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 穎
(內蒙古農業大學 外國語言學院,內蒙古 呼和浩特 010018)
正如葉廷方在《卡夫卡與荒誕》中指出的那樣:“荒誕,是一個哲學概念,也是一個美學概念。”作為美學范疇的荒誕起源自西方現代小說,并很快對其他藝術門類、其他地域產生深遠的影響。與更偏重于娛樂的漫威漫畫不同的是,有著深度追求的DC漫畫并不憚于展現人(以及超級英雄)的苦難、創傷、怪異等生命體驗,如《V字仇殺隊》中新法西斯主義籠罩了未來的倫敦,主人公V被異化為“非人”;又如在克里斯托弗·諾蘭執導的《蝙蝠俠》三部曲中,蝙蝠俠布魯斯·韋恩所處的哥譚社會,其秩序就是高度不合理的,人和人、人和環境之間的關系是徹底失調的。身為超級英雄的布魯斯數次為小丑玩弄,布魯斯為營造一個安穩社會的努力幾乎被小丑全面否定。這種外部世界理性喪失,信仰崩塌,主人公為外物擠壓,縱然有過人本領及財富,其生存意義依然被無情消解的狀況,就是屬于荒誕美學范疇的。讓人過目難忘、不寒而栗的小丑成為美國超英電影中的經典反派形象之一。在諾蘭三部曲取得巨大成功的基礎上,DC又推出了由托德·菲利普斯執導的《小丑》。電影既在某種程度上獨立于DC宇宙之外,又與諾蘭三部曲存在一定關聯,而電影呈現出的荒誕審美形態,更是與三部曲一脈相承的。
荒誕作為一種哲學觀念,孕育于現當代的世界大戰、科技恐懼、經濟危機的土壤中。卡夫卡等人關注到了世界給人帶來的孤獨、陌生、苦悶等負面情緒,以寓言的形式對人艱辛的、滿目瘡痍的生存環境進行再現。在電影中,也有如馬丁·斯科塞斯的《喜劇之王》《出租車司機》等作品,通過銀幕上小人物的命運,觀眾不難看到世界的荒謬,人在世界中變得愈發齷齪與丑陋。
《小丑》導演菲利普斯就曾承認電影的創作深受斯科塞斯影響。主人公亞瑟·弗萊克生活于20世紀80年代的美國哥譚市,并且居于社會底層。電影聚焦于亞瑟徹底墮落的短短數天時間,對80年代處于經濟衰退、冷戰陰影揮之不去、人心惶惶的美國社會進行了藝術加工,讓觀眾看到了一個畸形的哥譚社會,展現出一種韋勒克所說的“局部的變形”。
電影首先充分揭示出哥譚市貧富分化、經濟崩潰,上位者與邊緣人之間的隔絕狀態。在電影中,亞瑟初出場時的工作就是扮成小丑,為一家瀕臨倒閉的樂器行做清倉甩賣的街頭宣傳。而即使是這份薪水微薄的小丑工作也是朝不保夕的,亞瑟很快因為同事藍道的陷害而被解雇。同時,一直為亞瑟開精神藥物的社區心理醫生,也將因為政府預算不足而無法再提供醫療服務。而以托馬斯·韋恩為代表的精英階層,此時依然享受著富足的生活。當亞瑟去電影院尋找他認為是自己生父的托馬斯時,西裝革履的富人們正在觀看卓別林“講述工業時代,個人企業與人類追求幸福的沖突”的《摩登時代》。這正是電影對哥譚糟糕狀況的一種暗示:托馬斯等人也許私德上無可指摘,甚至如托馬斯力圖競選市長,有著改善社會危機的善意,但他們客觀上注定是這個壟斷性經濟制度的受益者與維護者,是千千萬萬個亞瑟卑微、貧窮命運的造就者。在三個韋恩企業的上班族被亞瑟擊殺后,托馬斯譴責這種孬種冷血的行為,而哥譚市民們卻紛紛聲稱“我們都是小丑”等,階層割裂與仇視可見一斑。
