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怡然
摘 要:唐文標20世紀70年代新詩批評圍繞“文學應該為誰而寫”和“文學應該怎樣寫”兩個問題展開,對臺灣現代詩逃避現實、崇尚藝術至上所衍生的一系列弊端進行了較為徹底的檢討和清算,掀起了現代詩論戰。他以橫掃一切的氣勢徹底地否定了臺灣現代詩的價值和意義,盡管他的不少觀點有失客觀,但卻不失為問路之石,成功激起了臺灣現代詩壇的一潭渾水。
關鍵詞:唐文標;臺灣現代詩;新詩批評。
中圖分類號:I207.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677(2020)6-0074-07
20世紀70年代是臺灣現代詩的一個重要的轉折期。以“橫的移植”為開端的臺灣現代詩歌,在歷經純粹性、超現實性等先鋒實驗后,于1970年代開始自省,表現出重建民族詩風、關懷現實生活、肯定本土意識、反映大眾心聲、鼓勵多元思想的時代特色①。追索其轉變原因,就必須論及20世紀70年代初的臺灣現代詩論戰說。作為這場論戰的發動者和見證人,唐文標以一人之力向整個臺灣現代詩文壇宣戰,對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現代詩的弊病進行了一次較為徹底的批評與檢討。在喧囂的現代詩運動中,他承擔起一個“校正者”和“文化橋梁”的角色,并因此成為研究臺灣現代詩歌史無法忽視的關鍵人物。
一
臺灣現代詩在20世紀70年代的焦點,主要集中在如何處理“傳統”與“現代”、“中與西”、“寫實主義”與“現代主義”的僵化對立上,實際上這種對詩歌發展道路的質疑在現代詩運動發軔之初就已經成為現代詩人們無從回避的難題。而70年代特殊的社會文化背景,使難題的處理刻不容緩了起來。
20世紀70年代臺灣遭遇寒冬,“釣魚島事件”(1970)、臺灣被驅除出聯合國(1971)、尼克松訪華(1972)、日本和美國與臺“斷交”(1972、1979)等數起國際性的重大事件掀起了極大的社會風波,直接構成了文學發展的社會背景。嚴重的內憂外患使得民族意識和社會意識迅速成為社會的意識焦點,知識分子們開始重新檢視自己過往的觀念,反省和對抗過度西化給臺灣帶來的“主體性”缺失,不少人紛紛把目光從西方轉向本土,有意識地發掘傳統的精神內蘊,于是著眼本土、關懷現實漸漸發展為新的社會思潮。
這股社會詩潮反映在臺灣文壇上,主要是對“全盤西化”的典型——現代詩的批評,20世紀70年代的臺灣現代詩論戰最初是由詩壇外部的批評家發起的。
1972年,《中國時報》“海外專欄”撰稿人關杰明在臺灣《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上連續發表了《中國現代詩的幻境》《中國現代詩的困境》《再談中國現代詩:一個身份與焦距共同喪失的例證》3篇文章,對葉維廉、張默、洛夫主編的3部詩論與詩選提出了尖銳的批評,他認為現代詩已經完全西化,失去了傳統,“中國作家以忽視他們傳統的文學來達到西方的標準……所得到的不過是生吞活剝地將由歐美各地進口的新東西拼湊一番而已。”②但關杰明的發難并沒有引起現代派的重視,應者寥寥。
