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蘭洋
在近兩百多年的世界歷史中,法國大革命無疑是現代政治最重要的話題。在對大革命的各種解讀和思想交鋒中,馬克思的階級解釋具有無可比擬的影響力。不過,二戰以后,這種解釋模型在西方史學界受到廣泛的修正和批評,進而引發了對歷史唯物主義的全面爭議。把握這些理論分歧的內容和實質,無疑有助于更好地理解馬克思的思想。
學界普遍認為,在1845年至1850年的《德意志意識形態》《共產黨宣言》《資產階級與反革命》等著作中,馬克思基于歷史唯物主義建構了關于大革命的階級解釋模型。筆者認為,這一范式的核心命題有兩個。第一,法國大革命是一場階級斗爭,它的整個過程包括高度爭議的雅各賓專政都是資產階級反對封建階級一部分。由此,馬克思賦予大革命極端復雜的歷史插曲以統一性的意義。第二,法國大革命是資本主義發展在政治上的必然結果,也是政治現代化的關鍵一步。革命爆發的原因是“封建領地、行會、壟斷等等……這些關系在16至18世紀時期中變成了工業發展的桎梏”。而革命的結果則是“資產階級權利對中世紀特權的勝利”。
但是,二戰以后,西方史學界興起了修正或批評階級解釋的潮流。科班的經驗研究表明,革命始于舊政權的派別斗爭。貝倫斯認為革命的原因是列強競爭引發的財政危機。斯考切波認為農民階級而非資產階級是大革命的決定性力量。最有影響的是以奧祖夫、傅勒、亨特等為代表的意識學派,他們主張革命是由觀念、感情和文化推動的,本質上是意識形態的,階級動員充其量只具有象征而非實際意義。毫無疑問,上述的種種觀點不僅構成對階級解釋的挑戰,而且最終都尖銳地指向了歷史唯物主義本身。這種尖銳性在傅勒的研究中表現得最為明顯。傅勒對馬克思的批評基于兩個理由。第一,馬克思囿于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的圖示而對大革命進行了還原論的退行性理解。歷史唯物主義將革命簡化為早已成熟的經濟基礎所導致的資產階級社會的必然來臨,這就導致革命無限豐富的進程必須不斷被還原為其公分母——資產階級及其統治,最終僅僅給政治的自主性留下了極其狹小的空間。第二,馬克思并未對革命前的經濟政治和意識形態狀況作深入考察,反而是從1789年的政治活動出發推演出18世紀法國資產階級的經濟和社會的成熟性,因而賦予了大革命過于強烈的目的論性質。總之,修正派大多反對對革命作泛經濟/社會的解讀,而主張從政治權力的演變來重新理解革命。
應該承認,雖然修正史學派還不足以摧毀對大革命的階級解釋范式,但確實在新的歷史研究的基礎上指出了傳統模型的固有不足。因此,檢視歷史唯物主義的理論邏輯和運用效力,維護經濟/社會解釋的基礎地位,必須重思三個核心問題。
首先,由于法國大革命被馬克思稱作典型的資產階級革命,它理應在封建生產關系成為資本主義生產力的桎梏時合乎邏輯地發生。可吊詭的是,在馬克思、恩格斯的著作中,我們幾乎找不到關于當時法國資本主義發展成熟的明確論述。相反,馬克思、恩格斯在多處地方提到法國資本主義發展的滯后性。那么,這就不可避免地產生一個問題:如果革命前夕的法國談不上發達的資本主義的生產力,那么舊制度何以成為資本主義發展的桎梏?
