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艷妃
(太原城市職業技術學院,山西 太原 030027)
自《你的名字》在票房與口碑上皆大獲成功后,新海誠的電影逐漸擺脫了往日“注重形式,敘事薄弱”的評價。對于新海誠而言,從《言葉之庭》到《你的名字》無異于一次飛躍。作為一名動漫電影監督,新海誠向來是以視覺畫面以及音樂同畫面間的互動為人所稱道的。而在《你的名字》中,影片除卻都市和鄉野唯美的風景畫面還摻雜了諸多元素:彗星預示的末世災難、思春期朦朧不明的情愫、源自日本傳說神話的互換身體,以及草蛇灰線般的平行時空的暗示。這些元素與影片的視聽語言完美交會,如水乳相融,終于在黃昏的山崖上發出最強音?!短鞖庵印纷鳛樾潞U\自《你的名字》三年后的新作,無論是在影片的結構布置,抑或題材主旨方面,皆與《你的名字》有著極大的相似之處。如果說《你的名字》通過時空的錯置與東京都同鄉下的坐標對立,來表現當代的日本人與人之間的紐帶維系,那么《天氣之子》則對這種紐帶的維系進行了更進一步、略帶出格激進性質的探討。
按照日本動漫界的定義,《天氣之子》是一部“世界系”作品?!笆澜缦怠敝傅氖敲枥L男孩與女孩之間的關系,并與世界的存亡等抽象問題相關聯的作品。與一般追求完美結局的“世界系”作品不同,《天氣之子》當中流露的現實寓意和反抗意味無處不在。影片的主線劇情仍是屬于新海誠式的“boy meets girl”,但無論是男主角帆高撿到的手槍,抑或是陽菜的晴女能力被應用于賺錢的工作,都使得影片帶上沉重嚴肅的色彩,這一點是清新細膩的畫面所無法掩蓋的。而在影片結尾那逐漸淹沒的東京街道上,帆高與陽菜的相會更是強化了這一表達,同時也在暗示著新海誠的藝術野心。
盡管被諸多媒體譽為宮崎駿的接班人,新海誠所監督的電影風格其實與宮崎駿大相徑庭??偟膩碚f,二者的共同點多數時候都局限于主角的年齡段,即10多歲的少男少女。而在青春崇拜遍布的當代日本文化中,這一共性也顯得不足為奇了。與宮崎駿的作品不同,在新海誠的影片中,總是彌漫著一種難以言明的惆悵氛圍。《秒速五厘米》便是這一點的集中體現。在東京的坡道上,二人在飄落的櫻花花瓣中擦肩而過,將這一情緒展現得淋漓盡致。用《云之彼端,約定的地方》中主角的話來講,那便是一種不知為何的愁緒,是那座遙遙地矗立在天邊的高塔。這種情緒通過配樂與畫面來傳達。它是《你的名字》中記錄日記、微微發亮的手機屏幕,山頂中央被云煙環繞的古樹,是《天氣之子》中雨水浸漫的東京街道,天空當中承載綠草的云之島嶼。需要看到的是,這種氛圍的構建和表達是隨著新海誠的功力而不斷加深、增強的。如果說在《秒速五厘米》中,這一種情緒指涉的尚還是錯過的情感與懵懂的內心,那么,在《天氣之子》中,它的內涵得到了進一步的加深,即成長必然面臨的矛盾,或者說是《麥田里的守望者》所提出的問題。
