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瓊
摘 要:湯亭亭有關族裔、文化的言論一直引人注目。美國讀者有武斷的“中國性”判定,中國研究則從東方主義共謀的主觀解讀逐漸轉為文化改寫的客觀分析。從歷史敘事解構和符號延異的角度重新分析湯亭亭對中美文化及文學的改寫可見,整個北美華裔對獨立、平等的文化身份的訴求在其作品中得到了充分的闡釋。文化觀的討論比女性主義視角、后殖民批評都更適合,也可以更準確地聯結她所有的作品。她在明確文化主體、編撰華人移民歷史、重新賦予某些語言文學以意義的努力中論證了北美大陸上華裔文化的獨立性。
關鍵詞:改寫;獨立;華裔文化;建構;美國歷史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677(2020)6-0048-10
引言
重大災難或變革總是會讓人類重新審視舊的思想文化體系,因此人們從戰爭和經濟蕭條開始質疑源自柏拉圖時代的一切固化與中心,產生了在更多視角下對待真實的愿望。20世紀初,這一愿望導致各種拆解大話語、尋找小話語的行動,如探討忽略、邊緣、潛意識和短記憶等。在北美大陸,被貶低的鄉土色彩、出版業抑制的亞裔文學和文化中的性別問題越來越受到關注。上世紀20年代至70年代黑人文學掀起三次高潮,墨西哥裔文化則以西班牙語、英語兩種形式在西南部地區與主流文化并存。但文學評論從上世紀80年代才開始把亞裔文學從自傳中解放出來,轉向社會文化研究。華裔是亞裔中人口最多的族群。華工潮隨著加州淘金熱在19世紀50年代開啟。自1968年《中美通商條約》①簽訂,第一批華人合法定居、入籍美國,但他們在出現之初便被擠壓于普通居民權利的底線之外,也一直是官方歷史擦抹的對象。華裔作家湯亭亭從1973年開始力圖用家族記憶展示華人在新大陸留下的真實印記。1992年她被選為美國人文和自然科學院士,2008年獲得美國國家圖書獎的杰出文學貢獻獎。關于湯亭亭的成功,最初的理解是:之于西方,她揭秘了東方中國,而之于中國,她改寫了文學經典。關于“改寫”的討論或褒或貶長達數十年,新近解讀主要已深入至兩個相悖的方向:作家試圖消解族裔、性別、文化三個層面的他者身份②和在西方主流允許的框架內發聲的自我東方化策略③。湯亭亭曾多次公開發聲稱獵奇的目光和“中國性”的界定違背了她創作的初衷。她無意于在強勢的美國文化氛圍中凸顯中國文化的影響,更不是為了證明跨文化交際中的雜糅現象或主體間性,而是要凸顯北美華裔文化的獨立個性與客觀存在。《女勇士》與《中國佬》客觀補充了華人來到北美并參與建設的歷史,《孫行者》深刻描繪了華裔在中美文化并存影響下的復雜心理,而《第五和平書》甚至沖破種族的藩籬記錄戰爭給全人類造成的創傷。湯亭亭對北美華裔文化圖式的構想是一種獨立的、要求歷史紀實的姿態。她進行的文化移植不再強調事物本源而是追求自我指涉,要用想象帶來的隱喻顛覆白人中心的判斷范式,希望在多元的文化環境中凸顯北美華裔文化自主存在的個性。
一、文化主體的明確
“當代亞裔美國作家,懷著越來越強烈的自覺自立精神,正在試驗運用適當的體裁、形式和語言來表達他們自己所特有的種種感受。馬克辛·洪·金斯頓(湯亭亭)就把歷史、民間傳說和虛構小說語匯三者合而為一……20世紀70年代以來,亞裔作家一直關心如何填補每一代人和下一代人之間形成的空缺、修復他們之間業已出現的種種裂痕,從而架設起能夠溝通幾代人的橋梁,形成自決自立的文化。自決自立,就在于要完全從一個亞裔美國人的自身角度來講述亞裔美國人自己的故事,要把種族主義破壞或否定了的文化根基重新恢復起來。”④意欲由“文學孤兒”變為文化主體的華裔作家大多數從個人回憶和家族軼事取材,因此最初他們的作品常被籠統地定性為自傳性作品,這也是能夠讓出版業放行的理由——為了滿足中心世界對異質文化的好奇心。然而,華裔作家的這些文字卻是在努力替換主流文化對同一事件的敘述,要在事實中強調自我的形象和意識。依據海登·懷特對“事件”與“事實”嚴謹的區分⑤,湯亭亭等人擁有重說“事實”的權力。華裔文化構建的第一要務是重寫以補充美國官方或白人主流話語對華裔歷史的省略,而不是改寫。從“我可以是誰”到“我應該是誰”的身份焦慮使得作家在將官方資料問題化的過程中先得解決自我歸屬的判定,強調自己所在群體的歷史自覺。