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金巖
[內容提要]由于歷史和經濟等原因,非洲國家比其他地區國家受外部影響的程度更深。利比亞即是如此,自獨立起一直受到外部干預,其干預方式伴隨內外環境的變化而演變,各自呈現出不同的特點。2011年利比亞戰爭爆發,西方大國以“保護的責任”名義對其實施軍事干預,致其發生政權更迭。戰后,西方大國及地區多國從自身利益出發,有選擇地參與利比亞戰后重建和沖突斡旋。外部干預加劇了利比亞的動蕩和災難,其外溢效應也殃及干預國自身。2019年4月,利比亞對立兩派間戰事再度升級,引發土耳其干預和相關國家之間新一輪博弈。由此說來,利比亞沖突前景仍有很大的不確定性。
利比亞因占據優越的地理位置和擁有豐富的能源儲藏等原因,自古就是大國的必爭之地。2011年,在地區多國動蕩的影響下,利比亞爆發內戰,西方大國的軍事干預致其實現政權更迭。戰后,外部干預以多種方式繼續。2020年以來,土耳其宣布對利實施軍事干預,引發相關國家博弈加劇。為斡旋利比亞沖突,德國在柏林召集利比亞問題國際會議。此后,聯合國根據該會議決議主導雙方和談。然而,柏林會議達成的協議已經被沖突方及干預方的行為撕毀,和談也被迫擱置。諸如此類的外部干預并未真正解決利比亞的政治紛爭,也沒有真正推進利比亞的戰后重建,反而致其深陷動蕩亂局,甚至殃及干預國自身。
干預(interference)和干涉(intervention)在中英文的釋義上差異不大,但在國際法以及國際關系學界則有不同界定。《奧本海國際法》將干涉定義為:“一個國家對另一個國家的事務的強制或專斷的干預,旨在對該另一國家強加某種行為或后果。”可見,干涉必須是強有力的或專斷的,或者是脅迫的,在實際上剝奪了被干涉國對有關事項的控制權。而干預并不一定是強力的或專斷的,例如,對另一個國家的政府給予或不給予承認、斡旋、各種形式的合作等。(1)[英]詹寧斯·瓦茨修訂,王鐵崖等譯:《奧本海國際法》(修訂第9版),第1卷第1分冊,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5年,第314頁。可見,“干預”比“干涉”要寬泛,既包括強力的、脅迫的專橫干涉,也包括提出建議、斡旋、調停等“單純的干預”。利比亞內戰至今9年來,始終受到外部干預。但是,干預國家和干預方式并非一成不變,而是隨干預國的利益取向和利比亞局勢的變化而調整和變化。其中,既有軍事的、武力的干涉,也有和平方式的干預,本文所論涉及兩個方面,故采用“干預”一詞。
(一)西方大國對利比亞實施多種形式的干預。在利比亞戰爭中,西方大國實施軍事干預致其政權更迭。2011年2月,利比亞爆發內戰,美、英、法等西方大國先是主導聯合國通過對其時任領導人穆阿邁爾·卡扎菲本人、家人及政府的制裁決議。聯合國安理會先后通過第1970和第1973號決議,對利比亞政府及相關個人實施制裁,并授權在利設立“禁飛區”。此后又在聯合國的授權下以“保護的責任”名義對卡扎菲政權的力量實施軍事打擊。法國率先對利比亞發動空襲,隨后,美、英等北約多國也對利比亞境內的卡扎菲勢力實施了多輪空襲,直至其實現政權更迭。本次西方大國對利比亞的軍事干預爭取到了聯合國授權,打上了“道義”旗號,但行的是霸權之實;由于采取多國合作方式,降低了干預成本。
在利比亞政治建構中,西方大國扶植戰后政府,并推行西式民主制度。2011年3月,反對派建立“全國過渡委員會”作為戰爭期間的臨時政府,11月“過渡政府”正式成立,并完成前者向后者的權力移交。西方大國對其都給予最早的承認,并向其提供技術顧問和物質支持,以在利比亞推行西方民主政治制度。但利比亞當時的政治社會環境遠未達到民主制度的要求,使得民主制度在利比亞遭遇水土不服。最終,利比亞沒能建立起符合西方預期的穩定的政治架構和強有力的親西方政府,而是陷入政權碎裂,多股政治力量爭權奪利。
在經濟重建中,西方大國通過參與重大建設項目獲得巨額經濟利益。利比亞擁有豐富的油氣資源,其財政收入的80%以上來自能源出口所得,是典型的“地租型”國家。利比亞戰前,其主要油氣田多與美國、法國、西班牙等西方大國合資開發。戰后,西方國家因在戰爭中的“貢獻”而得到戰后重建中多數重大經濟項目的主導權和參與權。過渡政府將絕大多數能源項目的開發權都交予西方大國的企業。