對關杰明的文章熱烈響應的是唐文標。唐文標以史君美為筆名發表了《先檢討我們自己吧》(1972),呼吁詩人們“能撕破或被文字埋葬了的社會意識,或被教育僵冷了的他們原有的社會關心。”③但由于史君美籍籍無名,同樣沒有能夠引起文壇的重視。直到1973年,唐文標的《什么時代什么地方什么人——論傳統詩與現代詩》《僵斃的現代詩》《詩的沒落——香港臺灣新詩的歷史批判》《日之夕矣:獻給年輕朋友的自我批評》4篇文章,湊巧地在3個月內分別在《龍族·評論專號》《中外文學》及《文季季刊》上陸續地刊登出來,針對性與攻擊力十分強大,如平地驚雷,這才引發詩壇極大的震撼與回響。
值得注意的是,實際上無論關杰明還是唐文標都不是最先指責現代主義籠罩下現代詩弊端的第一人。上世紀70年代這場看似由外而內的社會思潮變動,實則聯系著臺灣五六十年代眾多的文學、文化事件,來自于詩壇內部和外部的批評幾乎從未間斷。
詩壇內部的批評如50年代末期覃子豪同紀弦之間圍繞“現代派的信條”展開的爭論,1961年洛夫與余光中圍繞長詩《天狼星》的論爭等,這些爭論實質上“反映了現代詩內部‘同源異向的分歧”④,基本發生在少數人之間,修正內容往往是小幅度的,并不徹底。而上世紀60年代的臺灣現代詩壇西化嚴重,就連紀弦自己在1961年也揚言要取消“現代詩”這個名稱,他表示“諸如玩世不恭的態度,虛無主義的傾向,縱欲,誨淫,乃至形式主義,文字游戲等種種偏差,皆非我當日首倡新現代主義之初衷。”⑤來自詩壇外部的批評例如1959年因蘇雪林的文章《新詩壇象征派創始者李金發》,言曦的《新詩閑話》與《新詩余談》等引發的論爭,但這些論爭“由于批評者所持的詩歌觀念陳舊,對現代詩的了解也有限,只糾纏在現代詩的某些表面現象上,并未能切中要端,爭論也就很難產生實際的影響。”⑥此外,在1966-1970年的《文學季刊》上,陳映真的《現代主義的再開發》、尉天驄的《對個人主義文藝的考察——站在什么立場說什么話》等文章,也曾嚴厲地批判過新詩西化的不良傾向,主張以現實主義取代現代主義,然而這些批評在當時都沒有引起文壇過多的關注。
而唐文標的新詩批評能成功引燃現代詩論戰,刺激并加速西化的現代詩向傳統、向現實的回歸,70年代特殊的社會文化背景起到了關鍵性作用。一些看似相似的論題和論點,在不同的時間地點與條件下已經具有了不一樣的實質性內涵。同時,它也是現代詩不勝其弊的結果,如果說關杰明的文章主要是批評當前臺灣文壇上現代詩創作割斷傳統與“西化”傾向,點明現代詩晦澀難懂的弊因與現代詩的價值核心問題,那么唐文標則是以其強烈的社會關懷意識挖掘其“西化”背后的社會思想問題,以其激進而猛烈的“唐文標式”語鋒徹底地否定了現代詩,猛烈抨擊了臺灣知識界逃避現實、追求藝術至上的“僵斃”思想。
二
唐文標20世紀70年代的新詩批評主要圍繞對兩個問題的反思展開:一是文學應該為誰而寫,一是文學應該怎樣寫。這兩個問題是互為表里的。由這兩個問題出發,唐文標尖銳地指出了臺灣現代文壇存在的弊病。
(一)“文學為誰而寫”
唐文標多次在文章中強調“社會”“時代”“歷史”等名詞,反復呼喊詩人們主動思考“他是一個怎樣的歷史人,他活在一個怎樣的歷史時代,過去是怎樣來的,如今他住在什么地方,他身處的社會又怎樣?”⑦他所持的是社會寫實式的文學批判觀,這是上世紀70年代臺灣在各方面失利后精英分子反省與覺醒的結果,他讓精英分子的思考直接面向一個文學的基本命題——文學為誰服務?或者說,文學究竟為誰而寫?
