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琳
(太原師范學院,山西 晉中 030619;南京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46)
《我和我的祖國》無疑是2019年獻禮影片的扛鼎之作,它集齊了當代最具影響力的電影人,為新中國70華誕獻上了一份精美別致的光影盛宴。在中國電影發展史上,獻禮影片由來已久,且形成了特定的美學品格與類型規范。《我和我的祖國》對傳統的獻禮美學既有承繼又有超越,影片通過歷史復原、中國故事、類型縫合、情緒敘事等策略,建構起“全民記憶”的獻禮景觀,開啟了獻禮影片“共情”的新時代。
獻禮影片是為慶祝重大節日、紀念歷史事件而拍攝的,具有特殊意識形態意義的影片,其中影響最大的當屬國慶獻禮影片。獻禮影片的生產與我國長期的國營電影體制、文以載道的文藝傳統及大眾的審美習慣息息相關,與之相應的美學規范亦逐漸形成。獻禮影片的第一次規模生產是在新中國成立10周年慶典的前夕,以《戰火中青春》《和平萬歲》《聶耳》等作品為代表,它們類型復雜、題材多樣、制作精良,至今仍在電影歷史長河中熠熠生輝。由此可見,在獻禮影片的初興階段,尚未形成嚴格的美學規范。在某種程度上,此時的獻禮影片與優秀電影的標準幾乎是等同的。直到1987年“主旋律電影”概念的提出,獻禮美學已初具雛形。作為“主旋律電影”的核心構成,此時的獻禮影片以宣揚主流意識形態為己任,在展現民族精神及優秀文化中重構歷史記憶,建構理想的家國想象,革命歷史題材、英雄敘事及史詩色彩為其基本的美學特征,如《開國大典》《開天辟地》《鴉片戰爭》《烈火金剛》等影片均是如此。但這無疑拉開了獻禮影片與普通觀眾之間的距離,亦因此遭受詬病。
20世紀90年代后期,隨著市場經濟的深入及好萊塢電影的沖擊,“新主流電影”悄然替代“主旋律電影”成為新的獻禮影片類型。如《東京審判》《緊急迫降》《張思德》等影片巧妙地在主流價值、美學、市場三個層面找尋平衡,平民視角、類型元素、民間資本的融入,無疑拓寬了獻禮影片的美學道路。新中國成立60周年《建國大業》橫空出世,正式開啟了獻禮影片的產業化進程,與之后的《建黨偉業》《建軍大業》《十月圍城》等影片共同奠定了商業語境下明星群像、歷史拼盤、記憶重構、場面宏大、史詩風格的獻禮美學。而“戰狼”系列、《紅海行動》《湄公河行動》等影片則另辟蹊徑,在打造民族自豪感上煞費苦心,以期建構高度的國族認同。尤其是后兩部影片中香港商業導演的加入,使得商業外形與民族內核融合得更為自然,呈現出一種“港式大片”的迷人特質。而2019年的《我和我的祖國》則在書寫集體記憶、建構國族認同的同時,成功撩撥了觀眾的個體經驗,最大限度實現了與觀眾的“共情”。正如黃建新所言,“我們希望拍攝的是能夠共同展現‘全民記憶’的聚合情感,主要是從情感的角度出發,強調了‘我’和‘我的祖國’,個體和國家心靈、情感、命運的聯系”。這無疑準確切中了中國電影的脈搏,實現了獻禮美學與時代的和諧共振。
