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王》：景觀電影的新神話建構

丁衛真

(凱里學院，貴州 凱里 556011)

在超級英雄電影等景觀電影中，“新神話主義”淋漓盡致地展現了其現代性特征。溫子仁執導的波瀾壯闊的動作冒險電影《海王》(

Aquaman

，2018)，就給人們提供了一個景觀電影進行新神話建構的范例。

一、景觀時代下的新神話

“景觀電影”是一個與“敘事電影”相對的概念。毫無疑問，當前人們已經走進了視覺文化時代，電影藝術也早已開始了從話語中心到圖像中心的轉向。近年來層出不窮，并常常能取得優異票房成績的超級英雄電影便是這種轉向的有力例證。超級英雄電影(以下簡稱超英電影)是多媒體與大眾文化共生的產物，它以數字技術的發展為創作前提，以神奇瑰麗的想象和絢爛豐富的景觀為特征，以具有廣大受眾的漫畫為敘事基礎，以獲取商業利益、滿足觀眾精神消費為創作目的。人們普遍承認，超英電影有景觀掩蓋敘事的缺陷，但這并不意味著，超英電影的敘事單薄到不值得給予任何探討的地步。事實上，新神話主義及其與景觀之間的關系，正是我們觀照超英電影、剖析其成功之處的重要切入點。

神話誕生于人類的童年時期，即先民時代。它作為一種藝術，記錄的是歷史之外的另一種“真實”。其在傳承中的流變與人類歷史的發展緊密相關，不同時代的人們往往有著對神話的不同解讀。在當代，人類對科學技術的認識早已與先民時代不可同日而語，傳播媒介也呈現多元化的面貌，神話在得到更廣、更深入的傳播的同時，也被改寫或重述。在20世紀90年代，世界出現了一股“新神話主義”的思潮。人們或是對傳統的神話進行顛覆式敘述，或是創作新的神話，在借用傳統神話的超自然世界觀與諸多元素的同時，表達當代的集體經驗和價值觀。

凱倫·阿姆斯特朗在《神話簡史》中，通過自舊石器時代至今的神話的梳理，總結出了神話對于當代人的意義和價值：“我們需要神話，它所蘊含的包容性能讓我們接納所有的同類，而不是用種族、國家和意識形態來分門別類。我們需要神話，它令我們富有同情心，而這正是推崇實用性的現代社會所嚴重匱缺之物……我們需要神話，它幫助我們創造新的精神維度，讓我們的目光超越急功近利的短視，克服妄自尊大的自私自利。去經驗一種新的超驗價值。我們需要神話讓我們再讀敬畏大地的神性，而不僅是把它當成一種可能使用、永存的‘資源’。”這解釋了人們書寫新神話的動機。當代人處于精神的荒原之中，備感焦灼，絕望，以及世界的無序，而新神話則給予人們慰藉，提供給當代人一個發揮創造力，尋回失落本性的機會。在這樣的情況下，當代人擁有了如J.K.羅琳的《哈利·波特》系列、托爾金的《魔戒》三部曲和《霍比特人》，以及電影《阿凡達》、電視劇《冰與火之歌》等。這些作品實際上都在締造神話，神話因素在某種深度層面，對文本的機構完成支配，作者的現代科學思維和神話的原始邏輯思維實現碰撞，暴露出當代人信仰坍塌，“西方文明病”等深刻問題，給觀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而電影消費市場的越發龐大，新興科技的越發成熟，更是讓結合了新神話主義的景觀電影成為觀眾的寵兒。詹姆斯·卡梅隆在《阿凡達》中用3D技術打造的潘多拉星球讓觀眾猶如身臨其境，彼得·杰克遜、大衛·耶茨利用動作捕捉技術讓觀眾看到了逼真的獸人、巨龍和神奇動物等，無不極大地滿足了觀眾的奇幻審美需求，加上網絡、游戲等新媒介和電影之間的共生共榮，新神話更是充分滲透進了人們的生活中。溫子仁的《海王》也正是這一熱潮中應運而生的產物。