唐文標強調文學的社會功能,他認為文學反映社會,文學應該為社會服務,文學是為社會大眾而寫。基于這一前提,首先他嚴厲了抨擊臺灣現代派所提出的“純粹”“空靈”“抽象”“超現實”等理論口號,尖銳揭露其脫離社會、逃避現實的內核。“他們生于斯,而所表現的文學竟全沒有社會的意識,歷史方向,沒有表現出人的絕望和希望。”⑧結合唐文標的文學批評來看,他將詩壇脫離社會、逃避現實的原因大致歸結為兩種。一種是因襲舊詩傳統,“今日新詩中仍有些人借用這些鬼魂,是不應該的,最可怒的是他們沉迷久了,以為自己是天生的貴族,而漠視同時代的日常生活,苦難和希望。”⑨一種是因為失去傳統過度西化,民族虛無主義演化出來的一系列弊端,“就談到與其相關的各種傳統藝術吧,一下子被來的太快、來的太多,甚至來的太好的‘美好新世界沖淡得全變節了。”⑩
其次,他指出新詩脫離大眾化的傾向。他認為現代詩晦澀的不是文字,而是思想。“這些思想,是非常唯我獨尊的,是晦澀而不近人情的,詩人要高高地坐在象牙大廈上,要呼吸西方最自由無人的空氣,要思想的像個貴族,享受俗人的歡呼,卻不要和他們生活在一起。”{11}在臺灣早期的詩歌論戰中確實存在一部分現代派詩人認為文學作品是寫給自己看的,文學藝術所具有的貴族品格使它只能為少數人服務,因而對廣大民眾不屑一顧,導致文學遠離社會、背棄民眾的現象。余光中就曾在《文化沙漠中多刺的仙人掌》一文中提到新詩“大眾化”的問題,“我們固然也希望贏得更多讀者的同情,可是我們絕不把大眾化置于藝術化之上……我們不屑于使詩大眾化,至少我們不愿降低自己的標準去迎合大眾。”{12}余光中認為詩是象牙塔中產生的藝術,詩人只管努力將作品表現成功,至于它能不能被讀者接受則取決于讀者本身的藝術修養,不在詩人的考慮之列。而唐文標之所以提倡大眾化,對個人主義傾向的詩歌創作進行抨擊,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他認為現代詩脫離大眾是其后來走向更晦澀的詩風的重要因素。
唐文標認為文學應是能反映社會現實的平民文學,他從五四運動中找到了文學大眾化的依據,“經過了五四運動,我們已經覺醒到文學不會再是士大夫們的特權。而新詩最值得評批的地方就在這里,它妄想再如帝國時代的特殊階級的玩物。”{13}他的觀點在當時遭到文壇的反感,顏元叔等人紛紛批評唐文標所持的文學觀為“社會功利主義”,指責“唐文標是從社會看文學,而非從文學看社會”,“唐文標的社會功利主義是從文學的多種多樣的功用中切出來的。”{14}但無可否認的是唐文標所持的文學觀在70年代臺灣內憂外患的社會背景下是具有深刻的現實意義的,基于知識分子救亡圖存所激發的強烈現實關懷,唐文標所秉持的自然是關注社會、關懷民眾疾苦的人生觀與文學觀。
(二)“文學應該怎樣寫”
這個問題和“文學為誰而寫”緊密關聯。唐文標認為文學為社會服務,為平民大眾而寫,文學要反映現實,因此他主張“建立一個活生生的,關聯著社會、國家和同時代人的、有生命力的新文學新藝術”{15}。但唐文標的批評中并沒有涉及他理想中的新文學、新藝術的具體創作要求,只是指明了文學要關聯時代與社會,文學要大眾化的總方向。因為他批評的目的主要是掃除現代詩壇積習已久的弊病,所以他明確地指出了建立他理想的新文學、新藝術所要去除的弊端。“避世文學,無社會良心的個人呻吟、發狂詩句,以及因新詩的腐爛影響及其他的文學要一一予以掃除”{16}基于文學的社會性和大眾性考慮,他自然反對藝術至上,反對文學為藝術而藝術,抨擊現代詩因崇尚形式而衍生的一系列弊病,例如晦澀難懂、失敗主義論調等。
唐文標將現代詩中“藝術至上”的形式主義傾向斥責為逃避主義。在《詩的沒落》一文中他將50年代“現代派”的“知性”“純粹”和“藍星”的“抒情”“虛無”和后來“創世紀”的“超現實主義”等一系列口號的提法歸結為“藝術至上”的論調,認為這種論調的推波助瀾下的詩歌呈現出“迷離仿佛的語藻、錦衣繡服的軟殼、可解不可解的句法……”{17}之所以出現這種論調,可能既有舊詩傳統作怪,也可能是惡性西化的結果。無論是哪種原因,唐文標指出現代派詩人所追求的“藝術至上”和中國人文式的“藝術至上”在本質上沒什么兩樣,都是一種偽“為藝術而藝術”,都是“對生命的逃避,自耽于物”。他指出在逃避主義心態影響下,新詩“言語上耍其俏皮,形式上玩弄花招句法,思想以逃避為宗……愈走愈死,成為人人讀不懂的怪物。”{18}既然現代詩走向了晦澀的死路,那么唯一的辦法就是提倡詩歌明朗化,抨擊詩歌走向晦澀背后存在的問題。