然而,利比亞戰爭期間能源設施損毀導致戰后伊始能源收入銳減,并致使其他經濟領域的重建因資金不足而嚴重受阻。此外,在威權統治崩塌后利比亞各類武裝派別纏斗不休,安全局勢急劇惡化。西方國家在利不僅沒有獲得預期的利益,其機構、企業和個人卻成為當地武裝分子襲擊的重要目標。究其原因,一方面當地民眾將利比亞陷入戰后亂局歸咎于西方大國在戰爭中的軍事干預,另一方面民眾認為這些國家通過參與利比亞重建攫取當地資源,并致力于對利比亞實現進一步控制。面對利比亞戰后的政治亂局、經濟困局和安全危局,西方大國選擇撤離。它們先后關閉駐利使領館和駐在機構,并撤離在利僑民。西方大國在不同形勢下作出不同選擇,趨利避害之意不言而喻。自此,利比亞以西方大國為主要干預者的外部干預階段宣告結束。
(二)地區多國介入利比亞國內沖突。西方多國撤離后,利比亞陷入多派勢力混戰的亂局。不同地區各自為政,各行其是;教俗兩派為權力與利益競逐加劇;民兵武裝纏斗不休;部落沖突不斷發生。自2014年下半年起,利比亞陷于兩個議會在東、西兩地割據并立的局面:2012年大選產生出的國民議會控制包括首都在內的西部地區;2014年大選產生的國民代表大會控制東部多個城市;南部沙漠區域則因歷屆政府鞭長莫及而疏于管控。
時任聯合國利比亞問題特別代表馬丁·科布勒自2014年9月起在利兩個議會之間展開多輪斡旋,力促和解。雙方于2015年12月17日在摩洛哥斯希拉特簽署《利比亞政治協議》,同意結束分裂局面,組建民族團結政府。2016年1月9日,民族團結政府正式組建。然而,《利比亞政治協議》及據此組建的民族團結政府始終未能獲得各個派別的廣泛支持,協議中的政治安排也無從落實,民族團結政府有名無實。更為嚴重的是,該協議的簽署反而加深了對立陣營之間的政治分歧,東、西部分裂加劇。國民議會、民族團結政府與支持它的武裝力量控制了包括首都在內的西部部分地區,國民代表大會與哈夫塔爾領導的“國民軍”聯盟控制了東部和中部地區、南部主要城市及部分西部城市。
在此情況下,利比亞所在的西亞北非及環地中海地區多國以幫助其實現穩定為由支持其中一方。其中,土耳其、卡塔爾、意大利等支持西部政府;埃及、阿聯酋、沙特、法國等支持東部力量。土耳其、卡塔爾和意大利自利比亞戰爭期間就支持反對派武裝推翻卡扎菲政權,戰后繼續支持其過渡政府。自利比亞陷入兩派對峙后,由于意識形態取向以及歷史原因,它們支持代表政治伊斯蘭派別的國民議會及其所支持的民族團結政府。盡管聯合國發布了武器禁運規定,上述國家仍然多次向西部政府提供資金和大量武器彈藥,以支持其對抗東部的“國民軍”。同樣由于意識形態取向以及地緣政治因素,埃及、沙特、阿聯酋支持世俗派別的“國民軍”,法國則因在利比亞東部和南部的經濟利益以及薩赫勒地區安全原因而支持“國民軍”。沙特、阿聯酋向利比亞提供資金和武器援助,埃及、法國則分別在阿拉伯國家聯盟和歐洲聯盟中為利比亞站臺。
自此,利比亞成為上述地區國家博弈的場所,其國內沖突隨之演化成一場代理人戰爭。利比亞的外部干預進入以地區國家為主要干預方的新階段。這些國家多以間接方式實施有限干預,沒有直接的對抗和軍事干預。在此情況下,利比亞對立兩派間一直保持勢均力敵,并立對峙狀態一直持續。
(三)土耳其對利比亞軍事干預引發多國參與。2019年4月4日,哈夫塔爾率其麾下的“國民軍”對的黎波里發起軍事行動,與控制該市的民族團結政府爭奪首都的控制權,遭到后者及其支持力量的奮力抵抗。雙方間戰事膠著數月,難分勝負。11月27日,土耳其與民族團結政府簽署了《安全與軍事合作諒解備忘錄》。根據這份備忘錄,如果利比亞民族團結政府提出請求,土耳其可以向利比亞派兵。12月26日,土耳其稱收到了民族團結政府的派兵申請。2020年1月2日,土耳其議會以325票贊成、184票反對的投票結果,通過授權土耳其政府向利比亞部署軍隊的議案。(2)“土耳其議會批準出兵利比亞 或改變利比亞戰局”,《環球時報》,2020年1月3日。此后,土耳其多次向利比亞運送了大量彈藥、武器、數十名軍事人員和2000余名武裝人員,未來還將有約6000名武裝人員運抵利比亞。其中,軍事人員為土耳其籍,武裝人員為敘利亞民兵和戰斗人員。(3)Frederic Wehirey “Among the Syrian Militiamen of Turkey’s Intervention in Libya,”New York Review of Books,January 24, 2020.