我們認為,在歷史唯物主義的視域中,革命前法國經濟有三個特點。首先,以馬克思在《資本論》中所描述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三個演進階段——協作制、工場制和大工業——為標準來衡量,革命前的法國實際上只處于協作制向工場制的過渡時期。其次,根據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三卷中所描述的地租和剝削形態來看,在法國農村實際上存在三種新舊剝削方式:傳統的封建剝削、特權者和公司組織、帶有資本主義性質的農業小商品生產。封建土地所有制的解體并未導致馬克思在英國所發現的土地資本化,反而造成小農所有制的碎化現象。最后,從資本循環的角度看,革命前法國正在資本化,但是形成了一套獨特的資本循環機制。從17世紀初開始,波旁王朝為了充實國庫,實行包稅制和賣官鬻爵。由于如此有利可圖,以致于資本源源不斷地從制造業和商業中分流出來。
因此,革命前的法國,資本主義的發展確實是不充分的和畸形的。其存在的是一個自愿納入絕對主義國家軌道的、通過官職獲得豁免權或以包稅和海外殖民獲利的非實業型資產階級,而非馬克思在英國經驗上所闡發的以工廠主和租地農場主為代表的典型資產階級。這個非實業型資產階級實際上是內嵌于舊體制之中的,革命前他們的階級利益和組織都沒有發育成熟。但是我們認為,這種不充分發展并未否定歷史唯物主義的經濟/社會分析的基礎地位;也不意味著資產階級因缺少獨立的利益訴求而喪失了革命的愿望。
就前一個問題來說,理解的關鍵在于,從資本形態出發看待英法資產階級的發育過程。英法資產階級的前身都是馬克思在《共產黨宣言》中所描述的城關市民,他們最初的發展是封建生產方式中等級制分散性主權的結果,依賴于封建主義政治-經濟秩序內主權的非集權化。英國之所以被稱作原發性的資本主義,是因為以中世紀晚期的貿易和城市分工為開端,英國順利地經歷了從封建行會向工場手工業繼而機器化大工業的變革過程。在此過程中,工業資本取代商業資本占據了統治地位。相比之下,法國的特點則在于超長的商業資本占據首要位置。這一資本類型并不必然具有工業生產的特性,不必然需要生產資料與勞動者相分離,也不必然與封建農業秩序決裂,相反它需要國家提供強有力的支撐和保障。因此,法國商業資產階級及小資產階級同絕對主義國家達成了新的共生關系。正是在此意義上,理解資本的形態對于理解法國大革命具有基礎性的作用。或者說,要真正理解法國大革命,恰恰要去看似距離這一論題最為遙遠的《資本論》中去尋找答案。
就后一個問題而言,法國資產階級仍有超越舊制度的訴求。他們被吸入專制政體這一事實,并不能否定兩種勢力之間存在著潛在的原則性分歧。一方面,資產階級不斷擴張的參政愿望要求舊政權不斷作出相應的制度安排。當18世紀下半葉,法國官僚體系出現了固化的狀況,這一分歧便在日益喪失彈性的政治制度中集中爆發了。另一方面,半資本半軍國的絕對主義政體與時代發展之間的間隙不可避免地擴大。畢竟它的正統性來源于王朝而非領土,與資產階級所向往的民族國家之間存在矛盾。總而言之,從歷史唯物主義的視角來看,舊勢力與新生的資產階級之間存在的潛在的經濟/社會沖突不可能在現存的政治體制框架內得到解決,這構成了革命爆發的根本原因。
階級解釋所必須面對的第二個問題是:雖然馬克思、恩格斯多次提到法國大革命的整體特征,但在他們的作品中,從未以精確的方式闡述過大革命的觸發性因素。馬克思曾明確指出,大革命不是事先就確定好其行程的。但是,對于導致革命爆發并必然影響其進程的歷史局勢,尤其是1788年的國家危機,兩位作者只給我們留下了很少且不系統的論述。這成為了修正者批評馬克思陷入某種經濟決定論或目的——功能性解釋的又一個論據。換言之,如果不能跨越長時段的社會經濟分析與具體事態分析之間的鴻溝,那么階級解釋的效力仍將受到致命的削弱。
