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讀《年輕氣盛》中索倫蒂諾式的構圖美學

傅 婷

(東華大學，上海 200051)

電影作為一門視覺藝術，畫面所呈現的內容會第一時間傳達給觀眾，進而影響觀眾對影片的觀感。如果將原始電影畫面比作空白畫布，構圖則是將電影從畫布點綴成畫作的關鍵。雖然觀眾更多留意電影情節、演員表演或配樂，鮮有人認真觀摩電影構圖，但正是電影構圖通過畫面營造的氛圍“帶入感”引領觀者進入電影的情感路徑，電影畫面利用角色和故事這兩個構圖要素的緊密關系取得富于表現力的電影效果。細致研究亦可發現，優秀的電影在構圖上往往極盡考究，甚至部分導演以近乎藝術品的鏡頭語言聞名。保羅·索倫蒂諾就是此類導演的代表之一，其執導的作品如《絕美之城》《年輕氣盛》《大牌明星》等都獲得觀眾與電影人的一致好評。現以《年輕氣盛》為例，剖析索倫蒂諾具有個人符號的構圖美學，也為電影鏡頭語言的創作提供參考。

一、奇觀化的鏡頭語言

電影區別于其他藝術的關鍵在于能夠通過音畫技術精準地還原真實世界，并為觀眾帶來超出真實生活經驗的觀看體驗。因此，“造夢”和“共情”是電影的標簽與內在屬性，觀眾能夠通過觀看電影獲得視聽享受與共情反思。從鏡頭語言角度來看，電影創作本能趨向于奇觀化，作為當代鏡頭語言運動最杰出的導演之一，保羅·索倫蒂諾奇觀化的鏡頭風格就實屬必然。索倫蒂諾傾向于通過多種技術手段營造更富有感染力的電影畫面，甚至電影畫面不一定為影片敘事服務，具有如繪畫般的藝術感和美學價值。如《年輕氣盛》中弗雷德在山坡上對牛群做出音樂指揮手勢，畫面以弗雷德為中心，地面將整個畫面傾斜分割為草地和森林，這種構圖使畫面更富有張力與自然感，為觀眾帶來獨特的審美體驗。影片最打動人心的地方在于對衰老與生命終極意義的思考。在組織團隊尋找《生命的最后一天》結局時，米克曾讓同事用望遠鏡看遠處的山，遙遠的山川透過鏡頭顯得觸手可及。爾后將鏡頭掉轉，用另一邊看近處的同事們，鏡頭集中于一點而向外拉伸，明明近在咫尺的同事們卻顯得遙不可及。“年輕的時候，遠處的景象也會像望遠鏡里看到的一樣，顯得近在咫尺，因為我們看到的是未來；當你老去時，眼前再近的景象也會顯得遙遠，因為你看到的是過去。”米克的這一段話與兩種截然不同的鏡頭完美契合，原本少見的拍攝手法在索倫蒂諾導演手下顯得無比妥帖。《年輕氣盛》的開頭則結合聲畫元素與長鏡頭，用舞臺表演拉開影片的序幕，奠定影片整體的主題與基調。索倫蒂諾擅長并熱衷使用長鏡頭，這一拍攝技法在完整展示故事場景、營造形式感的同時，也使索倫蒂諾電影具有奇幻化的視覺呈現效果。如弗雷德與萊娜的對話中，影片用長達兩分半鐘的長鏡頭表現了萊娜對弗雷德冷漠對待自己與母親的控訴，演員蕾切爾·薇姿用強大的臺詞功力將萊娜對父親的積怨爆發式表達出來，使這一段對白具有極強的震撼效果。在《年輕氣盛》結尾的音樂會上，花費了大量鏡頭表現表演者上臺與弗雷德的試探指揮，這些鏡頭既不包含很大的信息量，又不富于美觀性，但這種別致的奇觀化鏡頭渲染了影片結尾的氣氛，使觀眾更切身融入舞臺表演的藝術氛圍。