此外,底層者在承受上層壓迫又陷入互相施暴,最終演化為大規模動亂的情形得到了集中展現。電影中的亞瑟原本是各種有形無形暴力的承受者,他忍受了街頭青年的毆打、老板的羞辱,在地鐵上又因為控制不住地狂笑而遭到韋恩企業的三名員工毆打等,亞瑟內心中的邪惡“小丑”終于被釋放出來,他開槍射殺了三人,隨后又殺死母親、同事,殺死自己曾經最喜歡的主持人富蘭克林。也正是地鐵槍擊案后,哥譚市爆發了暴亂,大量戴著小丑面具者襲警、放火等。在城市的失控中,富蘭克林、托馬斯等鄙夷小丑的精英者未能幸免,迅速被反噬,這不能不說是電影的一種夸張處理。
值得一提的是,電影還提醒著觀眾注意媒體在這個殘酷世界中扮演的爭議角色。電影開始于亞瑟在化妝時聽的廣播:“今天是垃圾車罷工第十八天,每天堆積超過一萬噸垃圾,連高級住宅區都變成貧民窟。這是幾十年來第一次,衛生局長歐洛克宣布,全市進入緊急狀態。”終于亞瑟殺人后的電視新聞報道:“暴力與搶劫越演越烈,全市發生暴動,被當成垃圾、精神有毛病的邊緣人……”“這群暴民,都戴著小丑面具……”“大家都看到,哥譚市在燃燒……”媒體在現代文明中的作用越來越不明朗,它原本應該宣揚道德良知,倡導社會正義,但事實上它對世界的物欲橫流毫無辦法,并成為暴亂發生的催化劑:對小丑的宣傳吸引了公眾的模仿,富蘭克林販售亞瑟狂笑不止的脫口秀表演,刺激了亞瑟等。富蘭克林等媒體人為收視率所綁架,正如馬克思所言,人成為自己產品的奴隸。
在《小丑》中,主人公走過了一條由苦而變惡的人生道路。肉體受到傷害,精神遭受瓦解,而最后他又再去毀滅其他人,在被恐懼與焦慮長期逼迫之后,又對他人施加恐懼與焦慮,助長世界的荒誕。亞瑟的人生是極其悲哀沉郁的。
正如加繆指出的,荒誕源自人與世界的對立。這可以用來觀照亞瑟人生的“苦”。如亞瑟罹患有一種精神疾病,他時常難以自控地發出尖銳、持久的笑聲,造成他人的誤會。而亞瑟又偏偏是一個演員,他的生理缺陷與他的職業要求,與他爭取社會認同的渴望之間就存在對立,亞瑟在脫口秀表演上的大笑也因此被人當作笑柄。電影以一段亞瑟化妝的鏡頭展現了這種對立:在化妝間,憔悴的亞瑟一邊用手強行拉開嘴角,做出小丑特有的笑臉,一邊眼中流出一滴模糊了眼妝的淚來。哭與笑在此實現了讓人觸目驚心的、夸張猙獰的會合。
尤奈斯庫認為,荒誕與生存意義的搖搖欲墜緊密相關。這可以用以觀照亞瑟的“變”。尤奈斯庫說:“荒誕就是沒有目的,缺乏意義。和宗教的、哲學的、先驗的根源切斷關系之后,人們就感到迷茫、不知所措,他的一切就變得沒有意義,荒誕不經而毫無用處。”在《小丑》中,亞瑟作為一個人格分裂者,支撐他與內心邪惡小丑對抗的正是與他人溫暖的情誼。然而藍道的背叛讓他失去了友情,與鄰居蘇菲的愛情更是從頭到尾都是亞瑟的幻想。而最致命的,是親情的破滅。在前往阿卡姆精神病院對自己身世展開調查時,亞瑟發現一直與自己相依為命的母親僅是自己的養母,并曾在自己幼年時虐待過自己,以致自己大腦受損。而母親一直念叨的,托馬斯·韋恩是亞瑟生父這一點,則完全有可能全然是母親的幻想。曾經懷抱著尋親的熱情去見托馬斯和“弟弟”布魯斯的亞瑟難以接受這樣的事實,更讓亞瑟尊嚴掃地的是,托馬斯甚至照他臉上打了一拳。同時,母親中風住院時,亞瑟又在醫院的電視上看到富蘭克林正在大肆嘲諷自己失敗的脫口秀表演,富蘭克林這一“精神父親”形象在亞瑟心中也徹底倒塌。
而當亞瑟自認為“我原本以為我的人生是一出悲劇,但其實它是一出喜劇”后,他實質上自內而外地蛻變為了一個惡人,在外形上,亞瑟突然變得步履輕盈,舞姿靈動;在內心上,亞瑟的精神也徹底投靠了小丑,決定徹底無視文明世界的運轉規則,而這也就恰好符合了哥譚的規則,這便是“悲劇”變“喜劇”的原因。人類的生存困境,人類充滿苦難的感情世界由此得到建構。