張喜華教授關于湯亭亭文化身份建構策略“是語言層面、身體層面和文化層面的自我東方化”及其“要解構的是中國文化身份,要建構的是美國文化身份”⑥的判定簡化了湯亭亭的書寫目的和華裔面對文化選擇的矛盾心理。趙健秀與湯亭亭之間“關公大戰花木蘭”的論戰主要圍繞男性華裔形象塑造和中國文化改寫兩個問題,其實雙方觀點本質上都源自北美華裔作家的主體性訴求,還有對祖居國文化與自身族裔文化之間關系的考量。在對時代、社會和人性進行文化繪圖的呼聲中,所有的作家都有著思考、構建、傳播血液中的文化的責任感和本能。在不那么“純粹”的跨文化環境中,北美少數族裔作家面臨著對多種文化的選擇、認同、繼承和雜糅,而華裔作家一般都是在繼承中堅持自我,在誤讀中不斷澄清。
在《女勇士》的“羌笛野曲”章節中,湯亭亭談及唐人街和“家鄉”的男尊女卑、挑舌筋、女孩失語等“中國情況”。“你為什么不說話?……如果你不說話,你就只能是植物。如果你不說話,就沒個性。你不會有個性,不會有頭腦。”⑦“我”逼迫同學說話的這一幕在多家論述中被指包含著華裔要爭取話語權的意識,其實作家是在強調人的個性與主體性,無關乎性別或種族。“說”的問題在她的作品中比比皆是:母親驅使孩子在藥店付款后索要糖果,認為這是在教洋鬼子藥劑師講禮節,而孩子知道洋鬼子們并不理解這種禮數,只會誤以為這是行乞;華裔學生跟老師抱怨為何華人不能唱“先輩捐軀的土地”,美國學校的老師認為這就是依據建國歷史對居民政治權力的區分;同時,孩子們也很反感華人學校的灌輸式教學——總想控制孩子按他們的意圖說話……很明顯,湯亭亭排斥一切驅使她舌頭的行為,正如她所說的:“有時我恨鬼子們奪走了我們說話的權利,有時我又恨中國的故作神秘。”在爭取文化間同等地位的時候,湯亭亭這樣的華裔作家急欲斷裂北美社會對華人及華人文化那種持續的歪曲與誤讀,從而改變被描述的客體地位實現相互言說,但并無取代任何文化的野心。《“顛覆”與“含納”——湯亭亭〈中國佬〉和平主義的歷史建構》一文可以代表本世紀初國內后殖民研究對歐美少數族裔,尤其是解讀亞裔作家創作動機的主流觀點。其認為《中國佬》“在顛覆霸權的同時又有共謀”,將作家的文化心理中客觀存在的本能的矛盾認定為主觀預謀:“在不動搖主流意識形態根本的前提下鞏固其美國身份”⑧。2012年上海外國語大學杜濤的博士論文《“此”與“彼”后殖民視閾下的流散美國華人文學文化翻譯研究》剖析《女勇士》的話語性質和創作動機:“這部作品實際上反映的就是處在雙重文化影響下如何去探尋與重建華裔女性傳統的困惑。在強大的美國主流文化面前,華裔作家不經意間落入或難以擺脫他們的認知范式。這種矛盾使這部作品在雙重的‘他者身份上對自我異質性進行充分發揮和運用,以迎合置身其中的主流社會的文化思潮和審美習俗的流變。”⑨這篇論文客觀對待了中美文化對湯亭亭的雙重影響,并首次深入到了湯亭亭在作品中否定中國文化的動機研究,但最終也難以跳出“自我東方化”和“共謀”的判定窠臼。其實,湯亭亭這樣的華裔作家不同于早期流散于西方的華人,并沒有為生存所迫的自我東方化的需要。他們堅持認為自己與白人有著一樣的公民身份及權利,但也清楚自出生就擁有的族裔文化是處于邊緣的弱勢文化。作為北美大陸不同時期的移民,先到的、強勢的白人幾百年間強加給整個亞裔的刻板印象幾乎全為負面,因此華裔特別抗拒西方對其文化異質性的強調。他們在力爭平等權利和同等身份的同時有著強烈建構和優化“自己的文化”的愿望。
檀香山的墾荒者,夏威夷最早的制糖者,北美大陸鐵路的修建者……湯亭亭陳述家族史的主要目的其實在于她想通過寫作填補或糾正北美官方的歷史,論證、還原自己的先輩與白人一樣同為開拓者與建設者的合法身份,而不是要回溯與中國的淵源。“曾祖父”、“伯叔公們”,湯亭亭文本中的第一代北美華人,因為招募勞動力的代理人“說起話來沒有兩樣”而心存信任,更為了突破生存的罅隙遠赴北美:“廣東人浪跡天涯,甘冒風險。然而,中國的海岸線又長又彎……因此,大海、饑餓以及其他的一些迫切要求,迫使廣東人去做探險家,成了美國人。”⑩他們心甘情愿地擠在污穢、擁擠的甲板下漂流、顛簸好幾個月,最終成了甘蔗園里的廉價勞動力。這種對語言認同的心理本質上就是一種文化身份認定后自以為是的共鳴。到了北美之后,這些認同都逐漸在差異很大的環境中遭受沖擊直至瓦解。美華文化與中國文化在千絲萬縷的聯系中的區別首先來自母國文化思想在個體境遇中的變形。但當舊認知或觀念的變體得到新的普遍認同,認同的群體其實就擁有了自己新的文化思想。于是差異與聯系的糾纏帶來了這個群體關于文化身份認定的矛盾心理,更造成了很多華裔始于孩提時代的困惑:“究竟什么是我的童年、我的想象、我的家庭、我們的村子等等,什么是電影故事,什么又是現實生活?”{11}
