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炳軍
(廣東外語外貿大學 中文學院,廣東 廣州 510420)
自1899年王懿榮發現殷墟甲骨文以來,至今已足有120年的研究史了。甲骨卜辭是早期中國信仰文化的產物,在120年的甲骨文研究史中,關于商王朝信仰體系這一重要問題,一直是學界研究的熱點。(1)代表性的研究成果,參見胡厚宣:《殷卜辭中的上帝和王帝》,《歷史研究》1959年第9、10期;晁福林:《論殷代神權》,《中國社會科學》1990年第1期;朱鳳瀚:《商周時期的天神崇拜》,《中國社會科學》1993年第4期;謝濟:《上帝崇拜在商代宗教信仰中的地位》,王宇信、宋鎮豪主編《紀念殷墟甲骨文發現一百周年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3年;常玉芝:《商代宗教祭祀》,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年;宋鎮豪,常耀華編纂:《百年甲骨學論著目》,北京:語文出版社,1999年,第406-419頁,等等。雖然學者對“帝”權、祖先神權的意見不一,但都承認甲骨卜辭真實地見證了早期中華的信仰知識。依據美國學者菲利普·巴格比對文化的看法,信仰是行為型文化和精神型文化的總和,[1]它對人們的行為有規范作用,對人們的精神起支柱作用。從殷墟卜辭看,王朝信仰在各個層面上整合了商代社會,是維系人間世界和鬼神世界正常運轉的精神力量。而在“他們為什么那樣做?”“他們為什么那樣想?”這兩個信仰的主要問題上,商代人的回答也可從甲骨卜辭中找到線索。現結合靈龜觀念、由龜卜組成的占卜新體系、甲骨文所見商人主要信仰對象及其信仰邏輯展開探討。
在古埃及文化中,人們逐漸形成了在儀式和精神層面維持世界運轉的概念,而不斷重復的儀式構成了保證文化一致性的基礎和中堅力量。[2]商人與此相似,他們通過頻繁的占卜儀式來推測鬼神的意志,此儀式與敬畏鬼神的文化保持著高度的一致。《禮記·表記第三十二》云:“子言之:‘昔三代明王,皆事天地之神明,無非卜筮之用,不敢以其私褻事上帝。是故不犯日月,不違卜筮。’”[3]卜筮的吉兇預示是王朝的行動指南,是王向大眾發表演講時權威性和合法性的來源。殷墟卜辭作為商代信仰文化的文本,是隨著占卜儀式而生成的。
學者的研究指出,“利用動物肩胛骨的顏色、裂紋等特征來預測未來,是人類普遍而古老的習俗。歷史記載往往不區分冷卜(apyro-scapulimancy)和熱卜(pyro-scapulimancy)。冷卜是使用被刮掉肉后自然狀態下的骨頭讀取信息,熱卜是灼燒骨頭后讀取裂紋。因此,尚不清楚商朝所見熱卜所覆蓋的文化區域的確切范圍。然而,一般來說,歐洲、近東和北非用冷卜,北亞、中亞和北美用熱卜。”[4]可以將占卜廣義地定義為依靠物體、動物或其他現象作為神秘中介來揭示原本難以知曉的信息的任何判斷性的或預言性的技術。[5]作為一種儀式實踐,占卜經常被用作社會和政治權力的來源,其本質上是一種社會行為,有助于保障社會持續運行。[6]中國的龜卜或骨卜,屬于熱卜的一種。這種儀式不始于商代。1962年發掘的內蒙古巴林左旗富河溝門遺址發現一些未經修整而有灼無鉆的卜骨,其年代約在公元前3350年。[7]而在隨后的北方龍山文化中,豬、牛、羊的肩胛骨被用于占卜的風氣開始流行,并在與此密切聯系的商代文化中有所發展。[8]而從考古學上看,龜卜盛行于商代晚期。
龜甲為什么被認定為占卜的神物呢?目前來看,主要有兩方面的原因:
其一,在占卜實踐中,貞人發現了“靈龜”之兆的靈驗性和確認了龜為吉祥物的地位。此可由傳世文獻對商代靈龜觀念的記載進行逆推。《周易·頤》載:“初九,舍爾靈龜,觀我朵頤,兇。”孔穎達《正義》云:“靈龜,謂神靈明鑒之龜兆,以喻己之明德也。”[9]此言龜能為人提供明察未來的預兆。《周易·損》載:“六五,或益之,十朋之龜弗克違,元吉。”孔穎達《正義》云:“龜者,決疑之物也。……馬鄭皆案《爾雅》云:‘十朋之龜者,一曰神龜,二曰靈龜,三曰攝龜,四曰寶龜,五曰文龜,六曰筮龜,七曰山龜,八曰澤龜,九曰水龜,十曰火龜。’”[10]此言不違背價值寶貴之龜的預兆,可得大吉。《周易·說卦》載:“離,……為龜。”孔穎達《正義》謂“取剛在外也”。[11]此言龜殼之堅硬。《周易·系辭下》載:“探賾索隱,鉤深致遠,以定天下之吉兇,成天下之亹亹者,莫大乎蓍龜。是故,天生神物,圣人則之。”孔穎達《疏》云:“案《釋詁》云:‘亹亹,勉也。’言天下萬事,悉動而好生,皆勉勉營為,此蓍龜知其好惡得失,人則棄其惡而取其好,背其失而求其得,是‘成天下之亹亹’也。”[12]此言蓍、龜都是天生的神圣之物,運用它們,可以探索未來之事,可以獲得遠見,也就能判定天下的吉兇情況,成就天下勉力可為之事業,在這個能力方面,沒有他物能超越它們。《大戴禮記·易本命》載:“有甲之蟲三百六十,而神龜為之長。”[13]此言龜為列甲殼動物之首。《白虎通·蓍龜》:“干草枯骨,眾多非一,獨以蓍龜何?此天地之間壽考之物,故問之也。龜之為言,久也。蓍之為言,耆也。久,長意也。”[14]此言蓍龜長壽。《史記·龜策列傳第六十八》載:“記曰:‘能得名龜者,財物歸之,家必大富至千萬。’”[15]此言名龜能給得主帶來大財富。
上引從周代到漢代的文獻,有助于我們理解龜卜流行于商代晚期的原因。學者的研究指出,在中國食用動物的譜系中,龜沒有十分突出的地位,也從不作為祭獻之物;人們對它的崇拜,從大量文獻記載看,主要還是與它特殊的骨相、鱗甲紋理和長久的壽命有關。[16]學者又進一步指出,龜因其有機體的宇宙性而為獨一無二之動物——龜背拱如上天,龜腹平整,方如大地;和世壽不同,龜壽不見盡頭,由此具備了形成一種信仰的要素,產生出了至高無上的龜卜學,用以開發神力,強化占卜效果。[17]腹甲對已經成體系和精細化的占卜傳統是有益的,商代的這一傳統為“小邦周”和周朝時期的占卜所吸收和繼承,并可能反映出一種逐漸增強的象征體系,周代的占卜就幾乎專用龜甲,這與龜長壽、力量以及來自較早的占卜實踐產生的威望是相關聯的。[18]
第二個原因是,占卜龜甲珍貴的來源以及商王朝對它的寶重。此可用考古學家皮波斯和李新偉的研究成果加以說明,也即社會上層獲得遙遠地方的物品和知識,是顯示其社會身份和地位的一個標志。皮波斯認為,“從社會距離上講,越是遠離普通民眾且只有社會上層才能獲得和使用的物品的價值越高;從地理距離上講,越是來自遠方的物品的價值越高”。[19]
專家早就指出,“迄今所知,史前食龜的地區大致以長江流域為中心,向南直抵南海之濱,向北及于海岱地區”,[20]而卜用龜應屬產于河湖池沼之水龜。[21]專家又指出,“所以知殷代卜龜之多來自南方者”,一是因為“卜辭每言‘有來自南氏龜’(龜南氏)、‘西龜’(自西),知殷代之卜龜,蓋由南方西方之長江流域而來”;二是“由專記龜甲來源之甲橋甲尾背甲諸刻辭,每言‘某人’‘某來’,知其由來之方式,為進貢”;三是“因殷代卜用之龜,據專家驗之,多系南方種”。由此可推,“殷代與南方之長江流域或更以南,必已有繁盛之交通”。[22]殷商時雖然南北交通未必繁盛,因為依據皮波斯的學說,越是來之不易的遠方神物越是值得寶重;但是南北交通網絡的開拓,推進了來自遠方的物質和知識的交流,應是符合商朝卜龜來源實情的。外國學者貝里(Berry)對刻有文字的龜甲進行了一次徹底的古生物學檢查,發現了四種代表性龜種,即中華花龜(Ocadia sinensis)、中華草龜(Chinemys reevesi)、黃喉擬水龜(Mauremys mutica)以及Testudo emys龜。貝里的研究表明,中華花龜、中華草龜和黃喉擬水龜都是水生淡水龜,而現在只在中國南方發現了中華花龜和黃喉擬水龜,這一事實增強了龜甲來自南方的可能性;并且,獨特的安陽陸龜(Testudo anyangensis)目前可在南洋和馬來群島見到。[23]這個研究無疑也增加了皮波斯學說的可信性。
