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燕
摘 要:民法典總則第191條規定了受性侵未成年人賠償請求權的訴訟時效,從時效制度方面強化對未成年人權益保護。但在實踐中,該法條適用仍存在現實困境,主要體現在賠償難、舉證難、保護難等方面。有必要將性侵害未成年人案件的刑事附帶民事訴訟范圍擴大到精神損害賠償,延長或者取消性侵害未成年人案件的刑事追訴時效。
關鍵詞:性侵未成年人 訴訟時效 精神損害賠償 民法典第191條
新頒布的民法典總則第191條規定了受到性侵害的未成年人賠償請求權的訴訟時效:“未成年人遭受性侵害的損害賠償請求權的訴訟時效期間,自受害人年滿十八周歲之日起計算。”這條規定沿襲了民法總則第191條的規定,內容沒有變化。其立法本意主要是因為現實生活中,囿于傳統觀念,不少受性侵害的未成年人及其監護人不想、不敢或不知如何通過法律途徑保護自己的合法權益,待受害人成年后尋求法律救濟時,已超過法律規定的訴訟時效期間。為了更好保護未成年人的權益,民法典對訴訟時效的起算進行了特別規制。如何理解并適用民法典的這條規定?筆者結合司法實踐談一些粗淺思考。
一、性侵害未成年人案件的特點
早在2009年,上海市檢察機關部分基層院就開始探索將成年人侵害未成年人的案件納入未檢部門受案范圍。2016年上海市檢察院檢委會正式發文,明確將成年人侵害未成年人人身權利的案件交由未檢部門集中歸口辦理。從近幾年辦理的性侵害未成年人案件情況看,主要有如下特點:
第一,案件占比高。2019年,上海未檢部門受理審查逮捕性侵害未成年人犯罪案件共220件246人,審查起訴191件211人。在成年人侵害未成年人人身權利的案件中,性侵害案件占總數的60%以上。
第二,幼童占一定比例。在上海市未檢部門2019年受理審查起訴的性侵害未成年人案件中,14歲以下的被害兒童占67%,其中6歲以下幼童占8%。
第三,熟人作案多且隱秘性強。根據統計,2018年公開報道的317起性侵未成年人案例中,熟人作案210起,占比66.25%,明確表述性侵者多次作案的有124起,占總數的39.11%。[1]這不僅說明此類案件的隱蔽性強,另一方面也說明此類案件犯罪嫌疑人反復、多次作案的情況嚴重。
第四,案發距作案時的時間間隔較長。有的案件因未成年人受到恐嚇或出于害羞心理,不敢或不愿告知家長、老師等成年人。有些家長在得知侵害事件發生后,出于“顧及家庭”“保全名節”等考慮,要么選擇不報案要么很長時間后才報案。
第五,證據相對弱。性侵害案件未成年被害人特別是幼童的表達能力、認知程度有限,且易受他人誘導,加之犯罪嫌疑人多拒不認罪、痕跡物證缺乏,因而案件存疑不捕率相對較高。例如,上海市未檢部門2019年辦理的性侵未成年人案件,審查決定不捕的占成年人侵害未成年人人身權利不捕案件總數的87%。
性侵害未成年人案件的以上特點,給未成年被害人合法權益的有效維護造成了困難。
二、檢察機關對受性侵未成年人支持起訴的實踐
2012年10月,《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進一步加強未成年人刑事檢察工作的決定》明確規定,設立未成年人刑事檢察獨立機構的檢察院,一般應實行捕、訴、監(法律監督)、防(犯罪預防)一體化工作模式。其中法律監督涵蓋民事訴訟監督,這一規定為未檢部門通過監督手段維護未成年人民事權益打下基礎。2017年12月,最高人民檢察院原未成年人檢察工作辦公室決定在部分省、自治區、直轄市開展未成年人刑事執行檢察、民事行政檢察業務統一集中辦理試點工作。2020年1月,最高人民檢察院張軍檢察長在全國檢察機關未成年人檢察工作會議上指出,“檢察機關涉未成年人刑事、民事、行政、公益訴訟案件原則上可由未成年人檢察部門統一集中辦理。”基于此,檢察機關未檢部門在辦理性侵害未成年人案件過程中,可以通過履行民事檢察職能,如通過制發檢察建議啟動撤銷監護權,或者通過支持起訴幫助未成年被害人獲得相應的民事損害賠償,實現對未成年人全面綜合的司法保護。
