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嘯
【摘? ? 要】作為計算機科技高度發展的產物,人工智能技術已逐漸成熟,并在文學、繪畫、音樂等智力成果產出領域里大顯身手。人工智能對該領域的強力滲透在提高生產效率和降低人工成本的同時,也引發了一系列社會與法律問題,如何認定和保護人工智能系統通過數據整理與算法運用輸出的智力成果的“著作權”就是其中一例。它面臨著法律規定缺位與權利主體沖突等多方面法律難題,只有在現行的法律框架下,建立合理的利益補償機制、明確“創作”參與人的權益界限,才能夠更好地激發智力勞動者的研發、生產積極性,促進科技發展與司法公正的共同進步。
【關鍵詞】人工智能;著作權;Dreamwriter案
【基金項目】本文為2020年度廣西高校中青年教師科研基礎能力提升項目“新媒體傳播中公民人格權保護研究(編號2020KY23012)”研究成果。
在2019年有兩起案例引起了傳播法學界的高度重視,一起是2019年4月由北京互聯網法院審結的“北京菲林律師事務所訴北京百度網訊科技有限公司著作權侵權”一案,在這起案例中,原告菲林律師事務所訴稱被告百度網訊科技有限公司在百家號發布的《影視娛樂行業司法大數據分析報告——電影卷·北京篇》抄襲了其在微信公眾號上先期發布的一篇文章,因而侵犯了它的著作權,要求被告承擔相應的侵權責任;[1]另一起是2019年12月由深圳市南山區人民法院審結的“騰訊公司訴上海盈訊科技有限公司著作權侵權”一案,在這起案例中,原告騰訊公司訴稱被告上海盈訊科技有限公司在其開設的網站“網貸之家”上發布的《午評:滬指小幅上漲0.11%報2671.93點通信運營、石油開采等板塊領漲》一文完全復制粘貼了它發布在騰訊證券網站上的一篇文章,因此對被告著作權侵權要求賠償。[2]
這兩起案例之所以引起傳播法學界的高度關注,是因為它們都具有一個共同點——涉案文章的創作過程都有人工智能系統的參與。在第一起案例中,涉案文章是由菲林律師事務所的創作團隊在整合人工智能軟件“威科先行庫”自動生成的兩份研究報告的基礎上完成的;而在第二起案例中,涉案文章是由騰訊公司自主研發、自行使用的人工智能寫稿系統“Dreamwriter”通過數據挖掘與算法運用合成輸出的稿件。兩起案件折射出一個共同的社會問題:在人工智能時代,對于人工智能系統輸出的智力成果,其著作權應當如何認定?對于這一問題,本文從人工智能時代著作權保護的法律困境和應對策略入手進行簡要的分析。
一、人工智能著作權保護的法律困境
(一)智力成果是否屬于作品
人工智能技術的演進實現了人腦——這一人類智力活動中樞器官的體外化過程,大數據分析系統、智能機器人、智能識別產品等人工智能技術產品已經可以獨立自主地輸出智力成果。在繪畫領域,2018年10月紐約佳士得拍賣會上拍出了43萬美元天價的油畫《埃德蒙·德·貝拉米肖像》就是由法國的一個名為Obvious的創作小組借助AI技術整理合成的;在文字創作領域,美聯社從2014年起就開始使用人工智能平臺Wordsmith 撰寫新聞,騰訊公司的寫稿機器人Dreamwriter更是以年產30萬篇的驚人數量后來居上,在體育新聞和財經報道領域大顯身手;在音樂創作領域,美國歌手Taryn Southern于2017年借助AI軟件Ampere Music 打造了整張專輯《I AM AI》;此外,人工智能技術不斷向雕刻建筑、電影制作、工程設計等方面邁進……這些事例都顯示,人工智能創造物已經擁有了與自然人等量齊觀的智力水平,它們可以藉此輸出具有獨創性的智力成果。
但是,這些智力成果能否成為法律認可的“作品”卻是一個有待商榷的問題。根據我國法律規定,享有著作權的作品必須是“創作”產生的智力成果。“創作”則被《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實施條例》明確界定為“直接產生文學、藝術和科學作品的智力活動”,為他人創作進行的組織工作以及其它一些輔助工作被排除在創作行為之外。能夠獨立運轉、自主輸出智力成果的強人工智能的出現使得這一條文出現了理解上的歧義,對于人工智能系統基于數據挖掘和算法運用輸出的智力成果是否屬于“創作”以及輸出的智力成果是否屬于法律意義上的作品,學界一直有著“肯定說”與“否定說”兩種意見相左的觀點。前者認為人工智能系統直接產生了作品,這一行為既相當于人們認知習慣中對于“創作”的理解,也符合法律對于“直接產生文學、藝術和科學作品”的行為界定;后者則認為,人工智能系統輸出的智力成果是算法邏輯的產物,與人類“學習——理解——再創作”的智力活動有著本質的不同。學理上的爭論也反映到了司法裁判中,“菲林律師事務所訴百度網訊科技有限公司”一案中,法院并未確認威科先行庫生成報告的著作權,但在“騰訊公司訴上海盈訊科技有限公司”一案中,法院確認涉案文章的著作權應當歸騰訊公司所有,間接肯定了Dreamwriter輸出的稿件屬于作品。針對目前學術界和司法界內部未形成統一認識的狀況,有學者甚至建議應當由國務院對《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實施條例》第三條進行修訂,或者由最高司法機關出臺相應的司法解釋對“創作”行為進行明確的限縮解釋。[3]