唐文標敏銳地察覺到了現代詩壇在西方現代主義影響下所出現的形式主義的通病,那就是形式主義越趨向極端,詩歌就越晦澀難懂。在60年代“創世紀”詩社對“世界性”“超現實性”“獨創性”及“純粹性”的推崇,致使詩歌“只有向內走,走入個人的世界、感官經驗的世界、潛意識和夢的世界”。{19}“特別是在1971年,這是對晦澀詩全面揭發的一年,從詩刊到報紙到雜志,無論是新詩的創作者或是新詩的旁觀者,都紛紛為文予以徹底的檢討。”{20}實際上無論是紀弦的“橫的移植”主張,還是覃子豪對象征主義的提倡,或是“創世紀”對“超現實主義”的實驗,他們的共同特征都是“反傳統、反現實經驗、反客觀明朗的,詩作都情感扭曲、精神詭異、句法破裂、語義晦澀。”{21}甚至往更深層追究,實際上臺灣現代派對西方現代主義的學習,不僅體現在形式手法層面,背后更隱藏著對西方消極虛無、悲觀主義等精神命題的認同,使得現代詩出現失敗主義的論調,藝術逃避的形式。
由此可以看出唐文標所引爆的這場現代詩論戰實際上是對現代詩文壇時弊的健康的反叛,這場論戰也隨之成為在新的歷史條件下文學變革與發展勢在必行的內在動力。
三
唐文標的新詩批評在20世紀70年代現代詩論戰中遭到現代派詩人們的“圍攻”,既與他全盤否定現代詩的偏激語鋒有關,同時也與他和現代派詩人們之間的詩歌觀念的差異有關。這種差異主要表現在他們各自對“現代詩與傳統”,“現代詩與現實”這兩個關鍵問題的理解上。
(一)現代詩與傳統
如果說中國文學有兩個生命環圈,第一個從詩經開始,經過屈原的轉向,到魏晉六朝的徹底改形,一直到清末革命,五四運動方使它正式告終。‘五四開始了另一個生命環。{22}
——《詩的沒落——香港臺灣新詩的歷史批判》
中國詩于詩經和楚辭中開拓一個在社會蓬勃生長的詩,扎根在最深的現實生活中。然而在秦以后二千年的專制帝國里,卻被一些挾持知識的貴族文人把持,成為他們自瀆品……我們讀舊詩時,一定要把這些頹廢思想剔除出來,恢復詩經和楚辭的真傳統。{23}
——《什么時代什么地方什么人——論傳統詩與現代詩》
唐文標所認可的詩歌傳統是詩經、楚辭的“真傳統”與五四以來的新文學傳統,他的劃分方式是由其強烈的社會關懷意識所決定的。
先看“中國文學的第一個生命圈”——詩經、楚辭的“真傳統”。唐文標將中國文學史分割開來,主張古典詩歌傳統以魏晉時期為界線,認為“傳統詩歌理論其實是主張詩和時代相關的”,“詩來自民眾和社會口里”{24},魏晉以前詩歌堅持批判社會問題的寫實傳統,而魏晉以后則成為日漸頹廢的抒情傳統。他主張現代詩必須承繼詩騷的言志寫實傳統,反對魏晉以來的日漸頹廢的抒情傳統。這就涉及到一個古老的詩歌論爭主題,即詩歌“詩言志”與“詩緣情”之爭。“文人詩雖也說言志,其實詩緣情而綺靡,以后的中國詩,大都是走上了自憐和閑情二種”{25},他認為這種“詩緣情”的文人詩導致的后果是使詩歌成為“個人逃避現實的洞天福地”,“他們既然失去了社會代言人的責任,詩也成為裝飾品,奢侈游樂的玩具”{26}。這種文人詩的舊詩傳統,唐文標將他們稱之為“死的傳統”,他認為現代詩壇的詩人們正是“一次又一次投入死的傳統,學用舊傳統的語言,模仿傳統的老思想,泡制舊的新詩”{27}。唐文標想要找尋的是一套能夠反映社會現實,代表平民心聲,能夠批判社會現實的古典詩的寫實傳統,他對臺灣現代詩壇的審視正是建立在這套傳統之上的。