以歷史為參照重構集體記憶是獻禮影片的首要任務。獻禮影片多從具有轉折意義的歷史事件入手,進而書寫特殊的時代風貌與社會生活。《我和我的祖國》亦是如此,它特地選擇了七個極其重要的歷史瞬間,以此勾勒出新中國成立70年以來的風雨歷程。與以往不同的是,影片不再流于對歷史事件的快速掃描,而是飽含深情地描繪出每個歷史瞬間,且打破導演、風格、題材與類型之間的界限,首次采用短片拼盤式的結構進行敘事。七段短片分別由七位風格迥異的導演領銜,他們幾乎覆蓋了當代中國老中青三代導演,自建團隊更加保證了作者風格的呈現,從而有效延展了影片接受的廣度。雖然七個故事各有千秋,但均致力于還原歷史的“真實”。《白晝流星》調用了當時真實使用過的特種車、降落傘及宇航服,并直接請來宇航員景海鵬、劉冬參與拍攝,這在中國電影的創作中當屬首次。《奪冠》則再現了20世紀80年代的上海弄堂,林立的棚戶、簡屋、閣樓,露天的公共廁所,密密麻麻的晾衣桿及老式的蜂窩煤爐、腳踏縫紉機隨處可見,徐崢坦言劇組“把現在有的煤氣管子全拆了,還專門從青島工廠運來一個老古董冰箱,甚至連黑白電視機的絨布罩都是一比一復制的”。
除了對物質的復刻,《我和我的祖國》亦嘗試利用技術手段直接嫁接真實的歷史情境,打造身臨其境的觀影體驗。如《前夜》不僅在開場插入了1949年北平的黑白紀錄片,還在結尾設計了“戲中戲”的形式,角色在最新修復的開國大典彩色影像中漫游,與偉人親密接觸,觀眾亦跟隨角色體驗了一場跨越70年的時光旅行。這種對紀錄片與電影邊界的模糊,有效縫合了影片與現實之間的距離,呈現出前所未有的真實質感。更為重要的是,它恰到好處地敲擊著觀眾的情緒,當新中國第一面五星紅旗冉冉升起之時,觀眾之前累積的情緒終于一瀉千里,這種穿透鏡像的、強烈的共情無疑是深刻有力的。《回歸》亦有異曲同工之妙,鏡頭在虛擬表演與真實影像之間穿梭,營造出一種歷史莊嚴的凝重感。同時,對修表師傅、女警長、升旗手等小人物日常生活的演繹,又為歷史的高光時刻增加了幾分真實。而《相遇》《奪冠》則是借助電視新聞、報紙特寫、廣播報道等方式重返歷史現場。此外,影片盡可能多層次拓展歷史的深度,在核心歷史事件之外,《北京,你好》巧妙連接了2008年的另一件大事——汶川地震,而《白晝流星》則成功捕捉到扶貧工程的剪影。這種對歷史真實的追求,尤其是情感真實的藝術呈現,使得《我和我的祖國》超越了獻禮影片的范疇,躋身經典行列。
對中國故事的講述是《我和我的祖國》激發“共情”的關鍵。著名學者李云雷指出,“中國故事,是指凝聚了中國人共同經驗與情感的故事,在其中可以看到我們這個民族的特性、命運與希望”。而在當下的電影創作中,“中國故事”可代指那些具有中國立場,講述中國人民生活經驗,反映時代精神與大眾情緒的作品。以往的獻禮影片或著力突出歷史偉人與英模人物,如《周恩來》《林則徐》《雷鋒》等;或過于彰顯個人英雄主義,如模仿好萊塢的“戰狼”系列;或以描繪集體群像取勝,如《湄公河行動》《紅海行動》等,它們并未真正走進大眾生活。而《我和我的祖國》則從歷史事件中小人物的個體記憶與情感體驗出發,塑造了豐富的小人物群像:一絲不茍的工程師,緊張備戰的小戰士,無私奉獻的科研員,為女排流淚的普通市民,分秒不差的升旗手,傳承工匠精神的修表師傅等。同時,這些小人物開始具有鮮活的性格,如熱情幽默的出租車司機張北京也有著貧嘴、虛榮的一面,備飛女兵呂瀟然并非毫無私心。這些時代浪潮中的小人物如此真實立體,他們經歷著與“我們”一樣的故事與情感,作為歷史真正的參與者與創造者,他們不僅代表角色本身,更代表千千萬萬的“我們”,強烈的代入感極易引發情感共鳴。
