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長征
一定要是邯鄲古道,路旁長著茂密的蘆葦,夏日的熱風吹過,驚起幾只白鷺。杳無人跡的路上,盧生在匆匆行走。盧生是一個人,這是他一個人的長路,盤纏無多,只合風餐露宿,走在去往京城的路上。一定要有一處歇腳的野店或茅屋,方可安放或長或短的夢境。店婆子走出低矮的院落,望著眼前連接鄉村與京城的大道。這是舉子們趕考的必經之路,她也不知道為了什么,將一爿野店開在這空曠的野地里,像一個小小的渡口,在等待渡河的人。
不需要呼喚,也不用吆喝,盧生走到野店時已是饑腸轆轆。其實,人和其他什么活物一樣,離開了食物一天也不能生存。這食物可能是最初的菜蔬與谷物,也有可能是將來的珍饈美味,但作用相同,無非是果腹,無非是填充轆轆的饑腸。劇情在演進,代表道法自然的呂翁手持拂塵站在云端。仙也是人的模樣,仙風道骨也是人所進化而來,所以有了不同于凡人的能力,可點石成金,也可化腐朽為神奇。呂翁是自私的,不過是因自己缺少一個掃花使者才來到邯鄲古道的上空。
這一幕最早記在唐傳奇《枕中記》中:得了神仙之術的道士呂翁來到這家荒郊之外的野店。這時的盧生還是一個郁郁不得志的鄉下青年,落榜后從京城返回故鄉。同樣的一條路,去時信心滿滿,歸時滿目荒涼。接下來的日子該如何度過,是繼續囊螢夜讀,還是就此返回那片耕耘過的土地,過著和農人一般無二的光陰?他心有不甘。“久之,盧生顧其衣裝敝褻,乃長嘆息曰:‘大丈夫生世不諧,困如是也!”呂翁笑說,看你的身體好好的,既無痛苦也無災病,嘆哪門子氣呢?
盧生這時說出一番話來,大意是作為一個懂知識、有文化的人,大丈夫應該建功立業,出將入相,鼎鐺玉石,家族昌盛,這才算成功,眼看著自己已經壯年,卻還在土里刨食,如此窮困潦倒,想起來怎不讓人傷感。
好吧,既然是敞開心扉,既然是鄉間野兒也懷有一顆濟世報國之心,那么,天意就該成全。天,這時代表一切無形的力量,譬如時光,譬如命運,譬如這人世間對權勢與名利趨之若鶩的欲望與目光。袖里乾坤大,枕中日月奇。店婆子已把黃粱篩進鍋里,灶火通紅,可熬煮一段人間異夢;代表仙界的呂翁伸手從袖中摸出一只玉枕,交與盧生,去小憩一會兒吧,待黃粱飯熟,你好走你的功名路,我好行我的云端橋。
按時間的發展梳理,有關盧生的傳說順序應該是:唐朝《太平廣記》中的《枕中記》,元代馬致遠的《邯鄲道省悟黃粱夢》,到湯顯祖“四夢”之一的《邯鄲記》。而馬致遠是元雜劇發展史上的重要作家,其主要成就在于《漢宮秋》《岳陽樓》等早期作品。縱觀馬致遠的一生,都只是做一些不太重要的地方小官,倒是到過不少地方,二十年漂泊生涯,五十歲左右便看破世事,歸隱林泉,終其晚年。諸如《任風子》《黃粱夢》等“神仙道化”的戲曲,可能就創作于其晚年。
每個人都可能是邯鄲道上的盧生,在夏日的枕席上入夢,恍惚間來到一處陌生的所在。看天,是喜洋洋的日頭與和煦的春風;看地,是花草滿園,鼓樂齊鳴。這時的盧生是馬致遠筆下的呂洞賓,世事奇巧,由作者的一支筆點化,迷離間仙道也不得不在作家的筆下任由擺布。在場者是八仙之一的漢鐘離:“這人俗緣不斷。呂巖也,你既然要睡,我教你大睡一會兒,去六道輪回中走一遭。待醒來時,早已過了十八年光景,見了些酒色財氣,人我是非。那其間方可成道。”正因為八仙缺一,漢鐘離不得不降下云端前來度化呂洞賓。
