受了羅小黑天賦異稟,誤以為金屬片的咸味必然與某種修煉后的異能有關時,無限卻說那只是平凡無奇的汗,觀眾熟悉與陌生的兩套話語被置于一個語境中。
其次是幽默效果得以產生。如在羅小黑被無限強行帶去會館時,路遇了一群妖怪,其中同是會館執行者的若水是一個喜歡人類,迷戀無限的狐貍精,在羅小黑問起大家對人類的態度時,若水說人類總是能發明出很多有趣的東西,如“千里傳音器”,連討厭人類的妖精都在用它,它除了傳音還能用來打游戲。原來“千里傳音器”就是手機。類似的還有如無限對地鐵“一種很長的車子”的解釋。觀眾熟悉的現代科技產物被巧妙地曲解了,這是讓人捧腹大笑的。并且電影以這一情節告訴觀眾,人類固然不了解妖精,妖精同樣對人類不甚熟悉,以至于不知道人類造物的命名,但這并不妨礙雙方和諧共處,并且這也暗示了會館一直在安排妖精適應人類社會。又如羅小黑在被無限帶著接觸人類社會時,擁有高樓大廈、車水馬龍的城市是按照觀眾熟悉的社會圖景建立的,但是電影又有意在一些細節上制造間離效果。如一家被打劫的金店名叫“厚子珠寶”,超市名叫“沃木頭”,網吧的名字則叫“坑神網吧”,這都是現實中商家基本不會選擇的店名。在《羅小黑戰記》精心搭建的世界中,觀眾能反復感受到電影對現實的模擬和超離。
而正如德國戲劇理論家布萊希特所說的,并非只有還原現實世界的寫實主義才能引發觀眾共鳴,間離實際上指向的是熟悉,陌生化對戲劇世界與現實世界的區隔,最終目的是為了讓觀眾形成對現實世界的觀察與批判能力。如在地鐵的一場惡戰之后,人們拿起手機拍被打倒的妖精,其中一個乞討者掏出的還是蘋果手機,而羅小黑救了大家后,依然有人議論“他會不會吃了我們啊”。在荒誕離奇世界觀之下,電影的諸多情節設計卻是與現實相合的,它們觸動著觀眾回顧現實社會本身,乃至推動現實社會的進步。
在什克洛夫斯基與布萊希特之后,法蘭克福學派的赫伯特·馬爾庫塞又以“新感性”理論對陌生化美學進行了豐富。馬爾庫塞認為,隨著資本主義工業化的發展,人的精神危機也越來越深重,即感性為理性所壓制,在《審美之維》和《論解放》中,馬爾庫塞提出,藝術的陌生化,將促使人的感受力被激活,天性得以解放。至此,陌生化理論超越了詩歌與戲劇范疇,進入到了哲學層面。如果說什克洛夫斯基的理論尚有“為陌生而陌生”之嫌,這一點得到了布萊希特“為熟悉而陌生”的糾偏,那么馬爾庫塞的“為恢復感性而陌生”理論又顯現出了一種更上一層樓的先進性。而這也為我們解讀《羅小黑戰記》的深層內涵提供了思路。
必須承認的是,《羅小黑戰記》并不滿足于為觀眾講述一個正邪爭斗故事,或只是提出環保吁求,譴責人類對大自然的破壞,而是以“不再流浪”和“回家”主題激發觀眾的情緒力量。羅小黑、無限與風息三個人物都被這一主題統攝。當觀眾從理性出發接受電影時,容易傾向于理解羅小黑與無限,森林家園被毀后的羅小黑先是在風息那里感受到了家的溫暖,隨后又在與無限的接觸中眷戀上了這個“師父”,說出了“我不想離開你”的心里話,結束了流浪生涯。而無限也自始至終盡職盡責,努力安頓妖精的生活,挽救人類于流離失所中,避免他人流浪。而風息則日益滑向邪惡,覬覦妖精們的能力,想毀滅人類社會,是理應被批判的。但如從感性的角度出發,便又不難發現風息以及洛竹等妖精的可悲可憫。妖精早于人類生活在這個世界上,一度被人類視為神仙來崇拜,但隨著人類科技不斷進步,他們向著妖精的棲居地不斷擴張,龍游原是一片蓊蓊郁郁的森林,是風息的故鄉,但現在已經面目全非,成為一座喧鬧的城市。盡管目前在會館的維持下,妖精還能混跡于人類中,但風息認為,在人類面前偽裝一輩子是屈辱的,并且“總有一天,我們會無處可去”。在最終的大戰失敗后,寧死不降的風息在說了“這一次,我不想走了”之后化身為一片綠油油的樹林,扎根在龍游的樓宇間,執著地留在自己的家。而諷刺的是,哪吒等人則感慨:“何必呢,還不是會被砍了做木柴。”“也許會變成公園,收門票。”可以看出,電影給予了風息深切的同情,打破著傳統善惡二元對立的人物塑造模式。
風息和無限之間盡管立場不同,勢如水火,但二者的正邪關系并不是非此即彼的,因此羅小黑在問無限“風息是壞人嗎”的時候無限告訴羅小黑:“你可以有自己的答案。”風息并不是一個臉譜化的反派,他也是一個渴望“不再流浪”與“回家”者。風息的所作所為是邪惡,有攻擊性的,但正如馬爾庫塞所指出的:“新感性表現著生命本能對于攻擊性和罪惡的超升,它將在社會的范圍內,孕育出充滿生命的需求,以消除不公正和苦難。”從水泥中頑強噴薄而出的綠樹叢,正是這種生命本能的體現,風息戀家的情懷,在失去故土后的負面情緒體驗,以死來解放自由天性的選擇等,在電影中得到充分肯定,它們觸碰著觀眾的內心世界,“新感性”在此對理性實現了批判與超越。
可以說,陌生化美學全面且深入地滲透于《羅小黑戰記》的世界觀、細節以及主題中。電影對現實進行充分變形,建立起一個奇異的,充斥著妖精和靈力的世界,各種元素被創造性地拼貼,對觀眾反復進行刺激,使電影亦莊亦諧。并且,電影以感性的“不再流浪”和“回家”為主題,肯定人眷戀故鄉,為自己爭取一個家的原始沖動,肯定人潛意識層的欲望訴求,立場與行為邏輯均緊扣這一主題的風息并不被塑造為全然邪惡的反派,而是一個可悲無奈之人,而觀眾同情與認可風息之時,也是自我感受力被激活、審美時間得到延長之時。在當下部分國產動畫電影止步于對傳說故事進行翻新時,極具原創性和新鮮感的《羅小黑戰記》無疑是令人驚喜與感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