索倫蒂諾對電影音樂的運用也呈現出奇觀化特征。米克籌備的新電影被合作多年的老友布蘭達拒絕后，神情落寞的米克行走在小道上，而過去合作過的女演員們伴隨著臺詞與低沉的音樂接連浮現。最初音樂只能點綴嘈雜的臺詞聲，而隨著音樂與臺詞聲的此消彼長，在音樂完全蓋過臺詞聲后，音樂和女演員們的動作也隨之停止。當米克再次抬頭，草坡上印象中的女演員們已經消失不見。這一場景通過音樂使觀眾感受到了米克心中無限的悲傷，也象征著他與熱愛的電影之間的告別，與米克跳樓自殺時只有鳥鳴聲的安靜背景產生了鮮明的對比，達到了渲染氣氛與引導觀眾情緒的目的。這種對音樂的運用手法在索倫蒂諾其他電影中也多次出現，如《愛情的結果》中，主人公提塔迪聽人提起老朋友后，一小段音樂的突然插入與消失襯托出了提塔迪心中一閃而過的心理活動。提塔迪示愛的前后，音樂逐漸蔓延開，而在回到房間后音樂驟然消失，體現出非理性、游戲化的處理方式。《年輕氣盛》對其他類型的聲音元素運用也具有奇觀化特點，如弗雷德經常把玩的紅色塑料糖紙，這種奇異的質感和聲音在影片中的作用被放大，成為承載角色心理與情緒的載體。索倫蒂諾奇觀化的電影語言釋放了電影藝術的敘事潛能，能夠表現出許多難以表達的內容，在激發觀眾視聽思維的同時，幫助觀眾找回內心深處的真實世界。

二、蒙太奇式運動鏡頭

蒙太奇手法依托于剪輯技術，賦予了電影獨特的藝術表現方式與美學價值。索倫蒂諾電影整體節奏偏向緩慢，主要體現在對長鏡頭、運動鏡頭與舒緩音樂的使用，但索倫蒂諾經常在緩慢的節奏中插入一段快速剪輯制造緊張感與反差感。如《年輕氣盛》中弗雷德平靜地目視米克跳樓身亡，并沒有加以阻攔。在這段劇情內，無論是剪輯還是配樂都顯得尤為平靜。但鏡頭轉向飛機上剛聽到米克死訊的布蘭達，先是表現了米蘭達的掙扎與哀號，再表現空乘竭力控制米蘭達，最后表現其他乘客的迷茫。一連串連續鏡頭的運用在凸顯米蘭達失去摯友的痛苦的同時，與同樣作為好友的弗雷德平靜、克制的表現對比，傳達出不同人對米克自殺一事的不同理解。索倫蒂諾對運動鏡頭的運用見解獨到，如《年輕氣盛》中的游泳池場景，伴隨著意大利歌劇的聲音，攝像機從水上、水下等多個角度窺探不同身份、不同膚色、不同年齡的人群，呈現出與眾不同的視聽體驗。后現代是索倫蒂諾電影的一貫風格，從敘事的角度來看，《年輕氣盛》沒有一個明顯的主題，索倫蒂諾也無意用基于非線性敘事構造的情節沖突表現人物關系。影片中存在大量象征性元素，如身材臃腫、背部文著馬克思的胖子讓人聯想起著名球星馬拉多納，這種松散、細碎的敘事模式，結合荒誕、隱喻的表現手法使影片更具有哲學思辨價值。而夢境這一意象多次出現在電影中，如弗雷德夢中與他擦肩而過的女人，萊娜夢中出現的對第三者的想象，或者米克在山坡上看見的類似于夢境的想象，每一個夢境都有其獨特的內涵與深意。索倫蒂諾電影的開場畫面往往極富個性，如《愛情的結果》運用固定機位、時長兩分鐘的長鏡頭，構造了人從鏡頭深處走到鏡頭前的場景。《大牌明星》也采用了相同手法，并加入反常態的造型設計，主人公插滿針的頭從鏡頭深處逐步向前推進，這種畫面表現極具怪異感，讓觀眾產生思考。

作為索倫蒂諾電影的特色，對于運動鏡頭的運用使其電影具有獨特的鏡頭美學。索倫蒂諾電影的運動鏡頭傾向以推、拉、搖、升降的運動方式達到緩慢且勻速的運動效果，帶給觀眾多角度的視覺信息，使影片呈現出綜合性視覺感受。與傳統電影相同，索倫蒂諾電影對運動鏡頭的運用也是以呈現畫面與空間縱深為目的。但其電影與其他電影的區別在于索倫蒂諾更熱衷使畫面具有節奏感和韻律感，進而通過鏡頭審美產生異樣情調。如弗雷德與米克在野外散步的場景，以二人為鏡頭焦點的運動鏡頭，摻雜著對周圍景物的拍攝，鏡頭風格行云流水而又暢快淋漓。在影片后半段，鏡頭集中到被弗雷德質疑不能浮空的紅袍僧人身上，最初僅拍攝了僧人腦后，而隨著鏡頭逐漸往后下方移動，僧人浮空的全身姿態映入眼簾。相似的還有弗雷德對妻子梅勒尼的告白。弗雷德深情注視妻子并陳述兩人的過去，而梅勒尼則安靜地倚靠在窗邊一動不動。當陳述結束，鏡頭緩緩移動到妻子正臉，觀眾才發覺梅勒尼已經故去。爾后弗雷德站在橋上默不作聲，鏡頭平緩地從正面移動到橋下，橋底的黑影逐漸覆蓋了整個屏幕，也象征著弗雷德向以妻子梅勒尼為情感寄托的過去的訣別。這種運動鏡頭下，觀眾初時不明所以，而隨著鏡頭的推進，真相也不斷被揭露，最終完整的姿態呈現在觀眾面前。電影構圖為視覺創造動感打破常規的視覺平穩，能使觀眾得到更深刻的震撼。