中狀元,著紅袍,帽插宮花好啊好新鮮。中了狀元的盧生前看后看,看不夠這一身華服,多年的夢想終于實現,再不用騎著一頭青騾子回到那個窘迫的鄉野之家。朝堂在喊,喊入贅了駙馬的盧生;如花似玉的公主在喊,嬌滴滴,情迷迷,醉了人心。這滿屋子的金銀財寶都是我的,這凌波微步的如花美眷都是我的,這抬眼即可看見的榮華富貴似水流年都是我的。怎奈何,忽聽得窗外催陣鼓響,有人報,因叛賊起軍,欽命新科狀元即日起為兵馬大元帥,擇日平定叛亂。
這是大型魔幻舞臺劇《黃粱夢》中的章節,手無縛雞之力的盧生聽完圣諭癱坐在地,丟了三魂七魄。幸虧公主告訴他這是加官晉爵的必要手段,無非是借鏟除兩個偷東西的小蟊賊之機攀上更高的階梯。燈光在閃爍,舊戲新唱的好處在于可以用聲光電等現代手段處理舞臺背景,再加上魔術、雜技、交響樂、舞蹈等其他藝術融為一體,就使得戲曲的觀賞性大大提高。
如果說馬致遠筆下的盧生是一段度化之戲,那么到了湯顯祖筆下,《邯鄲記》則具有了更為具體的批判意義和精神指向。這時出現的小姐姓崔,名門大戶之女。盧生因為私闖民宅而被迫在兩條路間做一選擇:官休就是送往清河縣衙,聽憑法律處置;私休就是入贅崔家,與崔小姐結為百年之好。當然,盧生選擇了后者,既有了美貌的娘子,又有了看似美好的前途,何樂而不為呢?
有關夢的解釋,最簡單的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做夢可以使人直接抵達終極的理想。如果夢中有所思的話,盧生會不會如此感想:如此輕便的收獲,是否可以長長久久?如此宏大的心愿,為何就這樣一蹴而就?但夢終究是夢,容不得你多做思考,需要做的,就是面對眼前的如花似錦如何更上一層。更為奇巧的是,在湯顯祖的《邯鄲記》“召還”一出中,為虎作倀的崖州司戶向盧生請罪,盧生笑著說,起來吧,這不過是人之常情。而這位司戶竟然也是黃粱夢中人。“小子崖州司戶,真當海外天子。長夢做個高官,忽然半夜起水。好笑,好笑,一個司戶官兒,怎能巴到尚書閣老地位?”他也是邯鄲道上人,一個閃念夢想著有朝一日做上高官,也能騎馬戴花夸街長安,可巧可笑的是,錯把京城來使迎盧生還朝當成了迎的是自己,還在使者面前不肯下跪,當真是自作多情,當真是把閃念之夢信以為真。
魔幻劇里的盧生,依靠駙馬的身份得到了要職;馬致遠筆下的呂洞賓身為元帥受錢賣陣,一個好端端的家庭瞬間分崩離析;湯顯祖筆下的盧生因不買考官宇文融的賬后又在曲紅池宴上作“天子門生帶笑來”之句,被宇文融記恨在心,才有了后來的貶至陜州,鑿石修路開河,夫婦兩人歷盡艱辛。這些夢中之人,此時都獲得了一個具體的身份,不再是身在夢中人不知的青年盧生。
這也是命運的隱喻,在命運洪流的裹挾之下,誰都難免被沖向險峻的空谷,夢所省略的,只是一個人的努力和渴望。譬如在兒時,盧生可能是一個小小村落里還算聰穎的孩子,七歲作詩,八歲知禮讓,也曾在寂寞的寒夜苦讀,為的就是擺脫饑寒交迫的生活。這原本沒有什么錯誤,一個人聰明勤奮原是活著正確的方式,卻為何到后來萌生出欲壑難填的胃口。官場不比市井,上有廟堂監察,下有民間評議,是非曲直,已在此時變異為不可抵抗的滔天巨浪,裹挾著盧生直墜山崖。