影片嘗試融入多元的敘事視角,具有一定的開創意義。《奪冠》中兒童敘事視角提供了一種不同于成人世界的新的敘事邏輯,甚至一些看似荒誕的情節也變得合情合理,如冬冬變身著披風、飛檐走壁的超人,弄堂上空數次出現鮮艷的五星紅旗。兒童視角一方面增加了故事的純真、童趣,使得情感內核真摯飽滿;另一方面也預示著中國少年的勃勃生機,進而迸發出一種鼓舞人心的力量。《北京,你好》則增加了汶川少年的敘事視角,一是代表一種外來文化的匯入,二是隱性緬懷汶川地震的傷痛,三是感恩北京奧運會開幕盛典背后勞動人民的艱辛付出,這無疑再度拓展了影片的內涵。《護航》首次聚焦英姿颯爽的女飛行兵,實現了女性視角與主流價值的巧妙融合,帶有較好的示范作用。而《白晝流星》則借助他者視角,書寫了一個有關“天地人”的當代寓言,傳達出幾分哲學意味。此外,平民化的視角還帶來視聽語言的調整,《我和我的祖國》摒棄了獻禮影片慣用的人物高光、低角度仰拍、激昂配樂,而是更加接近時尚、大眾化的審美傾向,如《奪冠》中反復出現游戲通關的配樂,《前夜》中采用虛焦的手法從背后拍攝歷史偉人,將真正的光環給予普通人物等。
《我和我的祖國》再次深化了獻禮美學中的類型元素運用。從近幾年商業主流電影“戰狼”系列、《湄公河行動》《紅海行動》《流浪地球》《烈火英雄》的走紅,不難窺到類型元素在當下國內電影市場中的商業價值。“戰狼”系列中淺嘗輒止的愛情元素在《我和我的祖國》中得到舒展,《奪冠》中情竇初開的懵懂兒童,《護航》中女強男弱的青年愛情,《回歸》中相濡以沫的中年夫妻,《白晝流星》中深情款款的老年夫妻,直至發展成為短片《相遇》的主題。《相遇》用極為簡潔的筆觸勾勒出特殊年代愛情的隱忍、堅貞與偉大,尤其是方敏在公交車上的真摯告白,令人動容。喜劇元素的大量注入亦是《我和我的祖國》的重要突破,如《北京,你好》將市井小人物的悲喜生活刻畫得入木三分,為獻禮影片注入了濃濃的人情味。短片有幾處喜劇的設計可圈可點,其一是張北京的紅鞋換黑鞋的戲謔效果;其二是張北京滿口京腔、熱心幽默頗具親近感;其三是人物情感捕捉極為巧妙,張北京虛榮炫耀、惱羞成怒、轉悲為喜都有生動表現;其四是張北京后腦勺的紅旗貼紙令人印象深刻。同樣是喜劇導演出身的徐崢和文牧野,也為各自的短片增添了喜劇元素,如天線上掛豬肉、分手的尬聊等,均恰到好處地調動了觀眾的情緒。
類型元素與中國故事的縫合程度,決定著獻禮影片的本土化程度。較之以往的獻禮影片,《我和我的祖國》精準地找尋到了二者的平衡,它雖然套用了商業外形,卻講述了七個原汁原味的中國故事。影片開場的第一個故事《前夜》當屬優秀代表,它特別聚焦了國旗電動裝置的設計者林治遠的經歷,以小見大地再現了1949年開國大典前全民準備的盛況。導演管虎熟練運用商業經驗,套用好萊塢的經典模式“最后一分鐘營救”,將原先數月的工程壓縮到一夜,巧妙營造了開國大典前夜的緊張氣氛,戲劇張力十足。故事始終貫穿“倒計時”的情節設置,時間的緊迫感被反復渲染,人物的設計、配樂的使用、沖突的展現、懸念的制造都緊緊圍繞緊張情緒進行鋪設。除了客觀時序,七個短片之間有著更深的關聯性,如國旗的意象貫穿始終,《前夜》中第一面升起的五星紅旗奠定了全片的基調,《奪冠》中弄堂上空出現的國旗,《回歸》中的升旗儀式,《北京,你好》中的國旗貼紙,《白晝流星》中宇航員手持的國旗等,均傳達出“我”和祖國之間的深情厚誼。此外,夢想、時間也是全片的核心意象,個人夢、家庭夢及中國夢最終在歷史的長河中匯聚成為一朵朵浪花。
質而言之,《我和我的祖國》在承繼傳統獻禮美學品格的同時,亦契合時代精神與大眾情緒,在歷史復原、中國故事、類型元素、情緒敘事等方面探索革新,使得影片無論在主題展現、人物設置、情節編排,還是在場面調度、鏡像語言、藝術特效上,都恰到好處地敲擊著觀眾的情緒。影片對民族共通情感的敏銳捕捉,對全民記憶的巧妙重構,為當下獻禮影片的創作提供了有益的借鑒。在這個意義上,《我和我的祖國》或已超越了獻禮影片的范疇,將中國主流電影的創作推向新的“共情”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