據學者研究,約在公元前3500年,中國史前時代各地區間交流互動進入新的階段,形成了社會上層遠距離交流網。[24]江蘇新沂花廳村(公元前3200-前2500年)文化遺址,可以找到在河南龍山文化里不見的殷商文化的非常重要的特征,例如龜甲之使用早在花廳文化時已開始,作為隨葬品,其用途雖還不能知曉,但經過制作過的龜甲應是有一定地位的;殷人用龜甲于占卜,一方面可說是原有占卜文化的擴大,另一方面也可說是原有龜甲文化的擴大使用。[25]所以龜的知識應是從南方進入商王朝的知識體系之中的,并被貞人階層創新性地運用于占卜,由此更新了占卜文化,并建立起了甲骨并用的占卜新體系。
商王朝占卜體系的建立,是出于維護信仰世界和人間的正常運行而建立的。“通過觀察,我們可以確定,占卜是大約公元前1250-前1046年間商朝晚期國家權力的重要來源”,[26]“占卜甲骨上的文字見證了文字與權力的聯系,此賦予了商代文字以特殊的力量”。[27]可以說,在占卜儀式中,晚商形成了甲骨文書寫系統。晚商的信仰知識通過占卜、祭祀和甲骨文書寫系統得以傳播和保存至今。從甲骨卜辭看,商代的信仰體系主要包括三大部分,即天神、人鬼和地祇。天神由帝統率,人鬼是死去的祖先、名臣等的稱謂,地祇包括山、川、土地神、四方神等神靈。商人為什么信仰這些鬼神呢?人間的幸福和鬼神的關系是怎樣的呢?從豐富的甲骨卜辭中,我們可以尋找到哪些真實的線索來探索早期中華信仰體系呢?在先達研究的基礎之上,試論述如下:
1.對帝的崇拜
商人還沒有周代的“天命”觀念。常玉芝說:“卜辭和金文中,殷人把天神稱作‘上帝’或‘帝’,而絕不稱作‘天’,卜辭中的‘天’字都不是神稱,而是表示大的意思,如‘大邑商’,又稱‘天邑商’,‘大乙’,又稱‘天乙’等。”[28]但商人已有“帝命”的觀念,所以貞人關注帝的動向。那么,帝在商人信仰的知識結構中位置如何呢?讓我們先來看看商人是怎樣認識帝之能力的。在商人看來,帝對人間有著如下影響:
(1)下令打雷,如“貞帝其及今十三月令雷。帝其于生一月令雷”(《合集》14127正),意即“卜問帝到了今年第十三月下令打雷。帝在將到來的一月下令打雷”;
(2)下令降雨,如“貞今二月帝不其令雨”(《合集》14135正)、“品,貞今三月帝令多雨”(《合集》14136),意即“卜問今年二月帝將不會下令降雨”、“貞人品,卜問今年三月帝將下令多次降雨”;

從上文可知,帝有下達控制天氣之命令的權力,有傷害人間的能力,有幫不幫助商人的決定權,有同不同意懲罰某人或某方國的權力,等等。最值得注意的是,帝有終結某一個邑國的權力。于省吾說:“總起來說,甲骨文的帝是否終絕茲邑,實際上是指商邦的存亡言之。到了商代末期和西周,才明顯的以帝和邦國的壽命相連為言。這就不難看出商末和西周時代天命觀的發生和發展的由來。”[32]也即,到了武丁之時,商人已經有了“帝有終結殷邑”的認識和憂慮。但值得指出的是,西周之時的“天命”觀還未發生。杜勇說:“殷人尊帝不尊天,這在殷墟卜辭中反映得至為明顯。”[33]商人也是尊天的,他們自稱“天邑商”可作為一個例證;但說商人尊帝是可信的,因為在殷人看來,帝是主宰天的至上神。

2.對死去的祖先和名臣的敬畏
王國維撰《殷虛書契考釋》,始于他在甲骨卜辭中發現“王亥”一名,并與《山海經》《竹書紀年》等傳世文獻相印證,得出“王亥為殷之先公”的結論。[34]此后學者對商人死去的祖先和名臣展開了細致的考察,但很少涉及商人敬畏祖先和名臣的原因,所以本文嘗試給予分析。從甲骨卜辭看,商王敬畏死去的祖先和名臣的主要原因可概括為如下兩個方面:


3.對地祇的敬畏



綜上所述,商人的信仰體系主要包括了天神、人鬼和地祇三大部分,他們敬畏這些神靈的最為重要的原因是,神靈有著傷害人間和決定人間幸福的能力,帝甚至有著終結商邑的權力。
商代信仰的形成是基于什么思想邏輯呢?通過這種邏輯基礎,它對當時的人們的思想行為有著什么樣的深刻影響和作用呢?我認為主要有兩個思想邏輯。

又由上文的分析可知,在商人的信仰文化里,死去的祖先、臣子等人是通過作祟、作害等傷害人間的手段來引起人間關注的。在他們看來,人間的禍根和不幸皆因鬼神而起,這個思想認識使商人長年累月地以占卜的方式檢測鬼神的意見,而不留意最需關愛的人間。所以帝辛認為他的王權來自神授,人間是無法奪走的。《尚書·商書·西伯戡黎》載:“西伯既戡黎,祖伊恐,奔告于王曰:‘格人元龜,罔敢告吉。非先王不相我后人,惟王淫戲用自絕。故天棄我,不有康食……’王曰:‘嗚呼,我生不有命在天。’”[40]由此可見,在帝辛看來,王權的獲得和喪失由神決定,人間沒有話語權。帝辛對信仰的認識正是商代的信仰知識的體現。不論是從甲骨卜辭看,還是從《周易》《尚書》《詩經》等傳世文獻看,商王都不能突破這個信仰知識的界限。由此可見,甲骨卜辭所見的商人信仰知識對當時人們的行為有著指向意義。
第二,在商人信仰文化里,人死后依然會按照他們的意愿影響人間,在幕后控制著人間的幸福。這實質上表明,已死的商人祖先對人間的留戀;再進一步來說,人間的美好和死去世界的不美好,是死去的人留戀人世的主因。以此認識為思想基礎,商人形成了關注此生幸福的信仰體系。羅素說:“巴比倫的宗教與埃及的宗教不同,它更關心的是現世的繁榮而不是來世的幸福。巫術、卜筮和占星術雖然并不是巴比倫所特有的,然而在這里卻比在其他地方更為發達,并且主要地是通過巴比倫它們才在古代的后期獲得了它們的地位。”[41]早期中華的信仰知識與巴比倫的有類似之處,不論是商人對帝命的關注,還是對人鬼和地祇的隆重祭祀,都是為了獲得此生的平安和幸福。這就可能意味著,在商人看來,來世幸不幸福是未知數,他們對此懷有深深的恐懼;甚至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死后的世界并無幸福可言,所以人鬼頻繁地干涉人間事務,通過傷害人間的方式引起塵世的關注和祭祀。
人鬼頻繁地作害作祟實質上是留戀人世的體現,也由此反襯出人間的繁華和美好。如果我的這一認識合理的話,商人的信仰文化對當時和后世就有重要的影響,就很好解釋為何追求長生不死的道教的發生問題,也能很好解釋強調生死輪回的佛教的本土化問題(人們今生積善,是希望來生投胎人間,獲得更美好的生活),因為這個信仰的認識基礎在商代已經成立。若不是有著“死后世界是不美好的”的認識,貴族會使用人間大量的貴重物品來陪葬嗎?商王會使用周祭的儀式為祖先定期貢獻祭品嗎?(12)關于周祭制度,可參考常玉芝:《商代周祭制度》,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7年。他們之所以這么做,一個主要原因是,希望死后繼續生時的榮華富貴,生者希望死者繼續享受生時的高級待遇。此對儒家、墨家的鬼神觀、后世道教的發生和佛教的本土化有著深刻的影響。
總之,商人信仰體系成立的邏輯基礎,主要建立在兩個認識之上,一是認為人間的禍根和不幸多因鬼神而起,所以他們過分地關注鬼神,以商王為中心的貴族階層還未將目光轉向更需關愛的塵世;二是認為人間是美好的而死后的世界是不美好的,此是商人的信仰關注現世生活的兩個重要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