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改革開放40余年的發展,我國經濟已全面深度融入全球價值鏈體系之中。積極參與到世界產業分工體系對拉動我國經濟增長、推動工業化和城鎮化的進程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但與之相伴隨的風險也不容忽視,其中之一就是被長期固化鎖定在全球價值鏈的中低端環節,形成所謂“功能分工陷阱”,即“工廠經濟”。這種功能鎖定往往會逐漸削弱一個國家在全球貿易中的競爭優勢,并且會導致本國對傳統增長路徑的高度依賴和對國外市場的功能依附,使得結構轉型逐漸陷入“停滯”,由此又造成經濟增長趨緩,最終落入“中等收入陷阱”。
在新一輪技術革命的推動下,全球經濟活動組織模式的數字化變革正在加速,從研發、制造直至最終消費等價值鏈不同環節的數字化水平都顯著提高,全球價值鏈分工的功能模塊化和碎片化趨勢日益突出。發達國家利用其在新一代技術領域的優勢不斷強化其壟斷地位,而發展中國家則被進一步鎖定在中低端的“制造”環節,陷入“功能分工陷阱”的風險正隨著數字化轉型的加快推進而愈加凸顯。盡管我國經濟規模和貿易規模已全球領先,并已建立全球最完整的產業體系,在全球市場上形成了一定的競爭優勢,但在全球價值鏈數字化和發達國家技術壟斷趨勢不斷加強的背景下,我國能否成功跨越全球價值鏈的“功能分工陷阱”,如何克服被功能鎖定的風險,推動整個經濟向價值鏈更高端轉型發展,仍面臨著諸多的不確定性和新的挑戰,亟須深化產業、創新、區域、投資、規劃等方面的改革。
本文試圖從更加系統性的視角建立一個綜合性的分析框架,重點探討全球價值鏈數字化轉型背景下“功能分工陷阱”形成的內在機制,并針對我國向更高質量發展轉型的戰略需求提出應對之策。
伴隨著第三次技術革命向經濟社會等領域的全方位滲透,參與價值鏈分工的要素形態以及跨區域配置的形式都出現了顛覆性變化,基于數字化要素而形成的全球價值鏈分工體系與傳統工業化時期全然不同,諸多重要變化正在各國參與全球價值鏈的路徑、功能分工與治理機制等領域顯現。
與上一輪技術革命相比,以信息網絡為主導的新一代技術本質上屬于分層技術,人工智能、智能制造、算法等應用技術都是基于底層技術而實現的。這就為擁有底層技術的策源國創造了更大的壟斷性技術空間。美國、日本、德國等高收入國家知識產權使用費(接收)在2000年以后均出現快速增長。2018年,高收入國家知識產權使用費(接收)達3883.9億美元,美國知識產權使用費(接收)達1287.5億美元,二者占全球的比重分別為97.5%和32.3%,分別相當于2000年的4.4倍和2.5倍。同期,中高收入國家和中等收入國家支付的知識產權使用費平均比2000年增加約10倍。我國由于技術相對落后,知識產權使用費的支付隨著經濟規模的增長而大幅提高。2018年為357.8億美元,是2000年的27.9倍。2000—2018年,我國知識產權使用費支付與接收的差距擴大了25倍之多,在整個價值鏈中的增值空間由于技術領先國家的壟斷而被進一步壓縮。根據OECD在2018年的測算,我國作為全球規模第一的出口大國,出口增加值中來自國外最終需求的比重為16.7%(2015年),遠低于德國60%的水平。
更需要重視的是,新一代技術相對于傳統技術而言,不僅迭代更新的周期更短,而且具有強大的網絡特性,一旦更新,尤其是底層技術的升級,就意味著上一代技術和相關的應用技術都有很大可能被替代而退出市場,不會像傳統技術進入成熟周期后可以向其他國家梯度轉移。對于技術相對落后的國家,已很難再像傳統工業化時期通過引進發達國家相對成熟的技術進行適應性改進和創新來實現本國的技術升級和追趕,即使是技術模仿也面臨著更多的限制,被進一步鎖定在中低技術功能分工的風險愈來愈大。
全球價值鏈分工的數字化直接表現為不同功能的模塊化和標準化,這就為分布于不同地理空間的功能實現互聯創造了更有利的條件,也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中低端分工環節在地理空間上的遷移成本。價值鏈的主導者可以在更大的空間范圍內細化整個價值鏈的功能分工,借以實現成本更低、收益更高的分工組合。2019年,跨國公司在全球的綠地投資項目(Greenfield,指全新投資項目)共有15558個,相比2018年總體數量保持穩定,但地域分布更加分散化,向中東、非洲和歐美等國家遷移的趨勢更加明顯。2015—2019年,西班牙、德國、英國和美國的項目數量增幅相對較大,越南、斯里蘭卡、波蘭、南非、阿聯酋等國家也有不同幅度的增加,而中國、印度、菲律賓等國家的項目數量有所減少。
