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社記者 張志然
有人說,在本次民法典草案婚姻家庭編中最值得關注的,應當是關于婚姻效力瑕疵類型的調整與變化。
很多人會覺得,婚姻有效和無效,這不是黑白分明很簡單的問題嗎?這又有什么值得關注的呢?殊不知,很多問題遠不像看上去那么一目了然。
本刊曾經多次就“婚姻效力難題”,進行專題報道。那么,本次民法典草案婚姻家庭編的婚姻效力問題,又有什么值得我們關注的內容?讓我們一起來看看吧。
我國現行婚姻法第十條“有下列情形之一的婚姻無效:(一)重婚的;(二)有禁止結婚的親屬關系的;(三)婚前患有醫學上認為不應當結婚的疾病,婚后尚未治愈的;(四)未到法定婚齡的”。
法律采用列舉的方式明確規定了如果出現以上四種情形的婚姻是無效的,且只有四種情況會導致婚姻無效。
而《民法典(草案)》第一千零五十一條則規定:“有下列情形之一的,婚姻無效:(一)重婚;(二)有禁止結婚的親屬關系;(三)未到法定婚齡。”不難看出,《民法典(草案)》規定婚姻無效的情形只有三種,相比之前,減掉了“婚前患有醫學上認為不應當結婚的疾病,婚后尚未治愈的”這一條。
那么患有重大疾病締結婚姻的應遵循什么樣的處理原則呢?
《民法典(草案)》第一千零五十三條規定:“一方患有重大疾病的,應當在結婚登記前如實告知另一方;不如實告知的,另一方可以向人民法院請求撤銷婚姻。”
也就是說,患有重大疾病的,事實上被規定為可撤銷婚姻的一種了。這是立法的新變化。這一規定也對應了民法總則第一百四十八條:“一方以欺詐手段,使對方在違背真實意思的情況下實施的民事法律行為,受欺詐方有權請求人民法院或者仲裁機構予以撤銷。”
法律意義上的欺詐行為,不僅指一方故意告知錯誤事實,還包括一方在承擔告知義務的前提下仍故意隱瞞真實情況。在締結婚姻時,如果患病一方并不知曉自己患病的事實,婚后另一方則不能以認識錯誤為由主張撤銷婚姻,而是僅在一方知情且故意隱瞞的前提條件下,另一方才能以欺詐為由主張撤銷該婚姻,這實質上是對受欺詐的另一方締結婚姻自由的保護。而且法律規定,僅在患病欺詐的情形下才可以撤銷婚姻,對于其他事實并不構成可撤銷婚姻。
民法典的這一調整和變化,充分體現了法律尊重社會的客觀實際情況的精神,也切實踐行了“實事求是、從實際出發”的立法原則。
《民法典(草案)》規定的可撤銷婚姻的情形一共有兩種。除了患病欺詐為可撤銷婚姻外,還規定了因受脅迫而撤銷婚姻的情形。具體為第一千零五十二條:“因脅迫結婚的,受脅迫的一方可以向婚姻登記機關或者人民法院請求撤銷婚姻。”該條規定是我國現行婚姻法第十一條的延續。
這一條,也刪除了原本出現在婚姻法第十一條中的向婚姻登記機關請求撤銷脅迫婚姻的內容。
曾經多年從事家事案件審判的法學專家王禮仁分析指出,別小看這一條的變化,民法典刪除這一規定,可謂“一葉知秋”。它將產生“一法動全身”的效應,必然會引起整個婚姻登記糾紛處理機制的改革與變化。
事實上,婚姻登記糾紛處理“難”與“亂”現象十分嚴重,其具體表現可以概括為“一卡二慢三亂”。王禮仁曾經專門撰文分析過這些現象。
“卡”,就是民事程序不受理婚姻登記效力糾紛,行政程序超過起訴期限,卡住了當事人救濟路徑,當事人“有婚離不了,無婚擺不脫”。
王禮仁指出,“有婚離不了”,指的是當事人辦理結婚登記后,不能通過民事程序解決程序瑕疵婚姻效力或離婚,而通過行政復議或行政訴訟解決時,又往往因超過起訴期限不予受理或者受理后駁回起訴,當事人無法解決婚姻是否有效以及如何解除婚姻關系。并由此導致民政機關成為“冤大頭被告”。
如原告小麗與劉軍(化名)于2001年5月31日在鎮政府登記結婚。2003年7月31日,小麗的姐姐小娟使用了妹妹小麗的名字(小娟自己的照片,小娟稱辦理的過程都是母親弄的)與王強辦理了結婚登記。2019年7月,王強與小娟因子女上學遇到困難,雙方想離婚后再重新辦理結婚。因無法離婚,便由原告小麗出面于2019年10月提起行政訴訟,請求撤銷小娟以小麗名義辦理的結婚登記。2020年1月2日,江陰市人民法院以明顯超過起訴期限為由,裁定駁回原告小麗的起訴。小麗因此喪失救濟路徑。