本輪土耳其對利比亞的軍事干預引發多國多種形式的反應和參與。首先,原本支持利比亞沖突一方的國家都加大了支持力度,地區局勢因而更加緊張和復雜。阿聯酋加大了向“國民軍”提供武器裝備的數量;埃及將翼龍II無人機部署到了西部靠近利比亞邊境的軍事基地;蘇丹向利比亞境內輸送了更多的雇傭兵和武器等。
其次,利比亞的鄰國致力于探索從內部解決利比亞問題。阿爾及利亞、突尼斯等利比亞鄰國多年來一直受到其亂局的襲擾,自戰后至今多次在沖突派別間展開斡旋,或主辦相關議題的國際會議,但沒有明顯收效。本輪土耳其對利比亞軍事干預后,多方斡旋無果,上述國家開始探索從內部解決利比亞問題。1月23日,阿爾及利亞再次在首都阿爾及爾主辦關于利比亞問題的國際會議,7個周邊國家的外長或代表與會,一致呼吁國際社會允許利比亞人民自己解決目前的危機,不要進行任何形式的外來干預。(4)“利比亞周邊國家外長會議呼吁利比亞沖突各方停火”,http://www.xinhuanet.com//world/2020-01/24/c_1125498586.htm.(上網時間:2020年1月15日)2月2日,阿爾及利亞總統阿卜杜勒-馬吉德·特本與到訪的突尼斯總統蓋斯·賽義德討論利比亞局勢時再次呼吁:唯有在利比亞人的主導下,以利比亞人選擇的方式才能解決利比亞問題。兩國表示將共同致力于促成利比亞沖突各方的直接會談,(5)“突尼斯和阿爾及利亞兩國元首提議主辦利比亞沖突方的會面”, https://www.aljazeera.net/news/politics/2020/2/2/.(上網時間:2020年1月15日)但直至今日會談仍未能夠舉行。
再次,世界大國對利比亞沖突展開多種方式的斡旋。2019年12月至今,中、美、俄、德等多國首腦之間、或與沖突方之間就利比亞問題進行了多次電話溝通,呼吁停止暴力和外部干預。2020年1月13日,土耳其、俄羅斯主導利比亞沖突雙方在莫斯科會談,力促簽署停火協議,最終因“國民軍”一方未簽署而落空。本輪斡旋中,德國在西方大國中的表現最為積極。1月19日,德國政府在柏林舉行利比亞問題國際會議,邀請利比亞沖突雙方、世界多個大國及相關國際組織的首腦或高級別代表參會。沖突雙方的領導人由于“分歧太大”并未在會議期間直接會面,但與會各方經過艱難磋商后達成如下共識:同意遵守對利比亞實施的武器禁運,終止對沖突各方的軍事支持,并共同促使沖突各方將停火轉化為長久和平。然而,該共識并沒有切實執行,已經被相關國家用行動撕毀。2月14~16日慕尼黑安全會議期間,德國防部長卡倫鮑爾倡議:英、法、德、意四國聯合起來,共同參與解決利比亞沖突。(6)“Munich Security Conference could Present New Hope for Libya,”https://www.thenational.ae/opinion/comment/munich-security-conference-could-present-new-hope-for-libya-1.979448.(上網時間:2020年1月15日)然而,法、意分別支持沖突的一方,英國由于自身也面臨脫歐后的困境,難以在利比亞問題上發揮應有的作用。歐洲多國立場不一致,無法形成合力支持德國的倡議。
最后,聯合國致力于通過利比亞問題特使主導沖突雙方的和談。安理會于2020年2月12日通過了認可柏林會議成果的2510號決議,并據此主導利沖突雙方在政治、經濟、軍事三條軌道上開展和談,以達成全面和解。最先啟動的是軍事談判。根據柏林會議決議,在安全方面的第一步就是成立一個“5+5”模式的聯合軍事委員會,“國民軍”和民族團結政府各派5名代表參加,目標是就利比亞全面停火進行談判。2月6日,在聯合國的主導下,利比亞沖突雙方在瑞士日內瓦舉行停火談判。從談判形式看,在此次停火談判中,雙方的代表并沒有直接面對面談判,而是通過分開的會議進行“穿梭外交”。從談判結果看,雖取得一定進展,但仍存在重大分歧。2月17日,沖突雙方的代表抵達日內瓦準備參加關于組建聯合軍事委員會的談判。18日,“國民軍”部隊用數枚火箭榴彈轟炸的黎波里港口,意在摧毀該港口的設施、設備和內部泊位。民族團結政府宣布因“國民軍”數次違反停火協議而暫停談判。雙方和談又一次停滯,至今尚未重啟。時任利比亞問題特使加桑·薩拉姆也因個人身體健康原因,無法繼續承受壓力,向聯合國秘書長提出免職要求。目前,聯合國在斡旋利比亞沖突問題上也陷入停滯狀態。