民事訴訟法第15條規定,機關、社會團體、企業事業單位對損害國家、集體或者個人民事權益的行為,可以支持受損害的單位或者個人向人民法院起訴。此項規定也為檢察機關行使支持起訴權提供了法律依據,上海檢察機關通過個案辦理積極開展了相關探索。典型案例如下:
2017年8月至10月期間,上海某教育投資有限公司聘用的書法班老師廖某借教學指導之機,猥褻程某等4名學生。2018年3月,長寧區法院一審判決廖某犯猥褻兒童罪,判處有期徒刑3年,并自刑罰執行完畢之日起5年內禁止從事教育及相關工作。廖某被追究刑事責任后,4名被害兒童家長又向長寧區法院提起民事訴訟,要求培訓機構賠償精神損害,并向長寧區檢察院提出支持起訴申請。
長寧區檢察院經審查認為,4名申請人作為無民事行為能力或限制民事行為能力的兒童,在被告處學習期間受到猥褻犯罪侵害,導致心理創傷,被告未盡到教育、管理職責,存在過錯,應當承擔侵權責任,4名申請人的訴求符合法律規定。同時,4名申請人均系不滿9周歲的兒童,相對于被告公司屬于弱勢群體,檢察機關支持起訴符合民事訴訟法第15條的規定,有利于監督案件依法公正審理,維護未成年人合法權益。長寧區檢察院決定支持起訴,并于2019年1月17日向長寧區法院送達“支持起訴書”。決定支持起訴后,長寧區檢察院積極向4名原告提供法律意見,引導其采取有效手段維護自身合法權益。一是考慮到被告過錯行為系違約責任與侵權責任的競合,長寧區檢察院建議4名原告向法院提起教育機構責任之訴,并主張精神損害賠償。二是建議4名原告從被告對廖某的教學資質與教學經歷審核、教學活動日常監管等方面著手,收集證明被告存在過錯的相關證據。
長寧區法院不公開合并審理該案,長寧區檢察院指派檢察員出庭支持起訴。最終,經二審法院調解,原被告雙方于2019年6月達成協議,原審被告分別給付程某等4人精神損害賠償金人民幣4萬元并當場賠禮道歉。
三、對民法典第191條的適用理解
結合立法背景和司法實踐,筆者認為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來理解該條文:
第一,本條從時效制度方面強化了對未成年人權益的保護,符合立法邏輯。民法典第128條是對未成年人、老年人、殘疾人等特殊群體民事權利特殊保護的原則性規定。第191條不僅是對第128條規定的具體貫徹,也體現了兒童利益最大化原則。
第二,本條規定的是民事權利的訴訟時效,如果是刑事犯罪的追訴時效,仍應適用刑法第87條的規定,即犯罪經過法定期限不再追訴,如果20年以后認為必須追訴的,須報請最高人民檢察院核準。
第三,未成年人遭受性侵害的,在年滿18周歲之前,其法定代理人也可以代為行使請求權,人民法院作出的生效判決具有既判力。受害人在年滿18周歲之后對相關處理不滿意要求再次處理的,應當符合民事訴訟法等法律的規定。[2]
第四,本條規定訴訟時效的期間自未成年人年滿18周歲之日起計算,其具體適用應當依照民法典第188條關于普通訴訟時效的規定,即遭受性侵害的未成年人損害賠償請求權的訴訟時效期間自年滿18周歲之日起計算3年。此外,如果符合民法典第194條、第195條訴訟時效中止、中斷情形的,也應當依法適用。
四、民法典第191條的適用困境及完善建議
(一)適用困境
民法典第191條規定在促進未成年人權益保護方面確實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但是實際適用過程中仍然面臨較大的困境,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1.賠償難。2015年7月,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司法部聯合出臺的《關于依法懲治性侵害未成年人犯罪的意見》(以下簡稱《性侵意見》)第31條明確規定:“對于未成年人因被性侵害而造成的人身損害,為進行康復治療所支付的醫療費、護理費、交通費、誤工費等合理費用,未成年被害人及其法定代理人、近親屬提出賠償請求的,人民法院依法予以支持。”