絕望,無意義的結局,或是以沒有結局作為結局,是荒誕的藝術表現形態之一。如在《變形記》的結局中,格里高爾死去,家人喜不自勝,又如《等待戈多》中戈多永遠不會到來,《城堡》戛然而止,城堡永遠不可進去等。卡夫卡等荒誕大師們認為人難以對抗世界的扭曲和人生的虛妄,對于希望、光明的到來,流露出悲觀的態度。在《小丑》的最后,亞瑟被警方逮捕,然而這并不意味著邪惡得到懲罰和禁錮。電影以三個情節收束全片,一重重地加深觀眾的絕望和壓抑感。一是警車被撞,亞瑟被暴徒們拉出,他用自己口鼻的血畫出小丑的笑臉,接受暴徒們的膜拜;二是在監獄中,亞瑟在接受了一個黑人女心理醫生的治療后,踩著血腳印走出了房間;而第三則是年幼的布魯斯望著父母的尸體。前二者無疑意味著曾經心存理智與善意的亞瑟已一去不復返,世界上只剩下已陷入癲狂和瘋魔的小丑,并且小丑被成千上萬地復制了。而最后一點則意味著無憂無慮的布魯斯也已經死去,他從此不得不直面哥譚的危險陰沉,這刺痛著觀眾,而當觀眾將韋恩父子兩代人與小丑的恩怨,與哥譚的糾葛聯系起來時,觀眾只會更感沉重。
“荒誕不像崇高那樣使人從痛感轉向快感,因為這里不可能有勝利;與悲劇一樣,荒誕展現出最深沉的宇宙人生中的最大矛盾,但它卻不能像在悲劇中那樣去抗爭去戰斗,因為這里沒有具體的對象。”這也正是DC的諾蘭三部曲和《小丑》與常規超級英雄電影的重大區別所在。在超英電影中,戰斗必然指向某種勝利,超級英雄們盡管會付出如犧牲等代價,但正義必然將得到伸張,觀眾最終是能收獲快感的。這類電影中,理性與秩序從未退場。然而在《小丑》中,觀眾在正常社會中所習慣的意義、規律以及秩序,是被消解了的。韋恩父子分別希望用自己的方式來拯救哥譚,但都付出了身敗名裂的代價。托馬斯希望走從政之路,帶領哥譚走出泥潭,結果被一個戴著小丑面具的無名之輩一槍打死,同時被打死的還有妻子瑪莎;在諾蘭電影中,長大后充當義警的“黑暗騎士”則被小丑一再逼迫著觸犯法律,被小丑告知自己完全不能讓哥譚海晏河清,蝙蝠俠的超級英雄外衣被剝下。人無論是在體制內或體制外,無論是行走于白日或黑夜,都無法以合法的方式維護正義,而人一旦犯法,似乎就與自己反對的對象沒有了區別。《小丑》所指出的是,“小丑”可以被視為是社會的造物,韋恩父子的斗爭對象不是具體的小丑,而是他們無力撼動的社會制度,這正是觀眾無法將痛感轉化為快感的原因。
而必須指出的是,哥譚的混亂失序,既定意義剝落,小丑最終沒有被繩之以法,并不意味著DC以及菲利普斯在道德判斷上的首鼠兩端。電影始終是賦予小丑惡魔、反派,賦予布魯斯超級英雄的定位的。電影展現人和他人、和世界的對立,并不意味著電影肯定這種對立,電影將人置于一個非理性的環境當中,正是希望人們追求和諧理性,在正視荒誕后,完成對它的反抗與超越。觀眾對此理應有清晰的判斷,而非進退失據,甚至盲目追捧反派的行為。
在《小丑》中,早已存在不可調和矛盾的哥譚市上空高懸潘多拉魔盒,而亞瑟在地鐵里放的那一槍打開了它,痛苦、迷茫等情緒四處飄散,人性之惡肆虐,而布魯斯·韋恩代表的希望則藏于盒底。可以說,在諾蘭積極追求和探索超級英雄電影的另類表達之后,菲利普斯又以獨特的藝術視角,賦予《小丑》荒誕審美形態,映射著人類被異化的極端處境,使觀眾對銀幕外的,同樣荒誕的“哥譚”有所警惕與審視,讓《小丑》又一次完成了對超級英雄電影的升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