利比亞國家并不是民族建構進程的歷史產物,而是在特定歷史背景下,在殖民列強劃定的政治疆域內,由外力人為制造出來的。(7)[加納]阿杜·博亨主編,屠爾康等譯《非洲通史》(第七卷),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1991年,第636頁。利比亞的獨立是殖民主義的產物,獨立后保留了濃厚的殖民遺跡,且持續受到原殖民宗主國和其他外部勢力的覬覦、干預。利比亞自1951年獨立至2011年內戰爆發前,共經歷了兩位統治者及其治下的兩個時期——伊德里斯王朝和卡扎菲統治時期。前者依靠西方大國的支持維持統治,維護外部干預;后者曾長期抵制外部干預,國家因此受到嚴苛的制裁和打擊。利比亞戰后9年里,仍然伴隨外部干預,但不同國家在不同時期實施干預的背景、原因和目標不同,因此干預方式也不盡相同。
(一)西方國家的長期干預主要是為了攫取利比亞的資源和地緣利益。利比亞獨立之初,伊德里斯國王以消極的治國態度依靠美、英、法等西方大國的經濟援助維持統治。后者每年向利比亞提供一定數額的財政援助,(8)潘蓓英編著:《列國志·利比亞》,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7年,第251~252頁。作為交換,他們長期租用利比亞的軍事基地和設施,并掌握對利能源產出的控制權。1969年,卡扎菲領導“自由軍官組織”推翻伊德里斯王朝。他執政后先后收回了西方多國在利比亞的軍事基地,不允許它們繼續使用利比亞的相關設施,成立國家石油公司,將外國石油公司收歸國有,并沒收了外國銀行和保險公司。(9)[美]菲利普·C.內勒著,韓志斌等譯:《北非史》,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13年,第246頁。在此情況下,西方大國主導聯合國對利比亞采取了軍事打擊、經濟制裁、外交孤立等強硬措施,使利比亞陷入內外交困的境地。重壓之下,卡扎菲調整了對外政策,主動與西方大國改善關系:恢復了一度中斷的政治關系,加強了經濟交往,深化了多領域的合作。然而,西方大國從未忘記卡扎菲曾經強硬的行為,也從未停止對利比亞資源和地緣的覬覦,對卡扎菲態度的轉變心存疑慮。因此,當利比亞內戰爆發,西方大國借機介入并推翻了卡扎菲政權。內戰之初利比亞政府軍實力明顯強于反對派,西方大國對卡扎菲政權的軍事打擊和對利反對派的支持使形勢翻轉,反對派由弱轉強并最終獲得勝利。戰后,利比亞反對派執掌國家政權,作為回報,在國家重建的諸多方面都給予西方優惠待遇。西方多國得以廣泛而深度地參與利比亞重建,在利比亞獲得了越來越多的政治特權和經濟利益。
(二)地區多國的介入意在爭奪地緣優勢。自2010年劇變發生后,西亞北非地區格局經歷了大動蕩和大調整。埃及以前一直是該地區阿拉伯國家中的“盟主”,但在2011年革命發生后國力嚴重衰退,地位隨之下滑。以沙特為首的海灣國家則因維持國內穩定而地區地位提升。與此同時,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大國出于自身利益考慮在西亞北非地區實施戰略收縮,為地區國家間的博弈留出更大的空間。內外環境的變化使該地區正處于舊秩序崩塌、新秩序尚未形成的調整期、變革期和失序期。
在此背景下,沙特、阿聯酋、卡塔爾、土耳其等國家致力于爭奪地區領導權。埃及在塞西總統執政后逐步恢復穩定與發展,在區域外交中也不甘弱勢,希望重獲曾經的領導地位。利比亞戰后亂局以及西方大國撤離后的權力真空使上述國家將利比亞選作新的博弈場。它們根據不同的政治取向在利比亞沖突雙方中選邊站隊,主要以經濟和武器援助的方式支持一方對抗另一方。其中,土耳其、卡塔爾支持具有政治伊斯蘭傾向的西部議會和政府;埃及、沙特、阿聯酋則支持世俗派別的東部議會和“國民軍”。此外,法國和意大利這兩個與利比亞長期保持緊密關系的歐洲國家也因歷史關系、經濟利益、安全保障等原因分別支持東、西兩派。
自2014年利比亞陷入東、西兩派并立起,上述地區國家就通過支持沖突中的一派展開博弈,將利比亞內部沖突升級為代理人戰爭。它們各為私利,導致利比亞沖突復雜化,激烈化。