比起反感美國文學批評的“中國性”標簽,湯亭亭更急于澄清的是中國的誤讀。書中的“中國”來自于湯亭亭父母及其他華人講述的故事,經過她的想象與重述,加入了屬于美籍華裔的文化理解。
湯亭亭既不可能是純粹傳統的中國女子,也不容易適應白人為主的美國生活,因此她在書中努力找到和創造她個人意義上的本來面貌。副標題上的“鬼”是她母親試圖傳給她的代表中國傳統的精神和人物以及一切外國人。在兩類“鬼”之間,湯亭亭必須尋找她自己的路。{12}
這種不同并不完全是一種排斥,只是時空的差距所必然帶來的代際間和民族間的鴻溝。第一代移民在適者生存的努力中一點點被迫中斷或改變了傳統,但他們最終也難以融入美國。第二代及之后的“土生”華裔則對中國性有著更為模糊的認知和復雜的情緒。在《孫行者》的意識流敘事中,惠特曼·阿新對“新來者”的描摹充滿嘲諷:
迎面走過來一個華人,他來自中國,雙手背在背后,弓形腿,寬松的褲子。……她用金牙把瓜子嗑開,然后放到兒子嘴里……這位母親和她蹣跚學步的孩子似乎都穿上了十來件自編的毛衣,所以胳膊伸出來時,顯得特別肥粗。……新來者的風尚——短褲腿或卷褲腳。不可救藥。土里土氣。土里土氣。過街地道里有股衛生球的味道——新來者的香水味。{13}
阿新代表的新生一代既有想割裂與祖輩文化聯系的愧疚,又有不想異于白人的意愿:
你們也會討厭他們問你:“講幾句漢語怎么樣?”你若拒絕,便顯得你是笨蛋,并且還覺得羞愧,這是怎么回事?但是你若想說,又說出了幾句漢語,可你發出的嗓音不屬于這里的文明。說著,你的臉變得異樣了,他們問:“什么?”還要說一遍。他們想看你變得陌生和奇怪。{14}
美國國籍和炎黃子孫的面孔一起標識了華裔作家的族裔身份,不同于北美白人,更不同于中華民族。中國對于華人是祖國,對于華裔是祖居國。第一代移民懷有落葉歸根的夙愿最終卻化作落地生根的無奈,而他們在北美出生的子孫則從聆聽、繼承到叛逆,最后到尋求多元文化間的平等。但異質的事物讓人印象深刻,更易于保留,因此一代代的華裔身上繼承著先輩初到異國時賴以生存的主要精神資源和文化財富。每一種文化都是精華與糟粕同在,當他們受到西方文化的排斥時,對中國文化的矛盾心理就伴隨著審視的目光產生了。雖然都出于文化身份認同的需求,華人移民作家與華裔作家本質的區別就在于他們對于文化碰撞與雜糅的態度不同:華人移民作家往后回望故國不得歸,往前流寓他國不得入,大多懷著流散、彷徨、矛盾的心理努力迎合中心文化,而后來的華裔本土作家多信任西方的憲政民主、普世價值、公民社會等政治思想,認為可以積極尋求華裔文化和種族的獨立、平等。在立足與建構自我的努力中,他們與中心文化碰撞,運用祖居國文化是自然本能的、亦是不得已的選擇,由此才能邁出新生的第一步。湯亭亭的文化觀就一直強調“自己的”、“個性的”和“民族的”,從未彷徨:“我寫的就是新的美國神話。”{15}
二、歷史編撰的修辭
編纂族裔歷史是湯亭亭對自我驗明正身和修正美國官方歷史的主要途徑,也是她的創作目的。新歷史主義將歷史向修辭策略開放的論點可以用來合理支撐湯亭亭的努力。作為埋藏在描述者內心深處的想象性的構建,歷史編纂不可避免地顯現作者敘寫的心理,牽涉時代思潮和當時社會文化建構理想的影響。湯亭亭的作品提及一些事件、意象和人物,來自于代代口頭相傳的記憶和闡釋,隱喻的恰是官方歷史難以保存或是故意抹殺的真相。它們是琳達·哈琴論述“歷史元小說”這個概念的重要例證。哈琴在界定這個著名的概念之前,首先作“歷史和小說本身都是歷史術語”的立論:
后現代理論和藝術目前所質疑的正是文學和歷史的分離,而且近來對歷史和小說的評判性閱讀更多地集中在這兩種寫作方式的共同點,而非不同點。人們認為它們的力量更多地來源于其逼真性,而不是客觀真實性;它們都被認定為語言構建之物,其敘事形式極為循規蹈矩;無論是其語言還是其結構都完全沒有明晰性可言;它們同樣具有互文性,在其自身復雜的文本性里有效地利用了過去的文本。{16}