全球價值鏈功能分工在空間上的分散化,導致企業間橫向競爭加劇,且沿著供應鏈向上下游傳導,價值鏈垂直分工企業之間的競爭也被加劇,增值收益進一步流向價值鏈中具有壟斷地位的主導企業。例如,2018年,蘋果公司的供應鏈涉及全球45個國家的1049個供應商,大約60%的收入來自國外。谷歌公司利潤的61%來自國外,88%的稅收流向美國。
全球價值鏈數字化最具變革性的影響之一是“服務”的數字化,即使得傳統上不可貿易或者具有地域屬性的“服務”轉變成幾乎不受地理區位限制的可貿易產品。2018年,全球商業服務出口約為5.9萬億美元,相當于2000年的3.6倍,其中ICT服務出口占比約為10.5%,比2000年翻了一番;數字化可交付的服務出口約為2.9萬億美元,比2015年翻了一番。全球價值鏈數字化水平的提高對處在不同分工環節的國家和企業產生的影響截然不同。現階段需要重點關注如下兩個層面:
一是電子商務、線上支付、數字化平臺等新的商業模式進一步強化了美國等高收入國家和全球領先企業的先發優勢,有助于其獲取更大規模的壟斷利潤。2018年,高收入國家商業服務出口占全球的比重約為80%,其中80%~90%是有關知識產權、金融等相關的服務。在全球市值超過10億美元的平臺企業總市值中,美國所占比重為72%;谷歌占有全球搜索引擎市場的份額超過90%;亞馬遜占有全球線上零售市場的份額約為37%。領先企業不僅利用數字化技術實現了行業內的縱向壟斷,而且通過底層技術的先發優勢進行跨行業的壟斷。如:谷歌公司已建立起以安卓系統為基礎的無人駕駛汽車平臺,并聯合沃爾沃和奧迪等汽車制造企業構建無人駕駛汽車的全產業鏈。這種基于信息網絡技術形成的規模集聚幾乎沒有規模不經濟的臨界點,處在價值鏈中低端環節的企業很難與其競爭,向更高端轉型升級的難度遠遠超過上一輪全球化階段。
二是基于數字技術的價值鏈中要素和產品的價格形成機制改變。領先企業利用自身網絡壟斷的數據資源,利用算法、人工智能等技術進行更精準的定價,并在全球范圍內進行市場需求與生產地的優化匹配,事實上控制了全球價值鏈的定價權。處在價值鏈中低端生產制造環節的企業將同時受到來自上下游的擠壓效應——上游企業的技術、品牌制約和下游線上交易驅動的價格競爭,增值空間隨著數字化水平的提高而不斷被壓縮。這也是當前制造業增加值的增長與GDP增長不同步,部分發展中國家(如印度、巴西、南非等)制造業占GDP比重持續下降且出現“去工業化”的重要原因之一。
全球價值鏈的數字化不僅改變了經濟活動在空間上的區位選擇,而且改變了經濟活動“增值”的來源和分配機制,在更大程度上強化了技術策源國和發達國家的先發優勢。我國順利跨越全球價值鏈數字化過程中的“功能分工陷阱”,關鍵在于技術能力的提升和經濟增長路徑的創新。為此,必須把握新一代技術變革和新舊經濟范式轉換的政策窗口,以更大力度的政策變革推動我國產業向價值鏈更高端轉型。
經過上一輪工業化,我國已建立起相對完整的產業體系,但由于全球產業功能分工的細化和供應鏈網絡的數字化,這一優勢已難以適應全球價值鏈競爭的新格局。缺乏核心競爭力的多元化,往往導致多個行業都集中在中低技術領域,形成大量的沉沒資本。從創新的角度來看,數字化轉型推動全球價值鏈分工中出現了更多細分領域的壟斷,如美國壟斷了全球近一半的半導體市場,日本壟斷了全球90%的光刻膠市場。這些“壟斷”形成的背后實際上是大規模的創新投入,美國2018年半導體行業的研發投入為390億美元,相當于全球其他所有國家在半導體行業研發投入之和的兩倍。在此競爭格局下,過于強調“多元化”的發展方向很難適應當今技術創新的資本需求。這會導致創新資源分散、整體利用效率下降,即使形成了較多種類的新產品或新工藝,可能也只是一些缺乏技術深度或核心競爭力的創新,而難以形成有效的市場需求,不僅很難為國家創造真正的國際競爭優勢,而且還可能延緩“落后”技術的退出,對國家實現前沿技術追趕的作用較為有限。
我國應及時調整產業政策和創新政策的方向,聚焦對國民經濟有重大影響、技術深度較高、產業鏈相對較長的戰略性產業,整合、集中優勢資源構建更加專業化的技術優勢。以“功能升級”為導向推動產業政策與創新政策的一體化融合,優先推出有關基礎研究的產業創新政策,布局類似美國“曼哈頓工程”的項目,推動關鍵技術和戰略性產業的功能升級實現根本性突破。