(三)土耳其的軍事干預瞄準多重目標。土耳其自2011年利比亞戰爭期間就以北約成員國的身份支持反對派武裝推翻卡扎菲政權。戰后,它繼續支持利比亞過渡政府。自2014年下半年,利比亞逐漸陷入兩派對峙,土耳其始終支持代表政治伊斯蘭派別的國民議會及其所支持的民族團結政府。土多次無視聯合國的武器禁運規定,秘密將大量武器和彈藥運入米蘇拉塔,支持西部武裝對抗東部的“國民軍”。2019年4月“國民軍”開始進攻的黎波里后,土耳其加大了支持力度,在當年5月至10月間共向民族團結政府派遣了20架無人機和60名左右的土耳其軍官對其進行支援。(10)Michael Young, “Into the Libya Vortex, ” https://carnegie-mec.org/2020/01/14/into-libya-vortex-pub-80776.(上網時間:2020年1月15日)12月,哈夫塔爾宣布首都爭奪戰進入決戰時刻,土耳其正式宣布將軍事介入。其具體目標有如下幾個方面。第一,維護在利比亞的經濟利益。長期以來,土耳其在利比亞有巨大的商業利益。2011年戰前,在阿拉伯國家居住和工作的土耳其公民中有25%在利比亞。截至目前,土耳其在利比亞尚未履行的合同額超過180億美元,集中在建筑和服務領域。(11)Michael Young,“Into the Libya Vortex,”https://carnegie-mec.org/2020/01/14/into-libya-vortex-pub-80776.(上網時間:2020年1月15日)如果哈夫塔爾奪取利比亞政權,上述業務恐不會得到實施和支付,土耳其在利比亞的貿易和商業權力也將被支持哈夫塔爾的埃及、阿聯酋、沙特等國取代和排斥。未來,土耳其還希望從利比亞進口更多的原油以實現能源獨立。顯然,土耳其希望維持民族團結政府的統治以維護其在利比亞多方面的經濟利益。
第二,擴大在東地中海域的權力。近年間,東地中海域勘探出豐富的石油和天然氣儲藏。據美國地質調查局探測的結果,該海域最終可以生產約10萬億立方米的天然氣和35億桶石油。(12)“希臘、以色列和塞浦路斯合作建造東地中海天然氣管道,欲在孤立土耳其”,《文匯報》,2020年1月5日。土耳其作為該地區的能源需求大國,多次派遣油氣鉆探船進行探測。該海域其他幾國——希臘、塞浦路斯、埃及、以色列、甚至法國和意大利結成利益聯盟,共同孤立和擠壓土耳其。自2018年起,土耳其多次要求與利比亞民族團結政府簽署一項專屬經濟區協議,在土西部與利東部之間建立一條海上走廊。(13)Michael Young,“Into the Libya Vortex,” https://carnegie-mec.org/2020/01/14/into-libya-vortex-pub-80776.(上網時間:2020年1月15日)直到2019年11月底,民族團結政府在面臨來自“國民軍”的軍事壓力之下,才與土耳其簽訂這份諒解備忘錄,繞過其他地中海沿岸國家“私自”劃定海上管轄領域,并使土耳其獲得了更大面積的專屬經濟區。土耳其通過幫助民族團結政府保持在利比亞的合法性,從而維持該備忘錄的有效性,進而實現其擴大領海權力的目標。
第三,扭轉土政府在國內的頹勢。土耳其總統埃爾多安領導的正義與發展黨近年間因國內經濟復蘇乏力、生活成本和失業率等屢創新高而在國內的支持率大幅下降。在2019年地方大選中,該黨失去了包括首都安卡拉和伊斯坦布爾在內的多座大城市。此后,包括土耳其前總理艾哈邁德·達武特奧盧在內的一些資深黨員紛紛脫離正發黨,創建新黨。在國內的重壓之下,埃爾多安試圖通過出兵利比亞轉移國內矛盾,提高支持率。
第四,打破外交僵局。從世界范圍看,近年來,土耳其對敘利亞的軍事干預引發西方國家、中東地區大國、相關國際組織以及敘利亞政府和庫爾德人的反對。從地區意識形態領域看,埃爾多安在土耳其的統治是一種自下而上的模式,代表了一種民粹主義,受到埃及、沙特、阿聯酋等國的抵制。當前,土耳其受到國際社會及地區國家的孤立,希望通過本次出兵利比亞打破外交僵局,最好還能有助于其爭奪地區領導權。土耳其與埃及、沙特長期不睦,既有意識形態分歧,又有經濟利益競爭,也為地區爭霸,趁利比亞之亂將之作為與兩國博弈的場地。故本輪土耳其對利比亞的軍事干預被沙特等國稱為“新奧斯曼主義”的又一次體現。(14)奧斯曼主義,又稱“大土耳其主義”或“泛突厥主義”,指跨國、跨地區的民族主義,一般以恢復傳統帝國為目的,主張歷史上曾經生活在同一帝國后來被分割的族群恢復原有的帝國或國家。