不過,筆者認為馬克思事實上提供了將結構分析同事態分析相結合的示范,只不過針對的是1848年的大革命。在《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中,馬克思指出路易·波拿巴的最終勝利不能簡單地歸結為當時法國的經濟狀況,而更多地是法國獨特的政治狀況所決定的。波拿巴并不是經濟上占主導地位的資產階級的最佳代表;相反,他代表的是凌駕于社會階級之上的國家權力。在這個精彩的文本中,馬克思呈現了資產階級內部復雜的派別劃分和相互斗爭,也暗示了某種階級退出理論和國家具有相對自主性的事實。政治不是被理解為經濟的一塊封地,相反它構成了一個權力斗爭和整合的場域。政治權力及其承擔者并不會像提線木偶一樣按照單純經濟的規定或某種既定歷史命運行事,他們是受到明智的自利驅動的。馬克思的上述分析告訴我們,經濟和社會結構作為基礎性因素,并不是在任何具體事態中都發揮主導性作用的。具體的歷史情境往往受到多種多樣的機制的制約,經濟結構的限制作用可能被其他因素所中和。在經濟權力所確定的范圍內,確實有其他各種權力機制(如政治權力、意識形態權力、軍事權力等)發揮著作用。事實上,能否在一定的經濟/社會結構基礎上形成具有特定意識形態和斗爭策略的政治群體,是決定革命是否爆發及成功的關鍵性條件。馬克思的這種認識再度表明,在歷史唯物主義的視域中,經濟/社會分析與政治分析是兼容的。
按照這一思路,法國大革命爆發的具體事態能夠得到更加完整地說明。革命的特殊形勢并不能從經濟結構中直接演繹出來,在經濟矛盾的潛在爆炸力轉變為實際的政治斗爭的過程中,某種因素起到了激化作用。按照馬克思的暗示,這個因素就是財政危機。馬克思指出:“法國革命的第一步就是恢復自亨利四世和路易十三以來就垮臺了的三級議會。”由于對外戰爭造成了財政赤字的惡性增長,君主被迫召開三級會議,尋求向有產者增稅。但是,這一行為卻引爆了舊制度的內斗,進而將深刻的經濟社會危機引入政治博弈之中。一方面,它加速整合了原本寄希望于改革和處于分散狀態的第三等級的網絡、輿論與組織,最終融合成一個具有革命意識形態和意愿的城市精英集團。另一方面,它破壞了舊制度在農村的政治同盟。更為嚴重的是,這場政治危機恰好與社會經濟危機合拍。1789年的特殊之處在于:財政危機與經濟社會危機剛好合拍,最終沖破了絕對主義國家為自身設置的種種保護,在城市和農村同時引爆了革命浪潮。
所以,歷史唯物主義的完整解釋是:革命本身涉及兩個不同的、相互連接的因果鏈。一個是依靠強力支持的帶有資本主義因素的專制王朝,其經濟社會的結構性矛盾和國家政策導致持續而嚴重的政治沖突;另一個是由國際競爭和軍國主義造成的財政困難和舊體制內精英——黨派關系制度化的失敗。兩者同時削弱了法國國家的專制權力(尤其是對軍隊的控制)和社會權力(尤其是對農村的控制)。前者決定了革命的不可避免以及革命主體的愿望;后者則提供了革命勝利的特殊形勢和團結力量。兩條因果鏈共同構成了1789年的歷史情境,并在危機的步步升溫中,為革命提供了革命主體、客觀條件與歷史機遇。
階級解釋的第三個問題是:法國大革命究竟是不是一場階級斗爭?意識學派認為,革命前的資產階級無論就階級組織還是階級意識而言都處于未定型狀態,真正領導革命的是一個在社會身份上嵌入舊制度之中的精英集團,將這個集團的成員凝聚在一起并同舊勢力區分開來的不是階級利益,而是啟蒙思想和輿論網絡。
