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強
回顧李歐梵20 紀90 年代之前的《中國現代作家的浪漫一代》與《鐵屋中的吶喊》兩部著作,我們已約略從他筆下的現代作家面向西潮反觀傳統時的內在緊張中見出了現代性之兩面(理性與頹廢)間的微妙肌理。之后,李歐梵由文學研究轉向文化研究,融合威廉斯的“文化社會”、安德森的“想象的共同體”與哈貝馬斯的“公共空間”等理論,探索由現代都市的出現所引發的一些列文化現象的“現代性”問題。“從現代到當代,到處都是由現代性而引起的問題,我不可能一一解決,但我認為現代性一部分顯然與都市文化有關。我又從另外幾本西方理論著作中得知西方現代文學的共通背景就是都市文化;沒有巴黎、柏林、倫敦、布拉格和紐約,就不可能有現代主義的作品產生。那么,中國有哪個都市可以和這些現代大都市比擬?最明顯的答案當然是上海。”
有別于其時大陸主流的鄉土文學史敘事傳統,李歐梵將目光投向了30 年代“已和世界最先進的都市同步了”的上海。他排除了社會經濟對城市文化點決定論這種論述,指出“城市文化本身就是生產和消費過程的產物,在上海,這個過程同時還包括社會經濟制度,以及因新的公共構造所產生的文化活動和表達方式的擴展,還有城市文化生產和消費空間的增長”“完成了一次我個人的關于舊上海的文化記憶與文化地圖的想象性重構”,開拓了一條新的依文化研究視野來敘述上海現代都市文學起源與演變的歷史。
作為他之思想體現的學術史著作《上海摩登》,副標題“一種都市文化在中國1930—1945”已暗含李歐梵要在有限時段內呈現都市文化在中國的種種浪漫奇遇的雄心。開篇一段摘自作家茅盾《子夜》的引文,將讀者置于一個矛盾的空間——外國資本主義統治下的上海雖然可怕,但還是滲透出它無窮的能量:LIGHT,HEAT,POWER!在李歐梵看來,西方現代性的物質形式伴隨現代都市的建立已先于精神層面而為國人接受,其中的英文單詞也強烈預示了一種歷史真實:西方現代性的到來。《子夜》中呈現的現代設施和商品也“是茅盾試圖在他的小說里描繪和理解的新世界”,伴隨著隱隱的喜悅與“極大的焦慮和矛盾心情”。然而李歐梵結構的這部都市文學史著作,熱情顯然是大于焦慮的。他從當時的老舊期刊、相關物件以及時人著述出發,構造出了種種想象的公共文化空間,以揭示現代都市物質、精神層面如何對人發生影響,同時存身其間的人又怎樣想象與詮釋都市的社會現實與人的生存狀態。李歐梵坦言:“就是因為我心里裝了本雅明的著作,我才第一次試圖從一個文學角度來‘重構’上海。”“游手好閑者”沿著巴黎的街道和拱門街超然地、疏離地注視著他們身邊的世界,“以一種無盡又明顯矛盾的關系和人群發生聯系”,在這里,城市被寓言化了。而反觀三四十年代的上海作家,“如果他們散步,那也是為著去飯館、書店和電影院”。在日常生活中,他們穿梭于老城鄉與租界之間的都市空間,這在李歐梵看來——盡管19 世紀的巴黎和20 世紀30 年代的上海雖然已經相當接近——他們對于都市總是懷抱一種參與其間的樂觀態度的。跟隨“游手好閑者”的寓言化注視,李歐梵煞費苦心地為我們一一呈現(represent)了上海的物質現代性景觀(外灘建筑、百貨大樓、咖啡館……),對置身舞廳、公園、跑馬場和“亭子間”的退職官僚、職業舞女、落魄文人與普通職員的生活做出精細描述,“我對中國現代性的描述正是基于這樣的一個都會背景展開的”。這些不厭其詳的景觀并置展示了“中國現代性”的物質化想象過程,構筑了“聲光化電”的“摩登”背景,而這一背景與現代出版文化事業攜手共同為現代上海都市意識的形成提供了現實性條件。