自冷戰結束后,國際干預進入新的發展階段,西方國際干預的理論出現了一些新的提法和政策主張。為了給自己干預他國的行動制造道義和法理的依據,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國家炮制了“新干涉主義”。該理論以“人權高于主權”和“捍衛人類普遍價值觀”為理論基礎,以武力干涉他國內政為主要手段,目的是推行霸權主義和構建西方主導的國際秩序。新世紀以來,聯合國采納了由西方國家首倡的“保護的責任”的理念。(15)劉青建、王勇:“當前西方大國對非洲干預的新變化:理論爭鳴與實證分析”,《西亞非洲》,2014年第4期,第44頁。2011年的利比亞戰爭就是西方“新干涉主義”的一次踐行,也是西方國家第一次打著“保護的責任”旗號對一國實施的軍事干預。由此開啟的新一輪干預使利比亞迄今深陷政治動蕩和經濟衰退的泥潭,其外溢效應甚至殃及干預者自身,禍患深遠。
(一)外部干預加劇了利比亞的政治動蕩和經濟衰退。西方大國在利比亞戰爭期間以“保護的責任”為借口對利比亞實施軍事干預,其結果并未使利比亞實現預期的政治民主、經濟發展和社會繁榮,反而使利比亞陷入長期的政局動蕩、經濟困頓和安全亂局。
首先是政治分裂。利比亞內戰前,政治制度落后,體制殘缺。卡扎菲長期維持獨裁統治,整個國家充斥著個人崇拜和恩怨情仇,政治現代化進程幾乎沒有對其產生影響。且其東、西、南三地間存在多方面的差異,不同規模的數百個部落共存共生且相互競爭,民眾的地區歸屬感和部落歸屬感都強于國家統一意識。戰后,強人霸權崩塌,國家權威碎裂,多股政治勢力爭權奪利。戰時反對派在戰后以地區、部落分野,分裂為多個政治派別,相互間競逐政治權力。從西方社會移植來的民主政治制度在利比亞沒能實現軟著陸。在此情況下,西方大國并沒有依據“保護的責任”幫助利比亞探索適合其國情的政治制度,而是根據其自身利益支持或打壓其中派別,致使利比亞陷入嚴重的政治分裂。
其次是經濟衰退,民生艱難。利比亞作為一個“地租型”國家,國計民生主要依靠能源出口所得。戰爭期間,包括能源設施在內的基礎設施遭損毀,戰后眾武裝派別混戰致石油港口、天然氣田、輸送管道等設施遭到進一步損毀。且利比亞的能源多分布在東部和南部,但港口和管線主要集中在西北部。自2014年東西兩個政府并立以來,相互間難以形成配合,甚至相互掣肘,致石油出口量驟減,從戰前的160萬桶/日一度降至不足20萬桶/日。石油出口收入的驟降使得其他方面的重建被迫擱置。2010年,利比亞石油收入為405億利第(約324.3億美元)(16)“利比亞2010年石油收入超320億美元”,http://ly.mofcom.gov.cn/article/ztdy/201101/20110107371891.shtml.(上網時間:2011年1月25日),2014年后的這一數值降至200億美元上下(17)“對外投資合作國別(地區)指南——利比亞(2019年版)”,http://www.mofcom.gov.cn/dl/gbdqzn/upload/libiya.pdf.(上網時間:2020年1月15日)。政府財政收入維持在較高數值的負增長,2016年的財政盈余一度達到-113.3%。2014年至今,利比亞一直呈現高失業、高通脹和高物價,其中失業率高達30%,通脹率一度達到20%以上,消費者價格指數(CPI)在300左右。(18)“對外投資合作國別(地區)指南——利比亞(2019年版)”,http://www.mofcom.gov.cn/dl/gbdqzn/upload/libiya.pdf.(上網時間:2020年1月15日)水、電、糧等基本生活物資也得不到保障,民生之艱可見一斑。