一個很有意思的地方是:寫作《枕中記》的沈既濟寫盧生被貶,而自己也曾因為楊炎事件(楊炎為盧杞所陷貶為崖州司馬,旋即遭賜死)被貶為處州司戶參軍;而寫作《邯鄲道省悟黃粱夢》的馬致遠更是二十年郁郁不得志,五十歲便歸隱山林;再說湯顯祖,于1601年完成《邯鄲記》,同年被吏部以“浮躁”為由正式免職。這些作者的身上或深或淺都有盧生的影子,于是他們選擇了以他人之酒杯澆胸中塊壘,慨嘆人生無常。
這是作為文士的盧生,在夢中的一生浮沉,時而看見生命的曙光,轉瞬卻又陷入無法自拔的泥淖。作為《邯鄲記》姊妹篇的《南柯記》,是湯顯祖作于1600年的另一篇戲曲佳構。《南柯記》取自唐傳奇《南柯太守傳》,寫的則是作為游俠的淳于棼,因酒失去淮南軍裨將之職,閑居于揚州城外時的故事。
枕,是一個盛放夢境的道具,盧生自中空的枕頭之中飛向一個奇異的所在;而揚州城外的一株古槐,則是淳于棼再次打開生命之門的通道。
夢境的大門打開,兩個紫衣人來到淳于棼家里,行了跪拜禮,說,我們槐安國王邀請您去幫助治理我們的國家。淳于棼身不由己跟隨二位使者走到門外,青色桐油的小車,套著四匹駿馬,左右隨從七八人,陣仗甚是威武,出大門,一直向門前的那株古槐樹的洞穴行去。由此而入,進入槐安國地域,淳于棼心中疑惑,卻也不敢發問,高大恢宏的城門,重重疊疊的樓閣,奇異的山川風物,歷歷出現。直到守護城門的兵衛前來行禮,一群人奔走來告說,駙馬遠道而來,暫且請到東華館休息,這才明白自己已到槐安國,不但被選為國王的女婿——金枝公主的丈夫,且成功就任了南柯太守一職,又任故友周弁、田子華為南柯司憲、司農,協助治理南柯。為守二十年,休養生息,政績顯著,公主也生下兩男兩女。
這同樣是一段讓人安足的夢境,有如花美眷,有勞苦功高,也有極致的奢華。也是另一種身份的盧生,從底層階級一躍成為炙手可熱的人物。但是樂極生悲,物極必反。
《枕中記》《邯鄲記》里的盧生,歷經各種是非又做丞相二十年,八十有余,死于聲色。《黃粱夢》《邯鄲道》里的盧生受錢賣陣丟了官職,又被與人私通的妻子趕出家門。相比之下,淳于棼結局尚算好,南柯二十年,最后也因他人讒言而失去官職,臨別之時,兒女也已經失去了當年的榮耀,禿牛單車,載出槐安國的洞門。回首間,只見斜陽下的一株老樹,紫衣人不過是終日碌碌的螞蟻。手上二十年前的定情信物金釵此時已化作一根槐樹枝,而盛放金釵的玉盒原來是一片槐莢。契玄禪師令敲動鐘磬,淳于棼立地成佛。
然而在平調《黃粱夢》里,盧生卻不得不因為貪污腐化被打入十八層地獄,司刑的判官,恰好是當年他曾經陷害過的清廉御史。作為懲罰與警醒,地獄的大門豁然打開,此時一切都已遠去,如花美眷和香車寶馬煙消云散,只剩下恐懼的陰森,只剩下熊熊燃燒的業火。
夢醒處,邯鄲道依舊,人間依舊,道邊的青青蘆葦仿佛見證了太多榮耀與悲涼,也見證了一條通往功名繁華之路的縹緲滄桑。一百個盧生有一百張稚嫩或衰老的面孔,一百種人生卻在重復著幾乎相同的命運。個中是喜是悲,這就要問問在野店里醒來的盧生了,此時,高粱飯已經煮熟,彌散出真切而熟悉的谷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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