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劇《山杠爺》文本特色及價值

■陳少華

成都市川劇院創排的川劇《山杠爺》，在'95全國戲曲現代戲交流演出中一經亮相，便一炮打響，隨后斬獲多種獎項。時值今日，重新觀看，依舊讓我們怦然心動。魅力何在？答曰：劇目主旨勝人一籌，既統領該劇結構，又讓全劇各項指標按其要求全面達標。再問：劇目主旨是什么？答曰：人治余音與法治的向往。

山杠爺是山村堆堆坪支書兼村長，主政幾十年，享有威望。村民翠花吊死在他門前，掀起了不小波瀾。為催促在外打工者回家耕種責任田，山杠爺私拆他人信件；村民不按時上交公糧，山杠爺派民兵關押；臘正反對攤派被他打耳光；黃幫農閑賭博，山杠爺罰其泡冷水澡。等等。山杠爺違法服刑前，有條不紊交代村里工作，送行村民在一聲聲“杠爺！”中跪滿一地……

《山杠爺》是一臺人物戲，在劇作家筆下，其不僅是一個典型形象，而且是一個引發象征意義的優質載體。其時代氣息濃郁、生活環境真實、人物性格鮮明、不生硬不做作，生活氣息濃烈，為所完成的象征意義提供了堅實基礎、最佳路徑和歸宿根系，看完全劇，余音裊裊不絕如縷。

《山杠爺》劇本收錄在《曹禺劇本獎獲獎作品選》第三卷（作家出版社2007年11月第1版）。幕后唱中，大幕一開，就是山杠爺坐在堆堆坪一座山包上，抽煙桿思考村里現狀和未來，許多事情在他眼前一一浮現：1.責任田了，村民們賭博成風，以黃幫為尤。2.村民不上交公糧，王祿氏是代表。3.翠花無情虐待婆婆劉大媽，無人管束。等等。開場戲，精準、簡潔、有力，把全劇戲劇情境、劇情走向、主要人物和事件等確定了下來，全劇風格可見端倪。它既是全劇主旨映射效果，更是劇作家自身修養和把握戲曲能力的展露，十分難得。

《山杠爺》以無場次形式呈現，由十個場面組成。若用起、承、轉、合分析其結構組成，那么，以上所說的第一個場面就應是起，第二個場面至第六個場面則應是承，第七八場面是轉，第九十場面就是合。

再來看承部分，它把起部分提到的三個戲曲事件演繹展開，并加以推進：4.責任田撂荒苗頭亟待遏制事件。5.山杠爺敲打臘正成才，為接班人鋪墊。這樣處理，高明之處在于：一是不會造成起部分說什么承部分就寫什么的枯燥和呆板。二是劇作家需要展示生活的廣闊性和豐富性，多層次、多側面刻畫山杠爺性格，使山杠爺形象豐滿親切、為觀眾所接受。

這五個事件，劇作家的擺布各有輕重緩急，鋪排手法各有莊諧，極盡手段，像中國山水畫技法一樣，有收有藏、有近有遠、有詳有略，最終又全都統一到一種風格中。黃幫賭博，略寫，但略得有份量韻味，突出一個“趣”字，如讓其泡魚塘洗冷水澡。王祿抗交公糧事件是正寫，正氣的“正”，凸顯山杠爺作為村級領導威嚴。臘正改邪歸正則是暗寫，他因早年帶頭阻攔村里修山塘，挨了山杠爺刮脆脆耳光后而幡然醒悟，如今成為村支部一員，悅服山杠爺的他，是一個未來山杠爺。素芬和明喜年輕夫婦責任田撂荒之事，則亦莊亦諧，諧多莊少，充滿喜劇色彩，為全劇增添無限樂趣，也把作為配角兒黃幫等等的戲份撐得滿滿當當。這一段戲，說它是民俗畫卷也可，說它是幽默劇也可。可見，劇作家深得編劇法奧義。而翠花虐待婆婆劉大媽事件，劇作家則傾注心力和情感，細針密線反復渲染，以悲劇手法穩扎穩打步步推進，呈現那時那地風俗的同時，也窮盡了人世間的炎涼，讓人唏噓不已，一直落筆到山杠爺懲罰翠花游街為止。