然而現代詩派大部分詩人所理解的“傳統”范疇與唐文標不同。唐文標是將中國文學史分割開去理解傳統的,而現代派詩人們所理解的傳統是以整個中國文學史為背景的。由于現代派詩壇受“橫的移植”的影響,他們所說的傳統往往是相對于西方而言的東方的傳統,隱含有民族性的區分。他們理解的是蘊藏中華文化的價值核心,能表現中國文化內涵的傳統,例如說他們多次提及到中國傳統的“抒情”“意象”“禪”等。并且對于傳統的態度臺灣現代詩壇內部也一直在變化發展。早在紀弦提出現代派信條,主張“橫的移植,而非縱的繼承”開始,《現代詩》就表現出對于傳統的反叛色彩。《創世紀》初期提倡“新民族的詩型”,1959年改版后就放棄了對“中國風、東方味”的追求,轉而倡導“世界性”“超現實性”,成為比“現代派更現代派”的詩社。《現代詩》和《創世紀》都在臺灣現代詩潮中扮演著比較激進的先鋒角色,但是隨著對現代派詩歌批評的聲浪越來越大,紀弦在1961年就開始了對現代詩的反省,提倡“現代詩的古典化”。但是基本上沒變的是現代詩壇中大部分詩人所追求的是形式上對民族傳統的繼承,唐文標將這種崇尚形式的詩歌稱之為“精神的麻醉劑的詩”。因為唐文標自始至終所關注的是內容上對關懷社會人生的現實主義精神的強調。
其次看唐文標所認同的五四新文學傳統。唐文標認為“‘五四開始了另一個生命環。因為它精神上是‘外抗強權,內除國賊,實質上是判死了形式主義文字、聲韻、封建思想、山林主義等等,而建立了全民的、自由民主的白話國民文學。”{28}他高度認可五四運動關懷社會的現實主義精神,這與前面提到的唐文標對詩騷的言志寫實傳統的肯定在內涵上是一致的。他對新詩叛離五四傳統表示不滿:“五四的控訴是直接的、全民的、現代的。但是我們的現代詩要革什么命呢?事實上它的叛離……由開始到結束,它的行動是反社會、反進步、反平民、反生活、開倒車的行為”{29},他還在文中列舉了新詩喊出的錯誤口號“下五四的半旗”{30}。唐文標和現代派詩人們之所以對五四傳統的評價大相徑庭,關鍵在于二者審視五四新文學傳統的視角不同。
五四文學從五四新文學革命而得名,臺灣現代派詩人們對五四文學持否定態度是因為“(文學革命與革命文學)兩大運動雖然以文學為名,其實是以社會政治改革為目的,不是以文學本身的藝術價值或功能為標準,而是把文學定為社會改革或政治變更的工具。”{31}余光中在《下“五四”的半旗》一文中提到“五四文學最大的成就,也是語言的解放,而非藝術的革新”,“西化不夠,對中國古典文學的再估價也不正確……在改造社會的熱忱之中,他們偏重了作品的社會意義,忽略了美感的價值。”{32}余光中的看法代表了一部分現代派詩人對五四文學的一般認識,他們認為“五四”文藝是一種以文學為社會改革工具的功利主義文學觀,它過于關注社會而忽視了對藝術的追求,所以其文學價值不高。而現代詩所要關注的正是“五四”文藝所忽視了的詩歌的藝術性,追求對詩歌藝術形式、藝術手法的創新,追求詩歌的純粹性,排斥詩歌的功利性。這與當時的國民黨戒嚴時期的文化背景有關,臺灣知識分子所理解的五四新文學運動主要基于它對白話文運動的貢獻。實際上,白話文運動只是五四運動的形式革新,真正的精神是一種強烈的現實主義關懷,而唐文標正是從洋溢著強烈的社會關懷的現實主義精神的角度去看待“五四”新文學傳統的。
當然唐文標的這一現實主義立場就決定了唐文標的文學批評在某種程度上越出了文學的范疇,帶有濃厚的社會批評和政治批評的色彩,具有一定的局限性。“五四”傳統其實可以從兩方面去理解,一是內容上對于關懷社會、人生的現實主義精神的強調;二是在形式上對于民族傳統繼承和發展的重視。盡管臺灣當局政治的戒嚴使得臺灣作家被迫與大陸五四新文學失聯,盡管臺灣現代派詩人們存在著對五四新文學的否定評價,但是臺灣現代詩并未能完全摒棄五四新文學傳統。有學者發現臺灣現代詩的信條就其提倡詩歌的現代性,追求詩歌的藝術形式創新,追求詩歌的純粹性而言與30年代《現代》雜志有諸多相似之處,在詩歌觀念上紀弦的不少詩歌主張甚至是戴望舒、施蟄存、馮文炳當年的詩歌主張的延伸。例如,李歐梵認為“紀弦為戴望舒所主持下的氣數不佳的《新詩》雜志的同仁之一,在1953年創辦的《現代詩》雜志,顯然又使1930年那點微末的遺緒復活起來。”{33}李歐梵的這一發現使得在50年代被普遍切斷與“五四”新文學聯系的臺灣現代詩與五四以來的中國現代文學接上了血脈。
(二)現代詩與現實
翻開第一期的內容,你看不出他們活在“大動亂”之后,看不出他們安身立命的社會,甚至看不出他們生命目的,他們過得仍是當年士大夫的優游生活,他們就是新一代的有閑階級。{34}