我們認為,意識學派的研究有其合理之處。革命確實不是事先已經具有明確意識和成熟組織的資產階級預謀發動的;相反,意識形態起到了主導性的動員作用。如果我們對政治行為主體的認知太過局限于“資產階級-封建貴族”的二元對立的圖式,就有可能忽略或者低估了社會結構和政治活動中復雜的利益關系以及掌握其他類型的社會權力的集團,尤其是意識形態權力的特殊性。不過,我們認為承認這一點并不必然與“法國大革命是資產階級反對封建階級的斗爭”這一結論相沖突,更不必然與歷史唯物主義相沖突。
眾所周知,馬克思反對意識決定歷史的唯心史觀。不過,馬克思所強調的是意識形態不能單獨決定歷史,而不是拒絕對意識形態及其權力屬性作必要的分析。馬克思、恩格斯的真正用意并非對政治和意識形態作還原論的退行性理解,而是不滿足于單純的意識形態解釋。他們認為必須透過文字與象征探尋思想變革的現實根源,必須看到意識話語并不是憑空構造的,意識權力在革命中的作用以及意識斗爭升級為原則性分歧所反映的是法國社會變革的深層邏輯。
更重要的是,意識學派的研究不足以否定法國大革命作為資產階級革命的歷史性質。因為從歷史的長程視角來判斷革命的性質,主要的依據不在于誰發動革命,而在于革命的過程及結果。法國革命之于階級斗爭的真正意義是:它使不同階級(尤其是商業資產階級)從相對模糊的身份界定中區別出來,更為明確地把握了自身利益進而成為自主的政治行動者。在革命的開始階段,掌握權力的精英集團同民眾之間的統一性確實是依靠脆弱的意識形態(或者按照馬克思的說法,即虛假的意識形態)來維系的。但是,一旦革命將后者的訴求推至歷史的前臺,隱藏在意識形態統一性背后的利益沖突便使革命成為階級斗爭。這意味著階級身份逐步在政治行動者的多元身份中占據主導地位,同時階級權力逐步取代意識形態權力成為政治權力結構的核心。1789年至1794年的歷史是意識精英集團瓦解的歷史,也是意識權力轉向階級權力的歷史。由此,法國大革命成為一場真正的階級斗爭,并最終以資產階級的一個集團,即有產的資產階級的勝利而告終。
綜上所述,筆者認為,對于法國大革命的不同理解,在更深層的意義上涉及對于社會運轉所必須的資源類型和權力類型及其結構化過程的不同認知。歷史唯物主義強調在一定的生產方式基礎上形成的經濟結構及其權力承擔者對整個社會的建構、運轉和變革具有決定性作用。但是,這并不代表這一原理可以作為抽象的普遍性脫離具體的歷史情景而加以知性運用,也不代表一種目的論的、單一的資源觀和權力觀。
比較正確的理解是:經濟基礎的決定性應該被看作經濟結構構成了對廣義上的社會資源進行分配的核心機制,它在根本上制約著不同社會角色的行動能力,確立了一種社會最重要的組織原則。這一點在資本主義社會中表現得最為突出,如果我們將資本主義看做一個結構叢,那么生產方式就是其中資源組織和配置的根本機制以及其他機制之間轉換的主軸,因而它較之于上層建筑具有更深入的制約力。具體到大革命本身,我們認為,有必要重申馬克思、恩格斯一個重要觀點:階級斗爭是現代社會變革的巨大杠桿。其杠桿作用表現為它是社會有機體內部矛盾的主要的但不是唯一的傳導性力量和中樞。一方面,現代社會并不只有階級這一種結構因素,現代社會的變革是由多種制度性力量綜合決定的。另一方面,雖然資產階級的政治行為不只是單一的經濟因素所決定的,但是經濟利益從根本上規制了他們取得資源的能力和方式,以致于他們的政治選擇并不是任意的。我們認為,經濟結構與政治選擇之間的這種辯證關系給予了經濟與政治互動的足夠空間;而并不像傅勒所認為的那樣,政治及其權力運作者的豐富維度將被歷史唯物主義鎖閉在經濟決定論之中。這是對法國大革命的解讀所能給予我們的重要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