高技術產品市場有效需求不足是我國跨越全球價值鏈“功能分工陷阱”所面臨的另一個瓶頸,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技術密集型的新產品由于前期較高的研發成本而導致更高的市場價格,再加上全球領先企業的市場壟斷,使市場需求受到限制;另一方面則是由于新產品的使用往往需要配套支持性產品的更新,新一代技術迭代周期又相對較短,綜合使用成本相對較高,也會影響有效市場需求的釋放。有效需求不足是企業陷入低價-低技術惡性循環的關鍵原因。因此,除了實施減稅、財政補貼等政策之外,還需要實施更積極的需求側政策。從國際經驗來看,需求政策也是美國、日本、英國等發達國家用以支持新技術、新產品普遍使用的政策工具。20世紀90年代,美國在公立學校啟動電子教材計劃,將蘋果電腦和相關軟件產品納入公立學校的采購目錄,并將其定義為“教育支出”,由此創造的蘋果計算機和Ipad的需求為蘋果公司初期的市場拓展起到了關鍵作用。
相對于其他國家,我國同時擁有超大規模市場的優勢和相對完備生產體系的優勢,更有條件實施需求側的相關政策。通過稅收減免、稅前抵扣、技術標準等政策工具,為技術集成度較高的新產品,尤其是那些具有較高技術深度的中間產品創造更大的市場需求,帶動國家整個生產體系和產業鏈整體向更高端升級,形成產業發展的良性循環。在政務、醫療、教育、交通、能源、環保等與民生密切相關的領域,加大政府采購和財政資金的投入力度,率先應用新技術產品,有效引導市場預期。
在數字化的經濟體系中,全球價值鏈已形成高度一體化的功能分工網絡,涉及國內每一個地區的發展。因此,我國在跨越價值鏈“功能分工陷阱”的過程中,還需要加強國內在產業分工和創新等領域的協同,避免國內低水平的競爭和重復性的低效投入。可結合國家重大區域戰略布局,依托重點城市群,在武漢、成都、南京、西安、沈陽、蘭州等大學相對聚集、產業基礎和公共服務配套條件較好的優勢地區,聚焦基礎科學和國家戰略性產業功能升級的核心技術需求,在國家層面布局更加專業化的協同創新園區,為聚集全球創新、產業、風險投資等領域的優質資源構建平臺。充分借鑒自貿試驗區的政策,在重大科研基礎設施、財政稅收、人才等方面給予更大的政策傾斜力度,鼓勵全球領先企業和研發機構設立區域性總部、研發中心、采購中心、大數據中心等功能性機構,以此帶動國內相關機構和企業深度融入更高層級的全球價值鏈網絡。
針對不同創新園區的專業特色試點建立“學科(人才)特區”,構建更有利于我國“功能升級”的產業發展生態。探索創業類簽證和居留許可,為國際創客提供更便利的條件。通過引進國外知名創新創業服務機構、鼓勵有條件的孵化器開展“國際聯合雙向孵化”等,加大對國際創新創業項目引進力度,增強我國基礎研究和顛覆性技術開發領域高端人才的聚集能力。
我國就業人口中高中及以上教育水平的比重已接近40%,每年高等學校畢業生數超過700萬人。但從目前的就業結構來看,中高技能水平的就業與高收入國家相比仍存在較大差距。2020年,我國中等技能水平的技術型就業比例約為6.0%,比高收入國家的平均水平低9個百分點(同期相比,德國為23.0%,美國為14.2%,英國為12.7%)。從事高技能水平的專業技術就業比例的差距更為顯著,2020年我國為7.7%,而高收入國家的平均水平為20%,相差大約12個百分點(同期美國為22.8%,英國為25.5%,德國為18.4%)。這表明我國產業結構轉型相對較慢,就業市場出現了較為顯著的技能錯配,大量勞動力仍集中在低技能水平的中低技術行業,再與人口老齡化的影響疊加,勢必會加劇技術密集型行業勞動力的短缺。從長期來看,不利于我國產業發展突破全球價值鏈的“功能分工陷阱”。
因此,應平衡好短期“穩就業”和中長期經濟更高質量發展的政策目標,進一步提高社會保障的總體水平,緩解價值鏈功能升級過程中可能出現的短期結構性失業增多的問題。面向數字經濟未來發展的需求,優化高等教育的學科專業體系,擴大國家“強基計劃”的試點范圍,在東北、西部等制造業基礎好、高校又相對較多的地區實施“新工科”人才培養的戰略項目。通過所得稅減免、擴大增值稅中對技術人才和高端技能人才工資的抵扣范圍,激勵技術密集型企業和創新型企業擴大員工規模,引導更多勞動力向中高技術行業流動,為我國實現價值鏈的功能升級提供更高質量的人力資本支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