三、索倫蒂諾式構圖技法

電影構圖通過對色彩與線條的運用，能夠在傳達導演個人風格的同時，為觀眾帶來視覺審美享受，并引起觀眾的藝術共鳴。索倫蒂諾電影融合了自身的思想與生命體驗，且色彩搭配與構圖十分考究，使電影具有如藝術品般的畫面美感。索倫蒂諾電影對情感尤其是孤獨情感的表達極其擅長，《年輕氣盛》的故事發生在瑞士山頂的高檔療養院，而影片有意無意地將雪山作為畫面背景，空曠悠遠的自然風光與富麗堂皇的療養院建筑風格形成反襯，暗喻了全片孤獨的情感基調。可見索倫蒂諾電影構圖的精彩之處在于構圖所呈現的視覺美并非炫技或抽象的展示，而是將構圖美學與敘事主題完美結合。影片中療養院的住客幾乎都是各領域的成功人士，但影片要表達的并非對成功者的贊頌，而是成功者失敗的一面。如深愛音樂卻無法演出的音樂指揮家、遲遲找不到理想結局的導演、體態臃腫行動困難的世界球星、無法完成任務的女王特使。他們每個人都是各領域的佼佼者，但在療養院中，卻沒有一個人對自己所取得的成就有自豪感。失敗的成功者們面臨的最大困境并非老去，而是如何面對變老后產生的孤獨。索倫蒂諾對于視覺美學的運用與影片對孤獨的描寫完美契合，每當住客們身著盛裝出現在餐廳時，索倫蒂諾便使用運動鏡頭表現了沉默氛圍下不同人的古怪神情，使整個環境產生強烈的不真實感，這種“不真實感”恰恰是索倫蒂諾呈現給觀眾的從心理上更與電影情節相符的影像。而影片中前半部分出現的演唱會場景幫助影片完成了儀式感的塑造，熱烈的表演者與臺下觀眾木然的神情形成的對比，更凸顯出無法融入外界環境的孤獨感。優秀的電影構圖能夠為觀眾帶來視覺上的審美享受，而作為將電影構圖美學運用到極致的導演之一，索倫蒂諾實現了電影構圖與敘事主題的協調，使觀眾得以由表及里地感悟影片的內在情感，揭示了索倫蒂諾本人的情感與風格。

索倫蒂諾善于使用對稱式構圖，以營造“靜”的嚴肅感。弗雷德乘車離開療養院后的大部分場景都采用了對稱式構圖，如高檔轎車內部場景、透過三個對稱的大門看劃過船的湖面、獨自一人走過筆直的墓園小路，搭配時有時無的小提琴曲《簡頌》營造了安靜的環境氛圍，也表現了弗雷德在米克自殺后再無知己的無盡孤獨。索倫蒂諾常用斜線構圖來表達自然風光，這種構圖方法會在視覺上產生不穩定感，并引導觀眾的目光，產生視線導向性。影片中常出現山脈與草地的場景，重疊的山脈構成了畫面的層次感，與天空和草地構成對畫面的三等分，極大地加強了畫面的藝術表現力。索倫蒂諾經常以對角線構圖增強畫面的視覺沖擊力，如弗雷德與米克在小路漫步，少年騎著花式自行車擦肩而過，此時鏡頭從依托地平線構造的直線構圖調整為從屏幕右上方向左下方延伸的對角線構圖，少年飛馳而過的場面極富視覺沖擊力，與弗雷德二人老態龍鐘的姿態形成鮮明的對比，同時也引出了二人對于年輕時的回憶。優秀的電影往往伴隨考究的構圖，視覺上的呈現雖然不與敘事產生直接聯系，但也需要做到契合影片講述的內容，通過視覺呈現對觀眾進行心理暗示，以達到輔助影片敘事展開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