至此，全劇承的部分便結束，而轉的部分又搖曳多姿地緊跟而上。

翠花不能容忍受游街處罰而吊死在山杠爺門前，是這部分的重點；甜兒向爺爺山杠爺討教“法律”名詞解釋，其暗藏玄機一直壓延到全劇結尾之處；山杠爺運用大竹筐與小竹筐比喻國法與村規，意味十足。而在全劇五個戲曲事件中，只有翠花對山杠爺反抗堅決而徹底，盡管這反抗狹隘、自私，充滿個人意氣，但她的決絕，卻完全有足夠的理由和力量讓人們震驚，讓堆堆坪之外任何一個人為之痛惜得瞠目結舌，由此讓我們生出“生命價值”之類感嘆，因而具有社會學的、哲學的等層面上意義。

另外四個戲曲事件，同樣具有蘊味。他們對山杠爺的工作作風、為人處世方式，開始時是反對、抵觸，但事后，內心卻又一致認可。這種認可，在自發地為山杠爺追查告黑狀到底是誰的鬧劇中，展現得淋漓盡致。它既有背后鄉村文化強力支持，更有一種民族性認同感，讓觀眾一時很難判斷出到底孰優孰劣，合理悖理，讓觀眾在感到既親切又啼笑皆非之時，只覺得沉重和苦澀。可見劇作家在挖掘山杠爺形象的生存環境時，花費了多大精力，用意多么深遠！

那么合呢？千龍游來，在此結穴，劇作家用力十分精到。在即將接受法律制裁時，山杠爺首先關心的是自己還“在不在黨”？這關系到山杠爺的信仰，更關系到山杠爺今后是否有可能重新主政堆堆坪大事。他一直對黨忠心耿耿，所有一切都是黨教育結果，此時此地問此問題，問得舞臺上下沉重而心酸，直抵人心。得知一旦坐牢，自己就再也不能在黨了，“黨叫我坐牢我就去，千萬不可有委屈”，山杠爺決定召開最后一次村支部會議，指定臘正接任他村支書一職。

而暗中狀告山杠爺的人到底是誰？在村民齊呼“山杠爺——”送他服刑村頭時，甜兒的出現，才讓眾人知道，是甜兒一個無意之舉，導致了爺爺罹禍。喜焉？悲焉？舞臺上下一片大悟之時，我們是否可以這樣地遐想：無論甜兒動機如何，正在成長的新一代，總歸是我們的希望啊！

盯著劇終時徐徐關閉的大幕，思緒萬千的筆者，仍是久久不愿離去……

山杠爺這個戲曲畫廊里的悲劇人物，具有“這一個”獨特性。在堆堆坪，他之所以犯錯誤，并不是其道德不修，而是因為其道德所修方向有誤，他造成了自己的命運悲劇，借用黑格爾的話來說：“他敢于承擔責任，對自己的行為負責，將悲苦升華為壯麗。他的行動是合理的，同時引起沖突又是有罪的，由于他是全力以赴，自然也就無從卸責。”

川劇《山杠爺》以深邃主旨取勝事實，無可爭辯，劇目結構、人物、事件、細節等，在主旨制約下一起同頻共振，各自散發光芒，共同輝映主旨絢麗。提煉出一個超群拔俗的戲曲主旨該多么重要，它直接關系到戲曲品位的高低，甚至生死存亡。《山杠爺》以其新穎、深刻、獨到主旨，不僅超越社會學層面達到哲學高度，而且進入了普世價值觀里面。

為什么編劇能寫出如此優秀的劇本？筆者覺得至少有這么幾點：1）編劇具有硬漢山杠爺氣質，或者有能充分體悟這種氣質靈性。2）編劇對山杠爺這個典型形象稔知，了然于胸。3）編劇具有超常的提煉生活素材能力，和與之匹配的深厚學養及豐富閱歷。4）他是業內行家里手，對川劇各種手法運用自如。5）他一定熱愛生活，有強烈責任感。雖說川劇《山杠爺》根據同名小說改編而來，小說也為其改編提供了充足底氣，但如果不具備以上五點，任何編劇都難以達到現在這個藝術效果。

川劇《山杠爺》打上的是中國農村改革轉型時的烙印，全國戲曲舞臺上演現代農村題材劇目可謂多矣，但屈指一數，有幾本戲可供圈點？又有幾本戲可與它媲美？答案讓人黯然。許多劇目，仿佛過眼云煙，一晃就沒了蹤影，只能算作宣傳品而已，難進入藝術品之列。就讓我們將《山杠爺》這類精品力作時常擦拭、發揚光大吧，這實在具有歷的史和現實的意義。

壯哉！川劇《山杠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