類似案例很多,大量婚姻登記案件因民事程序不受理,行政程序超過受理期限不能受理,當事人四處奔波,無法解決。而“無婚擺不脫”,是指當事人身份被他人冒用結婚(通常所說的“被結婚”),本來與他人不存在婚姻關系的無婚當事人,也因行政程序功能限制,難以擺脫無婚關系。
“慢”,是指案件處理進程慢。從離婚訴訟中駁回起訴或動員撤訴,然后到民政機關申請撤銷婚姻登記、再到行政訴訟,最后又回到民事離婚或解決財產分割、子女撫養,案件在民事與行政訴訟之間、民政機關與法院之間來回推磨,經過九道十八彎,一個簡單的婚姻糾紛往往需要三五年。
如四川達州女子梁蘭因婚姻登記引起的梁蘭與梁祝身份差異所導致的婚姻效力及其丈夫重婚認定,在民事訴訟、民政機關、行政訴訟之間來回奔波,從2011年到2017年,打了9次官司,尚無結果。
“亂”,就是實體處理亂。由于行政程序的功能不適用婚姻效力糾紛,行政執法人員的素質不勝任民事婚姻效力案件,導致適用法律和實體處理混亂。諸如跨地區登記結婚、代理婚姻登記、使用他人身份登記結婚、姓名登記錯誤、一代與二代身份證不一致等,一般都以登記不合法撤銷。
如男方是某市統戰部處級干部,1992年登記結婚,2016年雙方感情破裂,男方想擺脫婚姻關系,女方也同意協議離婚。但男方卻不想承認這段婚姻。他查找到當年的結婚檔案,并翻日歷知曉這天是非工作日,于是以這個理由申請撤銷婚姻。因為《國務院關于職工工作時間的規定》(國務院174號)第6條規定:任何單位和個人不得擅自延長職工工作時間。第7條規定:國家機關、事業單位實行統一的工作時間,星期六和星期日為周休息日。如遇特殊情況,按照國家的有關規定執行。調整工作日的權限在國務院。民政部門沒有職權調整(從法律角度看有亂作為之嫌),沒有更好的理由反駁。
民政部門最后以其超過訴訟時效為理由抗辯才沒有輸官司。試想:如果不是超過起訴期限,以登記行為違法作為判斷標準,上述婚姻則難逃撤銷厄運。
沒有想到,一個看似簡單的婚姻登記,就能衍生出這么多活生生的復雜案例。
王禮仁指出,民法典明確規定,婚姻家庭編是調整民事關系的法律規范(民法典第一千零四十條),解決了長期以來理論上關于婚姻家庭法公法與私法之爭議,還婚姻家庭法于民法。這對正確理解和執行民法典,劃清婚姻家庭案件性質(尤其是婚姻效力案件)到底是行政案件還是民事案件具有重要意義。
王禮仁認為,“一卡二慢三亂”的現象長期得不到解決的根本原因,就是由民政機關撤銷婚姻與行政訴訟審理婚姻登記效力糾紛的執法權力配置錯誤。因此,他長期致力于呼吁廢除民政機關撤銷婚姻與行政訴訟審理婚姻登記效力糾紛機制。
王禮仁在文章中指出,自1986年婚姻登記條例規定婚姻登記機關撤銷婚姻后,民政機關即有權撤銷婚姻登記。盡管2003年國務院新的《婚姻登記條例》取消了民政機關撤銷婚姻制度,但2011年最高人民法院的婚姻法解釋三卻規定除法定無效婚姻外,當事人在民事訴訟中以結婚登記程序存在瑕疵為由申請宣告婚姻無效或撤銷結婚登記的,應當駁回,告知其通過行政復議或行政訴訟解決。
正是由于《婚姻登記條例》與司法解釋之間存在沖突,導致民政機關是否撤銷婚姻登記因各地理解和執行不同而存在差異,即有的民政機關不再受理撤銷婚姻登記的行政復議案件,有的民政機關則仍然適用行政復議程序撤銷婚姻登記。
就當事人而言,除直接選擇行政訴訟程序外,要求民政機關撤銷婚姻登記被拒絕或者不服民政機關撤銷婚姻登記決定的,也要提起行政訴訟。此外,還有部分因程序瑕疵無法離婚提起行政復議或行政訴訟的案件。即司法解釋規定民事程序不處理法定無效婚姻之外的婚姻效力案件,在當事人離婚訴訟中法院發現婚姻登記存在瑕疵時,則駁回離婚起訴,要求當事人通過行政復議或行政訴訟解決。
但遺憾的是,很多學者并沒有察覺這一問題,主張適用行政程序解決婚姻登記效力糾紛的觀點一直占據統治地位,并直接影響立法與司法,目前適用行政程序解決登記婚姻效力糾紛成為常態。
民法典此次調整,不僅給相愛的人們提供了更大的空間和尊重,其中關于婚姻登記機關請求撤銷脅迫婚姻的內容,更是非常值得人們關注。它是否真的如同專家所分析的,將引起整個婚姻登記糾紛機制的轉變?我們將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