——《詩的沒落——香港臺灣新詩的歷史批判》
二十世紀人摒棄詩……而倡導形而上的逃避的教條……這個嚴重的問題不能以逃避現實的詩和宗教疏散到他生去,這世界有許多事根本不能升華到虛空的。從社會來的,必須要由社會解決。{35}
——《僵斃的現代詩》
不難發現,唐文標在抨擊現代詩逃避現實時頻頻論及“社會”二字。他批評周夢蝶的詩逃避現實,原因是其詩中意象風、花、草、星、雪等“都是所謂清高、風雅之字,與人的社會沒有直接關系”{36}。可見,唐文標眼中的現實是與社會現實問題緊密聯系的,他所強調的文學觀也是深深扎根于現實生活的。對此,陳芳明曾批評唐文標對現實社會的假設有誤,“唐文標心里面的‘現實社會只有洪水猛獸的世界而忽略了其它。”{37}這個“其它”其實指的是偏向于個人的現實。而現代派詩人喜歡從個人主觀感受出發,以自身的確切體驗去折射現實世界,這種個人化傾向使詩人對外部世界的關注都呈現為詩人的內心體驗。結合具體五六十年代臺灣社會文化語境,臺灣現代詩之所以盡量避免關聯社會現實,轉而去追求詩歌新的藝術形式與內容的創造,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出于對當時臺灣政治現實的規避和反撥。由于無法認同當下的意識形態現實,不得不設法與盛行的“反共抗俄”的“戰斗文學”進行周旋等等,這一點正是70年代回臺灣定居的唐文標所忽視的。唐文標的觀點和主張與后來的新生代詩人具有一致性,那就是“他們主張文學的現實主義,主張文學不在敘寫個人內心的葛藤,而是寫一個時代、一個社會。”{38}這與唐文標提倡繼承詩騷的寫實傳統與五四新文學的現實主義精神具有一致性,對唐文標而言,關注現實是主要的,回歸傳統只是強調自己論述合法性的手段。
其次,唐文標所主張的關注社會現實具有強烈的行動指向性,具體來說就是他追求的是關注現實,對社會能夠有影響力的文學作品。在現代詩論戰中他對現實行動力的強調也成為對現代詩批評的重要因素。他關注文學反映到社會現實層面的作用,認為文學所產生的問題“并不只在文學本身,更值得批評的即在讀者如何接受方面。作者的逃避連鎖反應到讀者的集體逃避,就是新詩最應該檢討的地方。”{39}從唐文標對現實的理解來看,現實賦予現代詩人的是一種緊迫的使命感,詩人只有時刻謹記自己社會人的身份,不舍棄對社會意識的認知與思考,不忽視對社會動向的考察、體念與實踐,才算擔負了知識分子帶路的責任。對此,不少現代派詩人表示異議,余光中認為“就本身的定義說來,詩人只要把詩寫好,就已善盡自己的責任了”,“要詩人去改造社會,正如責成獸醫去維持交通秩序,是不公平的。”{40}由此也可以看出現代派詩人與唐文標的觀點分歧更多體現的是70年代知識分子遭遇民族——國家占主流地位的特殊時代語境下作家們的美學追求與文學喚醒民眾社會關懷意識的自命任務之間的矛盾。
總體而言,唐文標以橫掃一切的氣勢徹底地否定了臺灣現代詩的價值和意義,盡管不少觀點有失客觀,但卻不失為問路之石,成功激起了臺灣現代詩壇的一潭渾水。而由唐文標引爆的這場論戰改變了臺灣詩壇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現代主義一統文壇的局面,新生代詩群高舉著民族的、現實的、本土的旗幟紛紛崛起。現代主義思潮逐漸被現實主義思潮所頂替,長期以來的“橫的移植”轉而向傳統的回歸,詩歌也由個人化、精英化走向大眾化。這些轉變對于新詩的發展產生了建設性的影響,也顯示著臺灣詩人在更高層次上的文學覺醒。其詩歌批評的意義不僅在于刺激了現代詩的蛻變與新生的發展,更重要的是其在論戰中所堅持的精神方向啟發了后來的鄉土文學論戰,使得后來的鄉土文學論戰實際上成為現代詩論戰的延伸和深化。
① 向陽:《1970年代現代詩風潮試論》,林燿德:《當代臺灣文學評論大系2》,臺北:正中書局1993年版,327-373頁。
② 關杰明:《中國現代詩人的困境》,趙知悌:《現代文學的考察》,臺北:遠景出版社第1978年版,第139頁。
③ 史君美:《先檢討我們自己吧》,《中外文學》1972年第1卷第6期。