《麥田里的守望者》是帆高前往東京時隨身攜帶的書籍,并在影片的開端數次給予特寫。從導演的意圖來看,《麥田里的守望者》無疑是整部影片的題眼。譬如,在《天氣之子》中,陽菜與帆高皆面臨著一個情形,那就是是否接受某種普遍意義上的宏大敘事的感召。這一種敘事要求個體做出能夠維持社會按照希冀中的模樣運行的抉擇,具體而言,則是陽菜是否成為犧牲者,帆高是否接受自己離家出走、擾亂秩序的身份。影片中,鏡頭聚焦最多的除了處在青春期的帆高和陽菜,便是圭介與夏美。作為叔叔和侄女,二者的共同點都在于世俗意義上正經工作的缺乏。夏美數次面試的回憶閃過,并非只是作為一段逗人發笑的過場,它有著自身獨特的意旨。對于夏美和圭介而言,他們曾經接受過那種敘事的感召,并且在成為社會的邊緣人之后,力圖重新回到它所規定的軌道:無論是夏美忙于尋找工作,還是圭介將帆高解雇,他們的行動背后都存在著一種無意識的判斷,尤其是圭介,即“我應該這樣做,就算這樣做對于我的內心會帶來煎熬”。圭介在與警察同處一室,回想起往日的家庭生活時,流下了眼淚,但隨后的轉場,他又扮演了幫助警察勸告帆高的角色。從某種角度來說,帆高與圭介這一對存在是對于《麥田里的守望者》的巧妙互文。在《麥田里的守望者》中,霍爾頓自白道,他只想做一個在麥田中看顧孩子們玩耍的人,只想做一個麥田中的守望者。而這類事按照資本主義社會的邏輯,是缺乏價值的。這也正是警察無法理解帆高的地方。帆高的所言所語,對于他們都像是青春期妄想癥男孩的胡言亂語,事實上,天氣的晴朗與否對于警察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的工作。
在《麥田里的守望者》的結尾,霍爾頓對于要去哪里上學,是否用功學習一點也不關心。表面上,這是一個男孩在10多歲時的叛逆表現,深層次則是個體對于宏大敘事的抗拒的權利。帆高的離家出走也體現了這一點?!短鞖庵印肥且徊砍錆M了各類日系元素的電影,自然,它所暗示著的宏大敘事便是資本主義在東亞的變種。這樣一種敘事有它對于帆高的要求:回到家中,停止離家出走的出格行為。同樣地,它有著對于圭介的要求:停止抽煙,配合警方,做一個能夠通過撫養審核的父親。因而,兩種截然不同的反應出現了。盡管夏美曾經說,帆高和圭介是相似的人。二者的差別在于,帆高并未接受過社會的規訓,他的所作所為更多的是出于自己的“中二”意識。也正是通過此種塑造手法,一種存在于少年與成人之間的割裂之感油然而生。帆高所要面臨的抉擇和矛盾,是每一個浸潤在該種文化下的少年都要面對的:是選擇世界予以個體的責任,還是選擇他所珍視的人或事物。
同以往的“世界系”作品不同,《天氣之子》的高潮產生于對于世界的拋棄。在“世界還是她”的命題中,帆高選擇了陽菜。影片中強烈的表態通過帆高舉起手槍來得以實現。對于新海誠過往的影片來說,手槍是一個十分異樣的元素。也正因如此,反抗的色彩才格外強烈。帆高以一種激進的方式,拒絕了宏大敘事對于他和陽菜的收割——如果世界需要犧牲她來正常運轉,那么這樣的晴天我寧愿不要。值得一提的是,新海誠的這一表達與他的前輩宮崎駿在數十年前的漫畫《風之谷》中的觀點不謀而合。在《風之谷》中,女主角決意毀掉所謂的被安排好的希望,讓族群陷入滅亡的危機中,繼而尋找真正、渺茫的希望。自然,帆高的這一行為可以被主流的話語描述為幼稚與不成熟,但一個建立在對于陽菜的剝削上的世界是否真的理想呢?