二、《海王》與新神話主義

在敘事、聲畫(尤其是視覺)以及價值觀等方面，《海王》進行了一次典型的新神話的建構。

(一)敘事策略

首先在敘事上，毋庸諱言，景觀電影被學者們認為，是電影史進入到一個幼稚時期的產物，觀眾的注意力主要都被集中在電影的畫面上，過于復雜的、跌宕起伏的故事反而是需要被摒棄的，因此，《海王》也選擇了簡單的故事框架。《海王》講述的是人類與亞特蘭蒂斯女王亞特蘭娜的后代亞瑟，回歸到海底世界，直面自己同母異父的弟弟奧姆，在經歷了一系列的考驗后，奪回三叉戟，登上統治七海的王位的故事。在亞瑟的歷險過程中，他還和原本被迫與奧姆聯姻的海后湄拉產生了愛情，湄拉也成為亞瑟一路前行的陪伴者。不難看出，電影的故事十分簡潔明了，但是高超的視覺技術，為這個故事涂抹上了一層浪漫的柔光，電影的賣點依然是在技術幻覺的制造之上。《魔戒》《暮光之城》等景觀電影，乃至超英電影中的《奇異博士》《死侍》等莫不如是，人物的關系和劇情的走向，都清晰可辨。

而電影在簡化故事脈絡的同時，則突出了人的個性，放大個人的魅力，盡可能地讓觀眾對人物產生認同感與共情心。在《海王》中，亞瑟原本不愿意直面自己的身世，是因為他認為是自己的出身害死了母親亞特蘭娜，因此亞瑟雖然具有超能力，卻只愿意進行一些隨性的、單槍匹馬的解救活動。但是事態的發展讓亞瑟意識到，如果放任手握重權的弟弟奧姆胡作非為，那么于公陸地與海洋的一場戰役不可避免，于私自己的父親也有可能在劫難逃。從不愿意成為海王，到承擔起做海王的責任，驅使亞瑟行動的始終都是對父母深沉的愛。在和其他的超級英雄一樣，具有勇敢(敢于在形勢不利的情況下與奧姆一對一決斗等)、聰慧(能夠運用父親教的歷史知識對三叉戟進行定位等)、堅忍(多年在維科的教導下學藝，為了尋找三叉戟而萬里奔波等)等優點的同時，亞瑟對父母的依戀更是讓觀眾迅速地認可了這一人物。

此外，在敘事中加入能充分影響人物活動的神話傳說，用一個流傳久遠，而又被人們深信不疑的神話傳說來聯結起古與今，增強敘事的厚重感和人物動機的可信性，是新神話建構在敘事上的普遍策略。如《魔戒》中有索倫制造至尊魔戒的故事，《阿凡達》中有魅影騎士的傳說等。在《海王》中，DC大做文章的便是最早出自于柏拉圖《對話錄》中的亞特蘭蒂斯神話。在電影中，亞特蘭蒂斯人原本生活在陸地，并取得了遠遠高于人類的科技成就，迎來了帝國盛世。然而由于亞特蘭蒂斯人在開發科技上的貪婪，公元前一萬年的某一天，亞特蘭蒂斯沉沒到了海洋之中，分裂為七大國，其中如海溝國文明全部消失，國民已退化為與魚無異的兇殘獸類，而部分亞特蘭蒂斯人則外貌與人類類似，演化出了能在海洋生存的能力卻不能在陸地久待。而象征了王權的神器三叉戟也就此失落。其后亞瑟獲得民心，取得戰爭的勝利，都是建立在尋回三叉戟，以及因為混血而能水陸兩棲生存的基礎上的。

(二)視覺策略

首先，在視覺上，景觀電影在建構新神話時，往往會著力塑造恢宏、壯觀、奇妙的環境，給觀眾展示與現實生活截然不同的自然和社會景觀。隨著亞瑟與湄拉上天入地，其足跡踏遍撒哈拉沙漠、意大利西西里島，以及虛構出來的地心藏海等地，各種精妙絕倫、美不勝收的景觀出現在觀眾面前。如湄拉駕駛著海底飛船帶著亞瑟來到亞特蘭蒂斯之國時，兩人在黑暗的深海里飛馳在一座古老的橋上，而兩邊則閃耀著猶如星河一樣璀璨的點點光輝，景物極具神秘的美感，讓觀眾心潮澎湃。而在湄拉的解釋中，觀眾才知道橋邊暗藏有高壓水炮，入境也需要密碼，這是一個危險與壯觀并存之地。又如海溝國，在電影中是亞特蘭娜等“犯罪者”被獻祭之地，是近乎地獄的邪惡恐怖存在，它代表著主人公應當戰勝的反面。亞瑟在前往海溝國時正是黑夜，一切都為黑暗籠罩，而深海更是伸手不見五指，毫無美好、夢幻的物象和色彩，與車水馬龍、閃亮的海洋生物披星掛月一般穿梭的亞特蘭蒂斯完全不同，無數長相兇惡、尖牙利嘴的海溝怪物包圍了亞瑟和湄拉，跳入海底的亞瑟只能靠手中一點微弱的紅光開路，對觀眾來說，壓迫感迎面而來。