④⑥{21} 洪子誠、劉登翰:《中國當代新詩史》,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306-315頁。
⑤ 紀弦:《新形式主義的放逐》,收入《紀弦論現代詩》,臺北:藍燈出版社1970年版。
⑦⑨{11}{23}{24}{25}{26}{27} 唐文標:《什么時代什么地方什么人》,《龍族·評論專號》1973年版,第9期,第115-220頁。
⑧{13}{15}{16}{17}{18}{22}{28}{29}{34}{36}{39} 唐文標:《詩的沒落》,關博文《我永遠年輕》,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5年版,第26-30頁。
⑩{35} 唐文標:《僵斃的現代詩》,《天國不是我們的》,臺北:聯經出版公司1976年版,第144-146頁。
{12} 余光中:《掌上雨》,臺北:水牛圖書出版事業有限公司1989年版,112-113頁。
{14} 顏元叔:《唐文標事件》,趙知悌《文學·休走——現代文學的考察》,遠行出版社1976年版,第119頁。
{19} 余光中:《中國現代文學大系—總序》,巨人出版社1972年版,第3頁。
{20} 陳芳明:《檢討詩的晦澀性與時空性》,《鏡子與影子》,臺北:志文出版社1978年版,第224頁。
{30}{32} 余光中:《下“五四”的半旗》,《余光中散文選集》,時代文藝出版社1997年版,317-319頁。
{31} 白先勇:《社會意識與小說藝術——“五四”以來中國小說的幾個問題》,《明星咖啡館》,臺北:皇冠出版社1984年版,第13-23頁。
{33} 李歐梵:《中國現代文學的現代主義》,《現代文學》1981年版,第14頁。
{37} 陳明芳:《檢討民國62年的詩評》,《中外文學》第3卷第1期,第51頁。
{38} 陳映真:《文學來自社會反映社會》,《仙人掌》1977年版第5期。
{40} 余光中:《詩人何罪》,趙知悌《文學·休走——現代文學的考察》,遠行出版社1976年版,第126頁。
(責任編輯:黃潔玲)
A Trial Comment on Tang Wenbiao and
Criticism of New Poetry in Taiwan
Lu Yiran
Abstract: Tang Wenbiaos criticism of new poetry in the 1970s, centring around the two questions, ‘for whom should literature be written and ‘how should it be written, is a thorough review and expose of a series of ills created by the avoidance of realities and worship of art in the modern world of poetry in Taiwan, leading to a debate about modern poetry. With a sweeping momentum, he completely negated the values and significance of modern poetry in Taiwan. Although many of his views are not objective, they, like a stone thrown out to check the path, successfully stirred up the muddy water in the pond that was modern poetry in Taiwan.
Keywords: Tang Wenbiao, modern poetry in Taiwan, criticism of new poet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