因此,影片最終的抉擇并非只是“電車問題”的變種。它所滲透出的是對于一種要求眾人犧牲自我從而維持秩序的世界的反抗。在影片中,三年的大雨過后,東京依然在日本占據重要的地位。世界并未迎來毀滅。那么,當抉擇涉及現實中的個人時,拒絕所產生的能量難道比得上連綿不斷的大雨嗎?《天氣之子》的核心是社會性的。它聲明,邊緣人、弱勢群體也擁有拒絕被主流話語收割的權利。帆高可以拒絕成為圭介。陽菜可以拒絕犧牲自我換取天氣的晴朗。個體的價值并非只能通過對于資本主義邏輯下的秩序的獻身來得以實現。就像帶給陽菜滿足感的不是祈禱換來晴天賺取的鈔票,而是晴朗天空下他人幸福的笑容,是同帆高一起共度的時光。在影片的末尾,帆高接受了世界是由他們改變的事實,完成了一種與主流敘事背道而馳的成長路線。雨還在繼續落下,但少年并沒有庸俗地承認錯誤,而是抹除了潛藏在社會話語中的道德判斷,擺脫了制約與束縛。少女的祈禱亦回歸了它的本意,而非陷于工作、維持秩序的異化形勢——一種真誠、滿載情感的儀式。
早在《云之彼端,約定的地方》當中,新海誠就展現出他所監制的長片特質:側重風景的展現。但伴隨著畫面的越發精致,“能否講好一個故事”的質疑也落到了新海誠的身上。《你的名字》是新海誠對于這一質疑的一份完美答卷,而《天氣之子》則是這一回復的延續。在《天氣之子》中,東京都的每一把雨傘、一杯咖啡、一罐啤酒、一面廣告牌都細致到無以復加。積雨云、閃爍的光線,都在重現并擴充曾在《言葉之庭》當中出現的雨中都市。正因為太過精細,新海誠的鏡頭所對準的畫面似乎都承載著某種特定的情感。套用日本文學理論,其可被稱為物哀。物哀是由日本江戶時代國學大家本居宣長提出的概念,指的是人心接觸外部世界時,觸景生情,感物生情,心為之所動,有所感觸,此刻自然涌出的情感,或喜悅,或悲傷,或恐懼,或憧憬,便稱之為物哀。就像《天氣之子》中,帆高所感慨的那番,同樣的一片天空,當人們望見窗外是晴天時,便會擁有完全不一樣的心情。因此,從美學上的角度來看,《天氣之子》是新海誠自身審美取向的一以貫之。新海誠影片的情節性依賴于劇本的完成度,更依賴于畫面所呈現出的情感。從《秒速五厘米》中飄落的櫻花,到《言葉之庭》中雨季的公園小亭,再到《你的名字》中神秘的黃昏圣山,新海誠影片中所蘊含的情感都是通過特定的風景抒發的。
而在《天氣之子》中,新海誠似乎決心打破過往風景與情感之間約定俗成的聯系,雨與晴日所象征的情感不斷轉換。在影片的片頭,帆高獨自乘船前往東京時,正巧在海上遇到一場暴雨。他興奮地沖到甲板上,高舉雙臂,朝天空吶喊。對于此刻的帆高而言,暴雨是自由的代表,是遠離小島的標志。影片并未交代清楚帆高離家出走的原因,只是以近乎宿命論的方式來解釋:追隨陰天中的光亮。當帆高進入東京,雨所象征的情感又發生了變化。他不斷地自言自語,東京真是冷酷啊,該如何在東京生活下去呢?爾后,帆高進入圭介的事務所,雨水逐漸變得輕快。三人一同行走在雨中,如同家人。當然,雨本身的威脅性并沒有消失,東京依然是一個令人生畏的巨大都市。因此,在雨中,帆高才能邂逅陽菜。雨就如媒介,將他們二人相連。如果說物哀是“主體與客體融合達到物心合一的狀態”,那么,在影片的最后,帆高和陽菜終于擺脫了天氣的束縛,則是超越了物哀之情,在雨中亦能夠幸福地相擁??v觀全片,雨的意味的變化歷程實際上象征著社會在不同階段對于個體所產生的影響。帆高在東京的雨季實際上是經歷了一次微縮的成長過程。從力圖生存下去到超越規訓,帆高完成了一次特殊、迥異于常態的個人心靈變化。
在《你的名字》大獲成功后,《天氣之子》作為新海誠的回歸之作,口碑卻遭遇了兩極分化?!短鞖庵印返漠嬅媾c音樂依然保持了極高的水準,但在對于劇情的評價上,呈現出與《你的名字》截然相反的趨勢。相比于《你的名字》,《天氣之子》的劇情增加了更多社會性的內容,如象征權力機構的警察、象征抵抗的手槍,因而影片具有了鮮明的反抗性,反抗者便是這些少年。在影片中,暴雨出現的原因和帆高離家出走的原因一樣,都不甚明了。但帆高抵達東京時,雨已經在那兒了,而陽菜和帆高對它并不負有責任。也許對于新海誠而言,社會性的議題抑或影片的社會性大多數都是服務于成人眼中的世界的,而他所要打造的,是一個獨屬于少男少女們的、獨特的行動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