因此,人工智能系統通過數據與算法輸出文字、音樂、繪畫的行為是否屬于“創作”,這些智力成果能否構成受法律保護的“作品”?這是人工智能著作權保護遭遇的第一個法律困境。
(二)權利主體沖突
若將人工智能輸出的智力成果視為作品,該“作品”的著作權歸誰所有?這一問題又會陷入新的法律困境。《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第9條和第11條規定,作者——即創作作品的公民是享有著作權的適格主體,對于由法人或其他組織主持創作的作品,法人和其他組織“被視為”著作權人。也就是說,只有自然人才能是真正完全意義上的著作權人。人工智能系統、智能機器人等并非自然人,按照法律規定它是無法享有著作權的。而且,它們是人類智力活動的創造物,更多地體現為著作權保護的客體,在司法領域,主體和客體之間的地位是無法相互置換的。[4]如果非要突破現行的法律框架,賦予人工智能以權利主體的法律身份,勢必會帶來法律概念、法律邏輯等一系列法律體系基礎架構的混亂。由此可見,現行著作權法并未賦予人工智能系統著作權人的法律地位,它們輸出的智力成果成為了找不到權利主體的“無主作品”。
如果要將參與“創作”的自然人、法人組織規定為權利人,又難免會出現同一著作權歸屬多方的情況,這是由智力成果產出的復雜過程決定的。以騰訊公司的人工智能機器人Dreamwriter為例,Dreamwriter的新聞生產流程要經歷至少三個人工參與的環節:(1)數據庫的建立。海量數據庫是智能寫作系統自動量化生成新聞的前提。騰訊公司購買并擁有大量的數據庫,這些數據庫都是建立在人工寫作的基礎上的,它們是Dreamwriter組合生成新聞稿件的原材料;(2)通過機器學習培養Dreamwriter的寫作能力。在這一過程中,專門的技術人員會通過算法植入讓Dreamwriter“學會”理解數據,并通過固定的模板篩選、整理相應數據;(3)寫作。在這一過程中,隸屬于不同報道領域的工作人員根據報道方式不同為Dreamwriter設計適合本部門報道的系統平臺,寫作機器人可以根據具體的創作目標整理合成新的新聞報道。目前,Dreamwriter主要從事財經類新聞和體育類新聞的采寫。在這一過程中,設計者還會根據讀者喜好對稿件風格加以分類。[5]
從Dreamwriter的稿件生產流程我們可以推斷,智能機器人輸出智力成果都要經歷數據庫建立、機器人學習、創作目標管理等這樣一個多主體參與多步驟進行的復雜程序,在這一過程中,數據庫的建立者、人工智能的訓練者、內容創作的管理者等都以人工介入的方式共同參與了“創作”,直接產生“作品”的行為不再由同一人完成,而是被分解為分工配合、銜接有序的不同階段,那么,“作品”的著作權就不可避免地在這些權利主體之間產生了權屬沖突,人工智能輸出的智力產品“著作權”應當歸誰所有?這一問題是人工智能著作權保護遭遇的第二個法律困境。
二、完善人工智能著作權保護的思路
人工智能技術以強勁的勢頭滲透進現實生活的方方面面,人類社會已經進入了人工智能時代。因此,如何應對人工智能遭遇的法律困境是現代社會無法回避的重要問題。我們既要保證法律體系的穩定性與連續性,捍衛法律的尊嚴,也要策略地應對人工智能時代出現的新情況、新問題,讓法律更好地服務社會發展。對此,筆者認為,應當從保護作者權益、鼓勵作品傳播、協調作者利益與公共利益等著作權法的原則出發,靈活應對人工智能時代出現的著作權糾紛問題。具體來說,要從以下兩個方面尋求解決問題的答案。
(一)建立合理的利益補償機制
著作權具有雙重權利屬性,即人身權和財產權,給著作權人的智力勞動以合理、合法的物質回報是著作權的實現方式之一。盡管人工智能輸出的智力成果在法律權利方面是一個真空地帶,但誰也無法否認,在智力成果輸出的過程中,人工智能系統的研發者、設計者與使用者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成本,如果他們的投入得不到價值補償,難免會抑制他們在人工智能領域鉆研探索的熱情,不僅不利于個人利益的保護,更有礙于社會整體的科技創新與發展進步。因此,在司法實踐中應當充分考慮人工智能系統的投資人與開發者、智能機器的馴化者與使用者的付出與勞動,并在法律規定的范圍內給他們以相應的回報。