從賠償范圍看,雖然該司法解釋明確未成年人因性侵遭受人身損害可以提出賠償請求,但賠償范圍僅限于為進行康復治療所支付的醫療費、護理費、交通費、誤工費等實際費用。《性侵意見》的規定主要是基于《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解釋》第138條的規定,即:“被害人因人身權利受到犯罪侵犯或者財物被犯罪分子毀壞而遭受物質損失的,有權在刑事訴訟過程中提起附帶民事訴訟……因受到犯罪侵犯,提起附帶民事訴訟或者單獨提起民事訴訟要求賠償精神損失的,人民法院不予受理。”也就是說,因遭受性侵要求賠償損失的,精神損害賠償并不包括在內。但事實上,性侵對未成年被害人造成身體損傷的同時,對其造成的精神傷害往往更為嚴重,一些心理創傷可能會伴隨孩子的一生,不僅影響其交友觀、婚戀觀,實踐中有的被害人還因嚴重的心理問題自傷、自殘、甚至自殺。但是賠償范圍的局限性使得受性侵未成年人實際上得到的賠償少之又少,根本無法彌補其精神上受到的傷害。
從民法典及相關解釋來看,當事人可以就侵權行為提出精神損害賠償。民法典第1183條第1款規定:侵害自然人人身權益造成嚴重精神損害的,被侵權人有權請求精神損害賠償。關于精神損害賠償范圍,《最高人民法院關于確定民事侵權精神損害賠償責任若干問題的解釋》第8條規定:“因侵權致人精神損害,造成嚴重后果的,人民法院除判令侵權人承擔停止侵害、恢復名譽、消除影響、賠禮道歉等民事責任外,可以根據受害人一方的請求判令其賠償相應的精神損害撫慰金。”第10條規定,“精神損害的賠償數額根據以下因素確定:(一)侵權人的過錯程度,法律另有規定的除外;(二)侵害的手段、場合、行為方式等具體情節;(三)侵權行為所造成的后果;(四)侵權人的獲利情況;(五)侵權人承擔責任的經濟能力;(六)受訴法院所在地平均生活水平。”
根據上述司法解釋的精神,各地相繼出臺精神損害撫慰金的賠償標準。如安徽省規定數額“不高于8萬元”,江蘇省明確“一般不宜超過5萬元”,北京市對最為嚴重的情形規定“一般不得超過本市城鎮職工上年平均工作的10倍”等。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于1999年7月下發《幾類民事案件的處理意見》(以下簡稱《意見》),指出“精神損害賠償數額應當在受害人主張的范圍內酌定。……至于具體的數額除了要考慮侵權人的過錯程度,侵權的手段、方式,受害人的損害程度,侵權行為的社會影響等因素外,還應當與當地居民的實際生活水平相適應……考慮就目前上海市實際生活水平而言,精神損害賠償額以一般最高不超過人民幣5萬元為宜(上海人均GDP的二倍)……當然如果加害行為特別惡劣,受害人的損害程度特別嚴重或者社會影響特別大,需要提高賠償額的話,也可以適當提高,但為謹慎和統一起見,判決前須報高院民庭復核。”該《意見》規定精神損害賠償額“一般最高不超過人民幣5萬元”,其計算依據是括號中注明的“上海人均GDP的二倍”,1999年上海人均GDP約2萬余元,人均GDP的二倍差不多就是5萬元。而2019年上海人均GDP已達15.6萬元,前文列舉的長寧區程某等4人與被告上海某教育投資有限公司教育機構責任糾紛案,4名原告分別向法院提出30萬元精神損害賠償申請,基本符合2019年上海人均GDP二倍的實際,但法院最終判決原審被告分別給付4人精神損害賠償金人民幣4萬元,沒有超出1999年《意見》規定的5萬元限額。
2.舉證難。《性侵意見》規定的合理費用是“因被性侵害而造成的人身損害,為進行康復治療所支付的醫療費、護理費等”。該費用應當包含用于治療性侵害造成的精神損害或者心理疾病產生的實際費用,但是實踐中未成年被害人或其家人要么不知道求助心理醫生,要么諱疾忌醫拒絕接受心理治療,要么無力墊付較高的心理治療費用,真正接受精神或者心理治療的寥寥無幾。此外,有的受害人由于缺乏證據留存意識,當年看病的醫療費收據都已經丟失,以至于無法向法院主張權利。