這個觀點呼應了懷特“歷史文本化”的提法。解構主義代表人物保羅·德·曼提出的“傳記死亡”{17},美國傳記家戴維·F·奈依定義的“反傳記”{18},中國楊正潤教授提出的“影子傳記”{19}等,皆從傳記研究角度肯定了歷史編撰的文學價值。而美國華裔的半自傳性作品則是從小說創作的角度證明了文學記載歷史的價值。
“修辭性語言……能夠用來為不再能感知到的對象創造出意象,賦予它們某種‘實在的氛圍。”{20},湯亭亭的作品對歷史存有隱喻、象征、反諷等多種修辭。許多經文化移植或雜糅創造出的意象非常吸引美國讀者,也是引發“中國性”判定、趙建秀“討伐”和漢學家詬病的緣由,如:《女勇士》“白虎山學道”中兼有西方天使和東方隱士形象的一對老者;將中國傳說中常用的惡的化身“蛇精”和西方神話中典型反派形象“巨人”集于一身的敵方將領;將木蘭從軍與岳飛刺字雜糅在一起的情節。如果說這些意象僅是美華族裔文化傳遞出的顯性基因,那么她筆下尋找金山的唐敖、名字來自于廣東話發音“Lo Bun Sun”的魯濱遜、華人移民的祖先關公和創建東南亞國家的水滸好漢就是華人第一次移民潮書寫時采用的喻體。與之相應,廣東沿海地區一帶的破產農民則是這些中國傳說或英文小說中人物的本體,這明顯摻雜著作者要扶正華裔在美國歷史中主體地位的情緒。自19世紀60年代,這些華裔的祖先被迫遠渡重洋,冒險登上去美國謀生的大船,有的甚至長達數月躲藏在狹窄的板條箱內偷渡。他們擁有與白人一樣漂流、尋金、拓土、筑路的歷史,是南北戰爭之后美國的建設者:
1848年,德克薩斯、加利福尼亞和新墨西哥等地及西部金礦的發現吸引大量勞動力去開采礦山、修筑鐵路;美國南部奴隸的陸續解放造成勞動力短缺。于是美國人開始到中國東南沿海招募華工。華工到達美國后在西部的各行各業里從事堅苦卓絕的工作,包括采礦,墾荒,種植,手工制造以及服務業,特別是1863年開始參與修建第一條橫貫北美大陸的鐵路。{21}
《中國佬》是男性敘事,關注歷史大事件,而《女勇士》的女性視角反映了華裔對中國文化中“低劣”之處細膩、敏感的思考,如:關于中國歧視女兒的民諺,給女孩裹小腳的陋習,男人們在“金山”和“漢山”之間的選擇對留守女性的影響等等。《中國佬》每一篇必然有個由文學經典改編而來的開篇小故事,然后銜接一段長篇的、取材自家族記憶的自傳性內容。每一段家族回憶都會有一個家庭男性成員成為主角,但他們個人的經歷卻是不同時期廣州人赴美謀生的手段、境遇與憧憬的濃縮:伯公們被“夏威夷皇家農業協會”招募去墾荒開辟甘蔗園;祖父去了內華達、洛基山脈的崇山峻嶺修建鐵路;大伯懷揣淘金的夢想偷渡到加利福尼亞;原是秀才的父親購買美國身份證明文件成了“證書兒子”,在舊金山灣天使島羈留兩年。湯亭亭描繪家族的照片、夫妻間的書信和“金山客”們的對話,她作品中的篇章組合模仿了這些記憶載體的存在狀態。外在的碎片化拼貼并沒有造成彼此之間的孤立,反而留下了更大的歷史想象空間。如果說湯亭亭創造具有中國文化色彩的意象,隱喻或反諷某段歷史是一種狹義的、引經據典的修辭,那么她在書寫華人移居北美的歷史時對代表性小人物的塑造,對事件的選取和對故事間聯系的構架等一切努力絕對強化了內容的真實感,體現了懷特所論證的那種廣義的歷史編撰修辭。懷特認為歷史事件根據編纂者的理解加以選擇、整理后成為具有比喻意義的文本,具有了復制歷史以外的作用:
歷史編纂包含了一種不可回避的詩學——修辭學的成分。既然沒有哪個被理解為一組或一系列離散事件的集合實際上能夠被描述成具有故事的結構,我便采納了這樣一種方式,由此,一組事件的敘事化將更具比喻性而非邏輯性。一組事件轉換成一個系列,系列又轉換成序列,序列轉換成編年史,編年史轉換成敘事作品,我認為,這些行為被理解成比喻性的而非邏輯—演繹性的會更有益。此外,我把事件構成的故事和可能用來解釋這些事件的任何形式論證之間的關系,當作是由邏輯—演繹和比喻—修辭的要素構成的組合。{22}
湯亭亭對短篇故事勾連長篇小說各個章節的謀劃旨在形成傳奇人物與家族父輩之間的對應關系,最終達成代表人物的個體經歷對整個華裔歷史的概括和映射。湯亭亭認為祖輩講述的故事時時變化,傳遞著價值觀念,極具新歷史主義的意義:“母親……總要講起這類故事,而且每次都有發展。她要考驗我們面對現實的能力,那些無法繼續忍受生活煎熬的移民們,在異國他鄉早早地就離開了人世。我們這幾代較早移居美國的人不得不領悟到,移民們在我們小時候創造的這無形的世界,是如何適應了美國嚴酷的社會現實。”{23}《中國佬》的歷史編撰使得華人在美國參與建設橫貫東西大陸的鐵路的歷史開始受到重視和研究:
在美國歷史課本里,這條鐵路經常作為19世紀偉大的工程之一敘述的,它使沿著東海岸發展的國家成了一個真正的大陸國家。但這條鐵路主要是由華工付出慘重代價而建成的這一事實歷來被忽視了。湯亭亭詳細描述華工筑鐵路的情形之后,按時間順序羅列了一個多世紀以來美國政府歧視和排斥華人的法律,并陳述了對華工施暴、剝奪華工權利的背景。因此,湯亭亭在這方面對修正美國歷史和提高亞裔美國人的覺悟作出了貢獻。{24}
傳統史觀認可文學中會有的史實性因素,但對歷史中的文學虛構性成分卻是堅決拒絕的。湯亭亭運用反傳記的手法通過現實與想象的并置對照,讓官方資料與民間記憶短兵相接,激發了人們要發掘全部真相的興趣。《中國佬》以家族男性的故事作為每張帶有不同時代背景的歷史底片,同時分別配以《鏡花緣》、《聊齋志異》、《魯濱遜漂流記》等經典的改寫作為別具深意的修辭。湯亭亭還專門在“其他幾個美國人的故事”章節之前配以有關美國歷史上各形各色排華律法、稅收的介紹:1868年的《伯林蓋姆條約》、1868年的憲法第14修正案、1870年的《國籍法》、1878年的加尼福尼亞立憲大會、舊金山在加州反華法律基礎上炮制的更為苛刻的排隊稅、規定每位華裔居民只能享有多少立方空氣的《立方空氣條例》、禁用扁擔的扁擔法,還有雪茄稅、鞋履稅、洗衣稅等。“有人說‘歷史與‘小說之間的區別在于歷史學家‘發現了他的故事,而小說家則‘發明了他的故事。但這一觀點掩蓋了一個事實:‘發明也在歷史學家的運作中起到一定的作用。”{25}湯亭亭不是歷史學家,但她從歷史中發現了素材,發明了自己的故事,又反過來評述歷史。她將虛構人物直接嵌入真實歷史,將個人記憶碎片納入一個思考歷史的框架,“這意味著回歸到隱喻、修辭和情節化,以之取代字面上的、概念化的和論證的規則,而充當一種恰當的史學話語的成分”{26}。和多克特羅的《拉格泰姆時代》極為相似,她將特定的事件精心挑選出來放置到看似非邏輯性的序列中,引人在民間傳說、史實背景下虛構的個體命運與宏大敘事之間進行對比,最終賦予自己民族所需要的歷史意義。
三、文學意義的延異
“所指與能指兩者不斷地分開又重組,一刻也不停歇,永遠無法獲取到一個本身不再是能指的終極所指。不管我們是在讀還是在聽之時,一句話的意義往往要等到最后一個詞出現之后才能‘確定,而且這句話的意義還有可能被后面的話繼續修正甚至否定。沒有什么可以終止語言符號的自由游戲和延異。符號的不穩定性己經決定了文本的不穩定性,進而也就決定了理解和闡釋的多元性。”{27}如果將中國文化典故視作文學材料而不是非物質文化遺產,那它們文學意義上的延異就有理由讓原本被視作范本或經典等不容改變的事物有了更多新的解釋。湯亭亭不否認改編中國文化、家鄉傳說和家族記憶成就了她。但與其說美國思維造成了她所表現的中國文化“不正宗”,不如認可她想通過篩選與變異來強調自己的觀點。因為她本人的觀點明顯涉及到族裔歷史、華裔女性權利、反戰、反對種族歧視等社會、政治內容,所以這些都應該被視作是美華新文化圖式構建的努力。
關于中國文化體現得是否正確的問題,湯亭亭認為自己不是在模仿,更不是在空洞或錯誤地模仿,而是在使用過程中根據作品內蘊的表達需要對其進行自由的闡釋。國外湯亭亭研究的興趣點始終在中國文化元素及“錯誤引用”的根源研究上,而國內目前對其作品敘事的討論主要圍繞“改寫”或“互文”的意義。改寫是通過重寫或修改使文本適合于新的用途或是相同意思下的問題轉換。互文則是從另一個視角對經典重寫以期作出新的判斷,引發新的思考,如:簡·里斯的《藻海茫茫》、瑪格麗特·阿特伍德的《珀涅羅珀記》和《葛特露的反駁》。因為文化部分同源所帶來的相似,改寫與互文的解釋不無道理,但不能道明湯亭亭使用祖居國文化的目的。后現代詩學中凸顯差異與變動的“戲仿”更符合她借祖居國文化元素和民間文學題材的普遍性傳唱美國華裔價值觀的初衷。哈琴認為:“盡管戲仿常常引發笑聲,但滑稽效果卻并非戲仿的必要條件……在希臘文中,詞綴‘para除了有‘對立、反面之意外,還有‘并列、旁出之意,而這一點卻常被忽略……戲仿是一種保持批判距離的重復行為,使得作品能以反諷語氣顯示寓于相似性正中心的差異。”{28}正如陳后亮博士所闡釋的那樣:“后現代戲仿既非單純想要玩弄和拆解原作的‘戲,也非想要靠抄襲和模仿來以假亂真的‘仿,而是在保持一種批判距離的前提下對原作的有限重復。”{29}湯亭亭對中、西文化元素的運用是在強調民族語境差異和文化動態發展的前提下進行的,對經典題材或人物的差異性闡釋具有合理性和可行性,因為“修辭模式和解釋模式或許是有限的,但它們在特定話語中的組合是無限的”{30}。