再次,人道主義災難嚴重。利比亞戰爭造成數千無辜平民死傷,近百萬人逃離家園。戰后,不同派別的武裝分子長期混戰令國家再陷戰亂,使得利比亞再次遭受繼發性人道主義災難。尤其自2014年至今,東西兩個政府的支持武裝力量之間持續對戰,利比亞的人道主義局勢進一步惡化。聯合國安理會多次通過決議對利比亞不斷惡化的人道主義局勢表示嚴重關切,包括“生活水平不斷惡化、基本服務供應不足,以及移民、難民和境內流離失所者面臨的狀況”等內容。聯合國2020年1月的一份報告顯示,自2019年4月“國民軍”發起首都爭奪戰后的8個月內,數千平民死傷,15萬多人逃離家園、流離失所,其中有9萬名兒童。(19)“聯合國特使:利比亞沖突雙方獲得更多外國軍援?席卷整個地區的更廣泛沖突成為可能”,https://news.un.org/zh/story/2020/01/1050082.(上網時間:2020年1月30日)
最后,恐怖主義肆虐。利比亞戰后亂局給恐怖組織以可趁之機。戰后初期,“基地”組織馬格里布分支趁亂進入、擴勢,得到利比亞境內一些武裝派別的配合與支持,多次制造針對臨時政府機構、人員、警察等的暴恐事件,加劇了社會動蕩。2014年6月,“伊斯蘭國“極端組織在敘利亞和伊拉克的部分領土上宣告成立,此后接連在多國開辟據點。當時正處于混戰中的利比亞成為該組織的“優選之地”,在2015年將利比亞打造為其“本土”之外最強的分支。大量北非及薩赫勒地區國家的武裝分子和失業青年在其蠱惑和利誘下加入其中,進入利比亞接受培訓后回歸母國或進入地中海北岸的歐洲國家發動恐怖襲擊,使利比亞及周邊地區國家的安全局勢急劇惡化。
西方多國在利比亞推行“新干涉主義”,大力鼓吹“人權高于主權”“人權無國界”“捍衛人類普遍的價值觀”等論調。其結果,一方面,利比亞主權孱弱,人權保護只能是空中樓閣;另一方面,不僅沒有建立起民主與良治,反而造成了更大的人道主義災難。此外,干預行徑不僅侵犯了利比亞獨立自主處理自己內部事務的最高權力,而且破壞了其政府自主恢復正常秩序的能力,對其消極影響長期延續。
(二)外部干預加速利比亞亂局外溢,進而殃及干預國自身。美國炮制的“新干涉主義”理論提出了一系列理論主張,主要包括:地區沖突、內戰或內亂的“溢出”可能威脅國際和平與安全;內亂并非內政;人道主義干涉合法;人權問題不再是一國主權管轄的事情,國際社會可對一國內部“侵犯人權”的事件進行干涉等。基于上述理論主張,進而推導出“新干涉主義”的假設邏輯,即一國發生的內亂或內戰有可能“溢出”,從而威脅地區乃至世界和平與安全,內亂或內戰已非內政,因此,有必要進行干涉。(20)夏安凌著:《西方新干涉主義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3年,第59頁。借此邏輯,當利比亞內戰爆發后,美國等西方多國對其實施干預。然而,當利比亞戰后陷入多方面的亂局,西方多國為確保自身安全拋棄了上述邏輯,選擇逃離。但是由于全球經濟、社會、軍事等諸方面互動密度的提升(21)[英]巴里·布贊、[丹麥]琳娜·漢森著,余瀟楓譯:《國際安全研究的演化》,浙江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19頁。,利比亞所在地區國家,以及曾經對利比亞實施干預的西方多國依然沒能免受其亂局的波及。
首先,利比亞亂局使西方干預國遭受難民危機。利比亞戰爭期間及戰后催生出數以百萬計的難民,阿爾及利亞、埃及和突尼斯這三個北非鄰國接收了其中部分。難民帶來的社會經濟負擔使三國不堪重負,他們一度采取措施限制來自利比亞的難民入境。2014年以來,利比亞難民多以歐洲國家為目的地,在那里得到較好的安置,其中德國接受的難民數量最多。由于利比亞與歐洲國家間交通便利,以及其戰后邊境管控松懈,非洲多國難民和非法移民都將利比亞作為穿越地中海進入歐洲的一條主要線路。此后的幾年間,數百萬來自非洲國家的難民和移民跨越地中海偷渡入歐洲,僅2015年內進入歐洲的難民數量就超百萬。這使歐洲多國遭遇了第二次世界大戰以來最大規模的難民潮。這些難民和移民中人員混雜:既有流離失所的戰爭難民,也有趁機進入歐洲謀生的經濟移民,還有趁亂潛入歐洲作案的恐怖極端分子。他們為歐洲國家帶來巨大的經濟社會負擔和嚴重的安全威脅。
