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祥彬
(安徽師范大學 新聞與傳播學院,安徽 蕪湖 241000)
生態電影衍生于文學的生態批評,將電影批評的關注焦點從“人”轉向與人生存緊密相關的空間環境,以期通過從人類中心到生態中心的視點轉向重建失衡的價值觀念體系。美國學者斯格特·麥克唐納(Scott MacDonald) 2004 年在《建構生態電影》(Toward
an
Eco
-Cinema
)一文首提了“生態電影”(Ecocinema)的概念,確立了生態思潮和電影批評的聯系,以期建構一個能使觀眾從消費主義的旋渦中抽身的精神花園。生態電影以其長鏡頭與舒緩的剪輯節奏、非對抗式的人與自然關系的影像化表達、長時間的凝視形成了獨具魅力的“生態電影”美學。史蒂芬·呂斯特(Stephen Rust)在《分隔漸隱——對生態電影研究的定義和定位》中提出“在實際效果中,對先鋒電影的感受可以抵御商業媒體對精神和環境產生的破壞”。再次確認了“生態電影”對消費文化的抵抗,提出了精神和環境凈化的功用。“生態電影”所建構的新時期公共文化空間,實現了公民意識的表達,恰恰契合當下觀眾對生態意識的內在訴求,成為當代人類社會發展中大眾生態焦慮的文化體現。生態電影通過影視語言的自然表述強調生態啟蒙的意義,促使人們重新思考社會、自然的關系。當前好萊塢電影末日情節和英雄救贖的震驚美學成為電影類型化生產的強勢敘事機制;而生態電影《哪啊哪啊神去村》(又譯《愛上春樹》)卻專注于自然生態治愈與人性修復的成長論述,呼應了生態電影對消費指向的怨懟。生態電影在父權式微的圖景下,通過電影的敘事機制實現了對主體身份的“尋喚”與自然生命的質詢,成為生態電影的經典敘事范式。
法國精神分析學家拉康(Jacques Lacan)認為主體的形成經歷了“鏡像階段”三個過程,即將自我指認為他者、自我的出現、接受了社會文化結構與語言系統的主體的最終形成。通過自我的“凝視”與異化為社會關系中的主體,最終實現價值觀念的認同。電影《哪啊哪啊神去村》在一系列的影像程式遮蔽下反復展示平野勇氣所面臨的現實生存危機和精神危機,將現實意義的成功橫亙于平野勇氣與愛情、友情和親情之間。平野勇氣所面對的不僅是社會關系的脆弱而是現實價值觀念對其的邊緣化,即形成了鏡像的第一階段:主體的迷失。而在選擇做林業實習生的逃避中,遠離城市文明的平靜林場使平野勇氣對大山產生了認同并治愈了其內心創痛而實現了主體重獲,并最終在大山與平野勇氣的認同互動中進入了主體的自我迷戀階段。平野勇氣也實現了落榜高中生——林業實習生——大山之子的主體蛻變。
拉康認為欲望對象始終是一種缺位,形成了“存在/在場/滿足”與“匱乏/缺席”的關系。電影中平野勇氣遭遇了高考落榜、女友分手的接連人生打擊,形成了欲望對象缺失與理想自我死亡的雙重缺席狀態。電影將人物異化于現實價值體系,在一系列的人生挫敗之中平野勇氣逐漸在現實的都市生活環境中喪失了自己。欲望對象的缺席造成了主體迷失的創痛,形成了電影被言說的多重交叉的語義維度。
平野勇氣與石井直紀的互動關系成為電影生成多重含義和感觸性的佳例:石井直紀的前男友成為平野勇氣的鏡像,而石井直紀亦是平野勇氣前女友的鏡像。兩個人物被遺棄的創痛產生了對自我與他者的懷疑。平野勇氣帶著對宣傳冊里女孩的完美想象而重獲欲望對象,然而石井直紀對其若即若離的關系形成了欲望對象的匱乏與缺席。欲望對象的匱乏與缺席給予了平野勇氣走進山林的勇氣,并在自然生態的治愈下獲得新生,二人關系的確立成為互相認同的獲得。城市來客同樣是平野勇氣的自我鏡像。城市價值體系中的“慢生活”將神去村想象成理想生活的鏡像,帶著奇觀欲望的觀賞態度終將無法到達“理想世界的彼岸”,成為兩種價值體系不可調和的隱喻。城市來客的新奇與初到林業學校的平野勇氣的乖張成為互為映照的鏡像。不同的是平野勇氣對城市價值體系的“反叛”成為其走進自然生態價值體系的必經之路,也是獲得新的認同的基礎。在這種人際關系的互動中平野勇氣實現了自我與理想自我的雙重喪失,同時也實現了自我與理想自我重建的雙重獲得,重申了欲望與匱乏、創痛與治愈的主題。