湯亭亭的創作中除了關注“說話”,另一個更能引發感悟的點便是“名字”。改變姓名是移民“入鄉隨俗”,自然而然迎合中心文化的經歷,也是文化改變與建構中獨具深意的符號延異。移民們為了能夠去美國謀生,并在排華的大洋彼岸生存下去都曾與自己的中國名字有過糾纏直至割裂的過程。在擔心假身份被移民署識破或感覺原姓名與周圍語言文化環境格格不入的時候,重新命名似乎成了他們祛除異質性、自我保護、適應環境的本能方式。在《中國佬》中,“中國來的父親”章節有一句簡短的關于地點變化的表述:“父親穿過了美國大陸,來到了美國的中心城市紐約。”{31}下一幕直接出場的便是埃德。這其貌不揚的句子及其后的敘事空白卻成了既作用于時間又作用于文化的分隔符。在紐約開洗衣房的埃德替代了廣東秀才“湯思德”。易名這個原本是湮沒自我、隱匿特性的消極行為受到了湯亭亭的重視,在她的創作中被賦予了積極的意義。在衛景宜教授的論文《改寫中國故事:文化想象的空間——論美國華裔作家湯亭亭文本“中國故事”的敘事策略》中被充分論證的“改寫”首先表現為利用語言延異性通過對祖居國中國及英、美等國已有人、物重新命名的方式建構族裔精神文明元素的策略。其實更為細節地看,她就是在對祖居國文化中的人與事進行重新命名,而不是要重寫中國文學經典或是僅處于女性主義視角進行互文。華裔青年對《水滸》、《西游記》、《三國演義》等中國古典文學的了解來自于長輩的故事、連環畫或電影,與原著有著一定的出入。湯亭亭在《孫行者》中故意通過阿新代表華裔展現了這些錯誤印象,甚至創造了甲骨文中的“我”字,并混雜廣東新縣方言的發音特意將其與“戈”字“通假”以作重新闡釋:
(我),現在看起來,它有點像“Ngo”,嗯?你們官話讀“Wo”。這個詞也可以讀“ge”,也是指長武器,比如標槍、長矛、厚望的金箍棒以及長刀。這最長的一筆一定是武器。“ge”(戈)也指“戰斗”的意思。說“我”就等于說“我戰斗”。……我們都是戰神關公的子孫。請別讓他們把我的戰斗從語言中奪走。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武士。贏得了西方、地球和整個宇宙。{32}
文化移植的說法更符合她獨創新意的意志。她在用自己的作品對中美文化進行雜糅,以期完成自己描述美國華裔生活和思想變化的目標。作品內容與中國文化的聯系成了美國文壇獵奇(視其為中國小說)的原因。但從客觀效果上看,這是一種新文化的衍生和作者論證華裔文化獨立性的努力。《女勇士》“無名女子”章節就曾提及:
移民們為了迷惑神靈,更換了他們咒罵的措辭,用拐七拐八的街道和假名字使神靈昏頭轉向。他們也要設法迷惑他們的后代,我想,他們也采用了類似的方法嚇唬他們的后代——總是把事情說的頭頭是道,總是試圖給無法明說的事情取上一個名義。我認識的中國人隱匿他們的名字,旅居者在生活發生變化的時候取上新名字,不聲不響地把他們的真名實姓保護了起來。作為華裔美國人,當你們希望了解在你們身上還有哪些中國特征時,你們怎么把童年、貧困、愚蠢、一個家庭、用故事教育你們成長的母親等等特殊性與中國的事物區分開來?什么是中國傳統?什么是電影故事?{33}
同宗文化的延續性和異質文化的關聯性在《第五和平書》的集體創作形式和“世界小說”{34}的主題中得以體現。有論者指出90年代以后包括湯亭亭在內的北美華裔女性作家的創作淡化族裔性,“顛覆了傳統意義上的‘獨白式自我呈現(monologic representation)的敘事模式”{35}。當湯亭亭無法攻破北美白人文化中心時,構建華裔民族文化的夙愿自然轉向了世界主義多元平等的方向。《第五和平書》的集體創作就是立足于來自不同民族的共同戰爭創傷,要用普世價值觀瓦解民族間異質比較的實踐。