其次,利比亞亂局成為阿盟和歐盟內部分裂的推力。從利比亞所屬的阿拉伯國家聯盟看,自進入本世紀以來其凝聚力漸趨弱化,尤其是近10年間阿拉伯多國動蕩以來,其成員國間的裂痕進一步增大。本輪土耳其決議軍事介入利比亞后,2020年1月31日,阿盟召開部長級緊急會議討論該議題,并通過決議“呼吁禁止‘外國勢力(土耳其)’干預利比亞局勢”。然而,利比亞常駐阿盟代表表示,阿盟在利比亞問題上執行雙重標準,即利比亞“國民軍”在外國的軍事支持下對利合法政府進行了數月的攻擊,阿盟對此保持沉默;本次土耳其派兵支持民族團結政府卻被視為外部干預。他甚至表示利比亞可能因此退出阿盟。(22)“Arab League Chief Urges Cooperation to Resolve Libyan Crisis,”https://www.egypttoday.com/Article/2/81428/Arab-League-chief-urges-cooperation-to-resolve-Libyan-crisis.(上網時間:2020年2月9日)可見,阿盟在利比亞亂局中的做法恐促使其進一步分裂。從與利比亞隔地中海相鄰的歐盟看,自遭遇難民危機以來,不同國家對接收難民的態度和能力不同,一國不同的政治派別對接收難民的態度也不一致,難民問題已成為歐盟國家政治分裂的推力,經濟發展的壓力,實現安全的阻力,以及加劇分裂的張力。
再次,利比亞亂局使東地中海域國家博弈加劇,土耳其因軍事干預招致孤立。土耳其與民族團結政府簽署海事協定招致東地中海域其他國家強烈不滿。希臘稱其“公然違反國際法”,為此驅逐利比亞大使。2019年12月和2020年1月,埃及兩次在地中海上舉行大規模軍演,并公開力挺土耳其庫爾德分離主義勢力。2020年1月2日,就在土耳其議會通過向利比亞部署軍隊議案當日,希臘、以色列和塞浦路斯簽署了東地中海天然氣管線項目協議。根據該協議,上述國家將在2020~2025年間建成總長約1900公里的天然氣管線,將以色列氣田開采的天然氣途經塞浦路斯和希臘輸送至歐洲。(23)“希臘、以色列、塞浦路斯簽署東地中海天然氣管道協議”,https://al-ain.com/article/greece-israel-cyprus-mediterranean-gas-pipeline.(上網時間:2020年1月2日)此協議使土耳其作為歐洲天然氣進口樞紐的地位有所削弱,也將影響到其在東地中海的話語權。土外交部發言人指責協議締約方采取惡性政治手段孤立土耳其。(24)“希臘、以色列和塞浦路斯合作建造東地中海天然氣管道,欲在孤立土耳其”,《文匯報》,2020年1月5日。利比亞亂局長期持續成為東地中海域國家博弈的新陣地,土耳其對利比亞的軍事干預使其受到域內其他國家的排擠和孤立。
此外,利比亞亂局給包括干預國在內的周邊國家帶來嚴重的安全威脅。利比亞戰后近10年間,戰爭引發的暴力思維一再延續,其國內安全局勢每況愈下。其北面的歐洲、所在的北非,以及南面的薩赫勒地區的安全局勢都受到利比亞亂局的消極影響。從利比亞進入歐洲的難民在當地創下較高的犯罪率,極端分子多次在歐洲多國發動大規模的恐怖襲擊。北非多國的失業青年和武裝分子在極端組織的蠱惑下進入利比亞接受培訓后返回母國制造暴恐事件,使得這些國家既成為極端分子的來源國,也成為恐怖主義的受害國。利比亞戰爭中及戰后,大量武器流入薩赫勒地區國家,該地區的一些恐怖組織向利比亞境內的恐怖組織宣誓效忠或者形成聯動,使本就是安全問題多發地的薩赫勒地區的安全局勢進一步惡化。北非和薩赫勒地區國家在歷史上曾是歐洲國家的殖民宗屬國,當前仍然保有政治、經濟、人文等多方面的密切交往,它們相互影響,共同構成一個安全復合體。
利比亞自古至今的多數時間內都伴隨外部干預。長期遭受外部干預使利比亞的凝聚力較弱,附庸性較強,但客觀上也得到干預者帶來的先進的技術、設備,以及他們建造的發達的基礎設施。利比亞獨立后的兩任領導者都沒能建立起符合國情的政治體制、經濟制度及法律體系,使得利比亞在國家發展諸方面依然顯現出脆弱性、依賴性和不穩定性。利比亞戰后亂局與外部干預也是一對悖論,后者是前者的重要原因、消極結果和解決條件。外部干預使利比亞陷入亂局,其國內亂局又為外部干預提供可趁之機,且從當前情況看,利比亞沖突雙方無力在不借助外力的條件下解決問題。鑒于此,在當前及未來一段時期內,利比亞亂局的解決前景難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