拉康認為在與另一個完整對象的認同中構成自我。被現實世界拋棄的平野勇氣在神去村重獲認同。自然的治愈不僅治愈了欲望對象缺席所造成的創痛,還使平野勇氣在枯燥的林業生產中產生了對山林的認同。平野勇氣在自我救贖中重獲人性的精神空間,逐漸以愛之名學會責任與擔當的生命意義。最終在祭祀山神的大典中平野勇氣的名字被收錄進祭祀名單,姓名的確認既是新人際關系的確立與再平衡,也是新的價值觀念體系的認同,完成了主體的獲得。在此,成長于森林深處的百年樹木凈化了被功名利祿困擾的城市人的心結,給予了他們新生活方式的可能,浸潤進對生命意義的新思考。電影中沒有將平野勇氣異化為英雄,遠離城市文明的林場成為生態理想社群的生活模式,完成了都市觀眾對沒有貪婪、懂得感恩的理想生活的投射和想象,映射了現代人群現實生活和精神空間的矛盾與危機。
電影所建造的生態空間中主體的重獲成為人性治理的新途徑。自然環境的獨特描繪承載了更為重要的“自然治愈”功能。生態環境從被動呈現到成為電影敘事的主動因素,由人類對自然生態的改造征服發展成為自然生態對人性的保護與修復。生態電影重新建立起自我、他者、自然及社會的詩意審美關系。電影雖然未將平野勇氣塑造成“無父子”或“無母子”,但其家庭與現代價值觀念共同離棄了他造成了一種匱乏。人生低谷的平野勇氣并未獲得父母的關注和救助,其最終選擇出走以逃避這種匱乏造成的創痛。影片結尾平野勇氣站在家門卻被原木的味道吸引,正揭示了現代價值觀念意義中的家甚至是城市不再是傳統意義上的精神歸宿而成為要逃離的空間。主體被自然生態再次召喚,自然生態觀念選擇與對現代文明的價值觀念反叛,成為主體確立的重要標志。
電影《哪啊哪啊神去村》充斥著對男性氣質的彰顯。電影中以對飯田與喜為代表的男性角色健碩身體形象的長時間、多角度的凝視,使電影語言充滿了詮釋與再詮釋的開放性。祭祀山神的大典中所有男性赤裸的身體凸顯著男性陽剛,恰如與現實都市價值觀念中被資本消費邏輯裹挾的性別弱化和男性氣質的衰落形成鏡像的對比。太陽、大樹都被影像賦予了男性力量的肯定與宣泄。祭神用的大樹被刻意塑造成男性生殖器官的造型。摒棄了現代文明的機械工具,重返傳統時代的斧砍,巨型鋸與男性性器官在畫面構圖中的重合,都隱喻著主體對現代都市文明的反叛和對自然生態中男性精神的回歸。電影中對男性形象的選擇和敘事中反復強調的男性氣質成為主體自我迷戀的經典寓言。借助影像語言表現的逆光中飯田與喜砍伐參天巨樹的身型,大樹倒下,粗放、剛強的男性魅力得以彰顯,正是主體理想自我的鏡像。
男性主體的建構與差異性他者的出現成為主體對自我的另一種迷戀。男性的存在以被女性的需要而得以彰顯。平野勇氣幫助石井直紀洗凈了青春的創痛,勇敢地在鄉野間舉起“愛羅武勇”(I love you)的情愛宣言。這種全能的主體性身份賦予了主體占有欲和控制欲的極大滿足感,呈現出主體建構鏡像階段的指認方式和想象性的滿足。女性作為差異性他者的形象填補了男性行動客體和欲望客體的匱乏,使男性主體獲得再次確認。從理想主體的被遮蔽到彰顯,電影以多重視角和對話的形式完成了生態電影的敘述范式。