這種打破民族-國別界限的世界主義顯然與另一些有著強烈民族主義概念的術語,諸如愛國主義(patriotism)和民族主義(nationalism)等是相對的,但也并非全然對立。一個人可以同時熱愛自己的祖國和整個世界,同樣,他也可以在熱愛自己同胞的同時熱愛地球上的所有人群。中肯地說,在彰顯個性大于共性、強調沖突多于融合的西方文化中,這種行為很難生硬地與中國的“和”思想勾連。這些體現歌德思想的行為只能是作家在對一些重大事件深徹感悟之后的美好愿望,即她試圖超越尋求文化身份目標,希望在人類共同體認知的基礎上進行更高層面的文化建構。這一行為似乎在說民族的與世界的并不沖突,倒是體現了學界有關文學多樣性和文化平等的呼聲。湯亭亭的創作理念并不源于對文化碰撞的研究,但她對族裔與和平的理解卻促使其作品確實存在沖擊主流話語、歷史編撰修辭、文化圖式構建等方向的努力。后現代文學顛覆原文化中心和范式的途徑之一就是重視并搜尋以前有意或無意被忽略了的短記憶和邊緣敘事。關于歷史,這些內容的確是對被固化的認知存有補充與修正的意義。大眾敬畏傳統、經典、法規等一切經過悠久歲月逐步固化的事物。但湯亭亭輕描淡寫的一句足以促使偏好成規者反思:“他們(漢學家們)不明白,神話是要改變的,是要使用的,否則就會被遺忘,就像那些帶著神話跨越了大洋的人們。對他們來說神話就是美國神話了。”神話、傳說、作品都是創造的,不同時代有不同的創造,不同語境有不同的解釋。前人能創造,后人為表達自己的意思而改變又有何不可?延異的世界如此浩瀚,經典永遠不來自于對歷史的遵從與抄襲,而來自于卡林內斯庫所說的挑戰已有權威的“現代性”。
湯亭亭戲仿其他民族文化(主要是中國文化)為她所用,除了主觀上認定所有文化并不是一成不變的概念,也確實存在一種雙向的誤讀。不僅是讀者依據自己的立場和認知有可能會對她的文化雜糅產生誤讀,還存在她本人在文化接受過程中的誤讀。中華民族與所有華裔文化的斷層在第一代移民中就已經出現,耳口相傳下文學繼承中的自然變遷,講述者個人見解的介入,受眾的具體理解等因素都會使父輩記憶中的傳統文化在湯亭亭那里產生繼發的誤讀。作者的誤讀必定會帶來文化元素使用時與原意的差異,新意也由此而生。但這其中作家的主觀演繹無疑是主要的。經典作品之所以“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是因為這種魅力就來自于符號與意義重組中永無止境的延異。
結語
中國只是湯亭亭的祖居國,她運用了中國的文化元素,在轉述、移植先輩記憶和祖居國文化及文學作品時加入了自己的想象和理解進行戲擬,并以此為特色在美國文壇立足。所有作家的寫作都是主體力求被認同獲得“自我”的過程。她別出心裁地借用、隱喻或是嫁接,但她并不能完全正確地理解,肯定也無法認同中國傳統的人際關系和道德理念。她不可避免地具有美國的思維,在認為自己既沒有屈從于美國中心文化審美的同時,也不想接受所謂“維護中國文化正統”的使命,只想一直努力保持“自己的”、“差異的”、“特色的”真實。湯亭亭的小說吸引美國讀者是因為中國文化的色彩,而在中國對華裔文學的研究中,她最大的價值應該是其作品以一種延異的姿態對待先輩的經驗,巧妙地在歷史實證和民族傳說之間讓北美華裔的文化成為中國文化漂洋過海后的新生。
① 19世紀50年代開始,華人移民隨即大量增加。同時由于太平天國運動,中國南方動蕩不安,華人一般來自廣東。基于加州淘金潮,當時美國西部急需勞動力,1868年,美國和清廷簽訂《中美通商條約》,其中第五條款規定華人愿常住美國或入籍,皆須聽其自由不得禁阻。此條約為美國來華招攬大量華工開啟方便之門。1877年,美國加州經濟轉入低迷,美國出現第一次排華浪潮。1880年,美國與清廷簽訂《北京條約》,其中第一條款規定限制華人到美的人數和年限。1882年,美國通過《排華法案》禁止中國移民。
② Khani Begum. Confirming the Place of“The Other”: Gender and Ethnic Identity in Maxine Hong Kingston's The Woman Warrior//New Perspectives on Women and comedy. Ed. Regina Barreca. Philadelphia: Gordon and Breach, 1992. p.76-139.