對于這一問題,“菲林律師事務所訴百度網訊科技有限公司”一案的主審法院在該案的判決書中確立了一個良好的樣本:盡管法院否認了生成報告的“作品”屬性,但同時承認該智力成果并非可以任由公眾無償使用。這一成果中凝結著人工智能系統研發者和使用者的智力勞動,兩者都應該以不同的方式獲得價值補償。前者可以通過系統付費使用等方式獲得回報,后者則應當獲得人工智能輸出的“作品”的相關權益。這樣既保護了二者的合法權益,同時也起到了促進人工智能系統的使用與傳播。[6]北京互聯網法院的這一判決,對今后同類案件的審理、確立人工智能“創作”的利益補償機制具有重要的指導意義。
(二)以“獨創性原則”劃分智力成果權屬
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實施條例》的相關規定,獨創性是智力成果構成“作品”的要件之一,同時,它也是作品價值的集中體現。盡管人工智能生成物是否屬于“作品”還存在較大爭議,但對于智力成果權益歸屬,筆者認為,著作權法領域通行的“獨創性原則”是解決這一問題的合理參照。盡管數據庫的建立者、人工智能的訓練者、內容創作的管理者等都參與到人工智能系統智力成果輸出這一過程中,但他們的工作并不一定都能在該成果的獨創性中有所體現。譬如,Obvious“創作”油畫《埃德蒙·德·貝拉米肖像》時通過Ian Goodfellow設計的算法對1萬多幅世界名畫進行了處理,從某種意義上說,Ian Goodfellow也參與了“創作”,但是,它開發的算法模式可以被任何一個AI創作使用,并非為這幅油畫量身定制,它的勞動并未在這幅油畫的獨創性中體現出來,因此,Ian Goodfellow享有的作品權益理應小于為油畫創作建立數據庫、實施創作目標管理的Obvious。以一個更加通俗的例子說明:美顏相機可以美化攝影作品,增強攝影作品的藝術表現力,但是,一幅經由美顏相機加工、潤色過的照片,其著作權絕大部分都歸屬于照片的拍攝者而非美顏相機這一APP的設計者,因為攝影作品的獨創性——包括選景、構圖、光線運用是拍攝者獨具匠心的技藝,美顏相機只是在色彩等方面作了修飾潤色,依據著作權法保護原創的立法主旨,這幅照片屬于拍攝者的作品。
值得注意的是,根據自動化和對人工干預的依賴程度,人工智能系統可以劃分為強人工智能和弱人工智能,前者可以在很大程度上擺脫人工干預自動輸出智力成果,后者則需要依賴人工引導實現智力成果的輸出;不同類型的智力成果表現出的情感元素也有所不同,譬如Dreamwriter撰寫的財經分析等一些純理性的文字,可以在很大程度上甚至完全依賴數據運算,但是,夾敘夾議的新聞評論則必須注入自然人的思想感情,前后兩者在對人工干預的依賴程度上有著明顯的差異。因此,判定人工智能“作品”的權利歸屬應當緊密結合個案的具體情況,根據參與者的智力勞動在作品“獨創性”上的反映程度作出合理的裁量。
結語
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作為一種新興科技,人工智能技術正以銳不可當的強勁勢頭加速著社會的發展,從長遠來看,它勢必會成為歷史與文明前進的推動力。但是,與以往的任何一種新生技術一樣,由于法律規范、管理經驗的滯后性,技術誕生之初往往會造成一些諸如權利得不到保障等難以忽視的負面效應,這是社會發展的必然規律。
人類在技術進步面前,只有充分發揮主觀能動性,在充分了解和嫻熟掌握新技術的基礎上,構建起技術管理的新模式,才能促使技術、法律、人文、社會等的和諧統一,使技術更好地服務人類。
注釋:
[1][6]北京互聯網法院[(2018)京0491民初239號]:北京菲林律師事務所訴北京百度網訊科技有限公司著作權侵權糾紛一案民事判決書[EB/OL].https://www.bjinternetcourt.gov.cn/cac/zw/1556272978673.html
[2]中華人民共和國最高人民法院:深圳市騰訊計算機系統有限公司與上海盈訊科技有限公司著作權權屬、侵權糾紛、商業賄賂不正當競爭糾紛一審民事判決書[EB/OL].http://wenshu.court.gov.cn/website/wenshu
/181107ANFZ0BXSK4/index.html?docId=30ba2cab360
54d80a864ab8000a6618a
[3]何培育,蔣啟蒙.人工智能“創作”行為的法律性質探析[J].重慶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2020(06):102-110.
[4]熊琦.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的著作權認定[J].知識產權,2017(03):6-8.
[5]RUC新聞坊.騰訊Dreamwriter:自動化新聞發展之路[DB/OL].https://www.jzwcom.com/jzw/0c/1655
0.html.
(作者:新疆財經大學新聞學碩士,廣西科技師范學院文化與傳播學院專任教師)
責編:周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