麥茨(Christian Metz)將精神分析引入電影受眾研究,“對視影片獲得意義的觀眾的深層心理結構,以及產生和接受影片的社會結構的研究,論述電影這個造夢機器是如何運用想象性手法和技巧,通過制造出特有的觀看情境,刺激、縫合了觀眾產生認同的幻覺和欲望,來說明電影實質上是一種迎合了觀影主體的內在欲望和需求的想象性的建構。”與好萊塢生態災難視覺奇觀販賣生態焦慮不同,電影《哪啊哪啊神去村》以非灌輸語言和寓言空間,在自我身與心、自我與環境相互認同的和諧共振中使人得以重新思考人與自然的關系,啟發感恩、責任與擔當的共情。投射并回應著觀眾對傳統生活空間的記憶和想象,將清新的鄉野故事帶入生態敘事中。生態電影能夠跨越文化差異實現自然生態中人類生命的身份認同,將個人與社會、生態環境的權力關系重新思考。
電影《哪啊哪啊神去村》將神去村塑造成現代城市文明之外的精神“桃花源”,成為現代都市精神荒原的想象家園。電影中不僅將女性對平野勇氣的引領和感召與自然生態空間融合形成了母愛的呵護,呼應著人性的俄狄浦斯情結,給予了被以父權形象出現的現代城市文明價值觀念所威脅的主體以包容和撫慰。對生態環境的母性化處理,以純凈的自然生態的治愈實現了被都市現代文明感染的人性凈化和感召。電影在影視語言的語義中凸顯了男性氣質的剛強和贊美,卻將女性的力量包裹成雖為隱秘卻更為強大的精神動量。
平野勇氣在濃霧的山林尋找孩子中獲得山林神靈的回報,神的形象被刻畫成柔美的女性身體局部,手作為引領的肢體寓言,再次凸顯女性在人生迷惘時刻的引領作用。這種“超自然”的浪漫主義處理完成了人與自然的互動交往,將現實經驗與電影敘事的“割裂”拓展了自然生態的“他性”內涵,升華了自然生態的母性氣質。林場的生態空間徹底擺脫了電影寓言發生的空間場域,進化出電影語言的寓言功能。
讓人引以為傲的木材品質、被飯田與喜撞死的野鹿以及蝮蛇,影片充分肯定了山林給予人們的一切,對生命盡情地贊美的同時還對山林——母親的感恩。電影中流露出對森林巨大生命力的震撼與感嘆,滿山的樹木從現代價值觀念的“經濟財富”意象轉化為“精神財富”的生命精靈,成為生命生存的物質基礎和精神家園。對森林的認同內化成為對生命的認同,并將森林的巨大生命力注入枯竭了的現代人的軀殼,撫平焦慮而重獲自我。山林教會了所有人重獲愛的本能,如何讓人內心充盈,因此山林同時被賦予了給予人類生命和精神原動力的母性特質。影片結尾平野勇氣重回城市的不適與眩暈終究抵擋不住街頭木屋的原木氣味,亦是自然生態的召喚。平野勇氣笑,不再迷惘,重回自然空間,成為綠色生態與戀母情結的完美詮釋。
現代工業文明的野蠻擴張,不斷侵蝕農業文明的文化現實,揭示著社會變革對人類生存空間和情感體驗的強烈震蕩。市場經濟的現實價值取向,城市空間的現代文明與鄉野山林原生態的生活習慣和信仰體系形成了鮮明的沖突,更是人類對現實生存空間和精神生態的痛苦掙扎。現代文明依賴于資本的消費邏輯,全然拋棄了自然生態的生長認知。現代性別意識展現出無性別或者中性發展的趨向,當前電影中中性氣質的流行即是受眾資本消費邏輯反向作用的產物。此時,中性不再是被閹割的、匱乏的、不完整的生命個體,而成為兩性之間共趨的“第三性別”。男性氣質的中性化美學指向遮蔽或回避了男性氣質缺損現象背后的根源性問題。
美國電影理論家史蒂芬·沙維羅(Steven Shaviro)批判當代媒體拋棄了電影的認知性,青睞利用影視語言的感觸性完成震驚美學的追求。而電影《哪啊哪啊神去村》將個人救贖與生態治愈融合,在生態環境對人性的凈化中完成男性的成長蛻變。影片中不是人與自然的二元對立,而是人類對自然生態的有限索取與自然豐厚回報的良性互動。更為關鍵的是全片對山神的敬畏以影射人類對自然的敬畏與感恩。“影片傳遞出‘人并非自然界中的暴君和全能的領主’‘人必須與大自然相對和諧地相處,否則將招來災禍’。對自然的敬畏之情轉換為對生命的普遍尊重,并因此升華出生態電影特有的生命之美。在對自然的凝神關照和深邃思考中所生發出的思想,會貫穿在具有生態意識的電影作品之中”。