③⑥ 張喜華:《論湯亭亭的文化身份建構策略》,《社會科學》2013年第5期。
④ 埃默里·埃利奧特:《哥倫比亞美國文學史》,朱通伯譯,四川辭書出版社1994年版,第680-682頁。
⑤ 在《元史學》中,海登·懷特借分析蘭克觀點中“構想歷史的提喻模式”和洪堡論證的“史學家積極的、創造的自我”來闡釋:史學家不僅僅是接受、復制歷史,而一件事的顯現是散亂的、脫節的和孤立的,因此事件的內在真實和根本一致性不能直接被觀察到。他認為所謂“事實”是用一種相似而又不同于詩人的本領對事件群的“內在事實”賦予形態,以判斷形式對時空中發生的“事件”進行陳述。(233-256)
⑦{11}{22}{33} 湯亭亭:《女勇士》,李劍波、陸承毅譯,漓江出版社1998年版,第163-164頁;第164頁;第4頁;第4-5頁;第4-5頁。
⑧ 張偉華:《“顛覆”與“含納”——湯亭亭《中國佬》和平主義的歷史建構》,《天津外國語大學學報》2013年第2期。
⑨ 杜濤:《“此”與“彼”后殖民視閾下的流散美國華人文學文化翻譯研究》,2012年上海外國語大學博士論文。
⑩{31} 湯亭亭:《中國佬》,肖鎖章譯,譯林出版社2000年版,第88頁;第56頁。
{12} 屈夫:《〈女勇士〉譯序》,張子清譯,漓江出版社1998年版,序第8-9頁。
{13}{14}{32} 湯亭亭:《孫行者》,趙文書、趙伏柱譯,漓江出版社1998年版,第5頁;第352-353頁;第353-354頁。
{15} Shirley Geok-lin Lim. Approaches to Teaching Kingston's The Woman Warrior. New York: The Language Association of America, 1991, p.24//劉建華:《當代美國小說改寫文學經典略論》,《國外文學》2006年第2期。
{16}{28} 琳達·哈琴:《后現代主義詩學:歷史·理論·小說》李楊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42頁;第85頁。
{17} Paul de Man. the Rhetoric of Romanticism.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84, p.70.
{18} David E. Nye. The Invented Self: An Anti-biography, from Documents of Thomas A. Edison. Odense: Odense University Press, 1983, p.28.
{19} 楊正潤:《傳記文學新近學術文論選》,中國青年出版社2011年版,第99頁。
{20}{22} 海登·懷特:《后現代歷史敘事學》,陳新譯,譯林出版社2013年版,前言第3頁;第2頁。
{21} 本部分描述主要參考了以下幾本文學史:尹曉煌的《美國華裔文學史》,王守仁的《新編美國文學史》和埃默里·埃利奧特的《哥倫比亞美國文學史》。
{24} 杰夫特·威切爾:《中國佬》序,張子清譯,譯林出版社2000年版,第2頁。
{24}{25}{30} 海登·懷特:《元史學:19世紀歐洲的歷史想象》,陳新譯,譯林出版社2013年版,第376頁;第4頁;第4頁。
{27} 德希達:《胡塞爾〈幾何學的起源〉導引》,錢捷譯,臺灣:桂冠圖書股份有限公司2005年版,第126頁。(雅克·德里達:《胡塞爾〈幾何學〉導引》,錢捷譯,臺灣:桂冠圖書股份有限公司)。
{29} 陳后亮:《琳達·哈欽后現代主義詩學研究》,2011年山東大學博士學位論文,第63頁。
{34} 湯亭亭上世紀80年代末提出“世界小說”這一寫作方向,沖擊了約定俗成的“偉大的美國小說”概念。十多年后,這種創作方向成為許多國家與地區創作者的共識。“作為一個美國華裔,我怎么會寫出人們所認可的這種‘美國小說呢?”湯亭亭說,“破除這一概念的唯一方式,就是把中華民族的文化引入其中。美國認為自己的歷史是400年,怎么會?各少數族裔血脈中上千年的歷史文化都是它的一部分。”此外,在湯亭亭的理解中,寫自己就是寫所有的人,人自身的生活就是“世界性”的——不同民族、國家的人生活越來越融合在了一起。
{35} 董美含:《90年代后美國華裔女性小說研究》,2011年吉林大學博士,第91-92頁。
(責任編輯:黃潔玲)
Rewriting or New Birth? An Analysis of Maxine Hong Kingston's Efforts at Expounding on the Independence of Chinese-American Culture in North America
Zhang Qiong
Abstract: Remarks made by Maxine Hong Kingston race and culture have been catching attention all along. Despite American readers' arbitrary judgments about 'Chineseness', Chinese research is gradually turning from a subjective reading of Orientalist conspiracy to an objective analysis of cultural rewriting. A re-analysis of the rewriting of Chinese-American culture and literature by Maxine Hong Kingston, from the angle of deconstructed historical narrative and différance of signs, shows that appeals by Chinese-Americans across North America for cultural identity of independence and equality have been fully explicated in her work. A discussion of cultural views is more fitting than that of feminist perspectives and post-colonial criticism and can also more accurately link up all her works. She expounds the independence of Chinese-American culture on the North-American mainland in her efforts at defining cultural subjectivity, compiling a history of Chinese migration and re-endowing certain languages and literatures with meaning.
Keywords: Rewriting, independence, Chinese-American culture, construction, American histo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