從取證能力看,前文所述上海檢察機關受理的性侵害未成年人案件中,67%是14歲以下的被害兒童。這些孩子基本沒有獲取證據的能力,而性侵案件本身就存在客觀證物少、言詞證據多,直接證據少、間接證據多等特點,作為公權力機關的公檢法尚且存在取證難的問題,何況未成年人?特別是要在被性侵多年滿18周歲以后再去請求損害賠償,不僅要冒著“名譽風險”,還要通過更為困難的舉證來主張權利,基本上空有訴權,所以實踐中極少有被性侵的未成年人在成年后依據第191條的規定進行維權。
3.保護難。從立法情況看,目前性侵案件的未成年被害人獲得精神損害賠償的途徑是提起侵權之訴。侵權行為一般是輕微違法行為,一旦被告人的侵權行為嚴重到構成犯罪,被害人只能通過刑事附帶民事訴訟申請損害賠償但并不能獲得精神損害賠償,即便另行單獨提起民事訴訟要求賠償精神損失,人民法院也不予受理,原因在于被告人已經受到刑罰制裁。但對被告人的刑罰處罰是否能夠等同于受害人得到的精神撫慰?立法是否應該更多地站在受害者的立場去檢視“懲罰與補償”的有效落實?這些都值得我們深思。此外,無論是精神損害賠償還是物質損失賠償都存在被告是否具有賠償能力的問題,未來可能存在的執行難問題也給受性侵未成年人的保護帶來很大的不確定性。如果將刑事附帶民事訴訟范圍擴大到精神損害賠償,如遇被告人無力賠償的情況,被害人還可以通過申請司法救助獲得一定的補償。
從追訴時效看,性侵案件被害人可以通過刑事附帶民事訴訟獲得有限的經濟補償,并借助檢察機關支持起訴幫助自己獲得賠償,前文列舉的長寧區檢察院支持起訴案,就是由檢察機關輔助被害人將刑事證據轉換為民事證據,這大大降低了未成年人的維權難度。公權力介入民事訴訟是以形式上的不平等追求實質上的平等,不僅體現了對未成年人特殊保護、優先保護,也是實現國家監護的有效途徑。但檢察機關介入的前提是案件尚在追訴時效內,一旦過了追訴時效,被害人只能面臨獨自維權的窘境。因為我國刑法第88條規定不受追訴期限限制的情形只有兩種:一是在人民檢察院、公安機關、國家安全機關立案偵查或者在人民法院受理案件以后,逃避偵查或者審判的;二是被害人在追訴期限內提出控告,人民法院、人民檢察院、公安機關應當立案而不予立案的。在域外,韓國的一些做法可以為我們提供參考借鑒:2011年10月28日,韓國國會高票通過了《性侵害防治修正案》(又名《熔爐法》)。《熔爐法》不僅提高了性侵未成年人罪犯的刑期,還規定性侵女身障者或不滿13歲的幼童,最高可處無期徒刑,并廢除公訴期,即取消了追訴時效。
(二)完善建議
1.將性侵害未成年人案件的刑事附帶民事訴訟范圍擴大到精神損害賠償,同時取消侵權案件精神損害賠償的固定最高限額。如可將上海《意見》 “精神損害賠償額以一般最高不超過人民幣5萬元為宜”修改為“精神損害賠償額以一般最高不超過當年上海人均GDP的二倍為宜”。
2.借鑒國外做法,建議延長或者取消性侵害未成年人案件的刑事追訴時效。如可在刑法第88條中增加一款:性侵害不滿14周歲未成年人的,不受追訴期限的限制等。
注釋:
[1]中國少年兒童文化藝術基金會女童保護基金會:《“女童保護”2018年性侵兒童案例統計及兒童防性侵教育調查報告》,搜狐網https://www.sohu.com/a/298646877_99996733,最后訪問日期:2020年5月1日。
[2]石宏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總則條文說明、立法理由及相關規定》,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45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