生態電影將生態意識充分融入到視聽語匯中,將自然生態空間移置成電影的敘事空間。電影的生態空間擺脫扁平故事背景的僵化狀態,從物性空間上升為男性成長的情感空間和精神空間。平野勇氣進村時的框架式構圖實現了都市空間與自然生態空間兩個不同場域的隔斷,更將神去村塑造成都市空間外的世外桃源——現實與理想的跨越。特別是片尾祭神大典上赤裸粗獷的男性軀體與莊重的行進儀式,點點火把不僅照亮了浮躁的現實世界的心理暗角,更成為一顆顆純凈安靜的內心的象征。對“久久能治大神”的信仰成為人們對自然生態的敬畏,亦在自然生態中重新建構了現代社會式微的父權。影像語言中一個個健碩的男性軀體所呈現的不再是征服,而是以臣服的男性姿態,惶惶祈禱。這種非對抗式的人與自然的關系,在俯視角畫面構圖的人與樹的對比中凸顯了自然生態的無窮力量。自然生態感召了無父之子的迷惘與彷徨,完成了古老的男性成長的主題。
新時期的生態電影美學建構的公共文化空間,成為具有現代性的表達公民意識、實現精神皈依、順應生態自然規律的非對抗性的精神空間,契合了當前觀眾的生態意識的內在訴求,并在生態美學觀念上實現了跨種族、地域和意識形態的人類命運共同體的互文與共振。國內學者陳陽認為,“生態電影研究首先反對的是消費主義。對資源無可遏制的貪欲,這就是中國社會的現實問題,而且是生態的問題”。將生態電影批評引入對生態現實的關照,在生態電影的多重鏡像的寓言中,穿過生態環境的表象進入人類社會和精神危機反思的美學指向。
“關注非人類世界及其與人類社會之間的關系,涉及社會公正、正義以及種族、性別等大量社會現實生態問題,并探討這些問題背后隱藏的各種復雜的社會利益關系,關注生態公正與社會公正之間的關聯以及可持續發展的路徑。”生態電影將自然與社會雙重交叉的生態維度承納于戲劇化情節結構之中,在理想生態空間與現實生活空間之間延展著復雜的生態視域,指涉了大量人類社會的現實生態問題,迫使觀眾重新思考人與人、人與自然的命運共同體關系。
八十萬一棵的百年樹木與億萬富翁的美好憧憬不僅刻畫了初到林場平野勇氣所代表的現實價值觀念對生態環境的價值考量,也體現著對現代經濟發展短視觀念的批判。城市青年對慢生活的不同理解:城市對自然的新奇、奇觀化表達 “原來不是用斧子砍的”,隱喻城市文明與自然生態觀念的鴻溝而產生對城市的疏離并轉向自然生態的價值觀念認同。平野勇氣的發怒成為價值觀念轉向的標志,既獲得了村民的認同,也成為其對城市文化的反叛與現實價值觀念體系的懷疑。飯田與喜對平野勇氣的評價:既修不好樹,也不會用大型機械,種樹也不行,但平野勇氣卻獲得了神去村的認同成為大山之子。這正是與現實價值觀念對應的自然生態價值觀念的反照。兩性和諧、自然調和,充分地尊重自然生態的規律,少了戰勝自然的豪邁而產生了敬畏之心,是可持續發展的核心,也與金山銀山就是綠水青山的長遠發展觀念契合。
生態電影《哪啊哪啊神去村》通過自然生態的治愈完成主體迷失與重獲的人性救贖,實現了被現實價值壓抑的自我認同的重建與滿足,在自然生態敘事空間中尋喚跨文化、跨地域、跨種族的主體。“其超越族群,跨越國族,試圖在人與自然以及人與其他物種關系中重設議題,重新感覺的恢宏態勢”。獨特地域性的空間生態景觀與全球化語境的融合,將生態環境生產與個人生命的成長形成互文。人類對生態自然環境的價值觀念最易跨越地域、文化、種族將人類形成命運共同體,實現普遍意義上的文化價值取向。生態電影呼吁調整人類的索取與付出的比例,使自然生態以可持續發展狀態滿足人類的欲望。這不僅關乎人類共同發展的物質基礎,更將生態環境提升至了人類精神文明的神性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