其次，正、反和中立多方人物形象，得到充分刻畫，神話人物或神圣、或惡魔的屬性在視覺上得到彰顯。作為無法擺脫個人英雄主義模式的超英電影，海王亞瑟和超人、蝙蝠俠等超英一樣，都擁有高大威猛，且具有神奇法力的形象。在陸地上生活時，亞瑟時常露出身上魚鱗式的文身，在擁有三叉戟后，亞瑟則身披一身閃亮的金色鱗片盔甲，駕馭海馬率領蝦兵蟹將大殺四方。亞瑟力大無窮，能在海中飛速潛泳，能和魚類溝通，并且刀槍不入的超能力都得到了展現。另外，銀發的亞特蘭娜、紅發的湄拉，代表了正方女性優美浪漫的一面，而她們戰斗、控水、飛行的能力，也都讓觀眾過目難忘。而反派人物中，黑蝠鲼身穿一套類似昆蟲的格斗服，頭盔能釋放出強大的激光，整套衣服能使他擁有輕松扔飛一輛汽車的力量和洞穿墻壁絲毫無傷的抗擊打能力。和亞瑟的形象相比，黑蝠鲼的形象無疑是更為怪異、丑陋和猥瑣的。電影在視覺上展現了正面人物的意志與精神，也展現了反派的強大。

(三)價值重筑

新神話主義是“以虛照實”的，它表現的是鬼神怪異等超脫現實的事物，但是關注的卻是現實生活，這也就導致了它的價值觀是服務于現實的。《海王》中，英雄在磨礪中得到成長，正義終將戰勝邪惡，真心相愛的男女能夠終成眷屬，這沿襲的都是原始神話中的傳統價值觀，這些價值觀不僅有助于古代人維系理想的社會秩序，也與當代人的情感相符合，有著一種文化尋根的意味。

但在此之外，新的價值觀又被融入在敘事中。如女性主義價值觀。電影中的女性不僅不是被動等待男性解救的對象，相反，她們常常是男性的解救者和引導者。不滿意于政治婚姻的亞特蘭娜在廝殺后逃到大陸，獲得了真摯的愛情，多年后又為了保護丈夫和兒子不顧安危回歸海洋，在注定赴死的獻祭之旅中赤手空拳地又殺出了一條生路，為多年后亞瑟得到三叉戟創造了條件；湄拉同樣不肯順從于政治聯姻，她不僅不喜歡冷血無情的奧姆，對于海底世界的出路，她也有著不同于奧姆的政見，在目睹亞瑟即將在與奧姆的決斗中失敗時，湄拉當機立斷地解下盤發，脫下華麗的衣裙，開動飛船救走亞瑟，并在奧姆追來時毫不猶豫地發射武器。在尋找三叉戟的過程中，也常常是亞瑟問湄拉下一步該做什么。電影中的女性無不智勇雙全、自由奔放，她們都不愿意成為男性的附庸，而即使在逆境之中，亦不顧影自憐、只顧哭泣，而是充分運用自己的能力反轉局勢。這無疑是電影對當代價值觀的一種迎合。

與之類似的還有如同屬DC宇宙的《神奇女俠》、漫威出品的《雷神》系列等，《神奇女俠》中同樣高舉女性的力量，天堂島上的亞馬孫人只有女性而沒有男性，且女性全部驍勇善戰，完全不需要依賴男性生存，美麗良善的女性主導了一個社會；《雷神》和《復仇者聯盟》中，作為神的托爾并不比美國隊長、鋼鐵俠等人類更為厲害，反派洛基自視甚高，卻被身為凡人的綠巨人輕易摔了無數次，被奇異博士戲耍，人在神面前不再只能居于弱勢、被動的地位。在此不贅。

《海王》在又一次地給予了觀眾視覺盛宴，證明了超英電影在打造景觀上的強大能力的同時，也證明了“新神話主義”在超英電影這塊土壤里生根發芽的可能性。在讓觀眾目不暇接的景觀中，傳統文化得到延續，而現代文明精神也得到了充分的展現。必須承認的是，以《海王》為代表的景觀電影，固然是資本市場推波助瀾下的產物，但在電影對新神話的建構中，它們不再只是一種被大眾一次性消費的純商品，而是一種值得咀嚼的，與民族印記或人類集體意識相關的文化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