“中國的現代性就是被展望和制造為一種文化的‘啟蒙’事業……這個術語在現代性的民族大計中披上了新知‘啟智’的新含義也就不足為怪了。”商務印書館的《東方雜志》、教科書、啟蒙文庫“提供了中國現代性想象的主要知識基礎”,《良友》畫報對藝術和娛樂的的商業追求(家庭、女性、兒童成了“公共的議題”),現代性的日常生活問題也“因出版媒介的介入而逐漸成了一種‘被想象出來的現實”——“這個物質世界的輪廓可以再次借著雜志中的廣告而被描畫出來”,“月份牌”呈現的現代時間觀念(這“正是現代性所賴以構建的基礎”)……所有這些出版事業培養和塑造著成熟的具有現代觀念的讀者群體。同時,在“都市書業興盛、外國書刊容易獲得的背景下”,現代作家不但自己動手創作、翻譯而且創辦自己的雜志——“《現代雜志》被認為標志著中國文學現代主義的開始”。上述資料已充分證明,如果沒有都市的物理環境和設施,就不會有現代意義上的文學,而現代作家包括施蟄存和他的朋友們“對西方的文學現代性態度是相當復雜的,既充滿焦慮和矛盾,又感到震驚和激動”。因此,他們的作品正體現著“現代人在現代生活中所感受的現代的情緒”。
李歐梵在后來的一場演講中表達了他對于現代都市文化記憶的關注:“在上海,歷史到處都是……不過我現在真的有點焦慮,因為我發現上海的表層的都市文化正印證了我所講的現代性,表面非常榮華富貴,問題是它的背后是什么?”
《上海摩登》第二部分“現代文學的想象”集中論述了施蟄存、劉吶鷗、穆時英、邵洵美、葉靈鳳和張愛玲這些作家的作品中所傳達出的浪漫、浮紈、頹廢的都市體驗和都市氣息,并以此透視現代作家在他們的作品中營造的中國現代性的文化想象,而這正是之前主流文學史敘事壓制的對象。本書譯者毛尖如此評價說,“他的主題也在語言的層面上越來越清晰地呈現出來,它們在‘摩登’這個總的意象里自由地、歡欣地敞開,這是它們在中國現代文學研究中第一次得以如此隆重地集體亮相,如此光彩奪目地共同隱喻一個現代性的無窮疆域”。在李歐梵眼中,施蟄存、穆時英、張愛玲等人似乎天生就是上海現代性的文學闡釋者。“他們非但是典型的上海城市中人,而且……是中國文學史上‘現代主義’的始作俑者。”無論是對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的挪用,對女性身體、肉欲、玩世游戲的展示,還是對頹廢與浮紈情調的癡迷,在李歐梵看來都可以劃歸現代都市意識的組成部分,呈現出“摩登上海”現代性的另一副面孔。其中,李歐梵顯然難掩他對張愛玲的喜愛之情,用大量篇幅敘寫張愛玲與上海密不可分的關系及其現代主義的方法特點——那種世紀末的荒涼與浮華,傳統和現代的融通并置,“參差的對照”處理技巧,在她的小說角色、人物與環境的世故敘述中向我們講述了一部部都市上海“普通人的傳奇”。“‘有一天我們的文明,不論是升華還是浮華,都要成為過去’那一段,似乎已經指涉了現代性的匆忙步伐,一種直線演進的歷史決定論觀念,而破壞之力將最終把現時的文明變為過往。”李歐梵筆下的這群活躍于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作家顯然是“五四”個體解放潮流的現代主義的闡釋者,他們打著反傳統(古典的舊傳統與“五四”的新傳統)的旗號進行先鋒性嘗試,“表現出的是一種興奮、一種刺激,甚至是一種暈眩”,既有著對“文明”的沉思——升華還是浮華,又有著對現代性無保留的接納,其實這兩種表現正體現了現代性的理性與頹廢的兩面性特征。
針對李歐梵用現代性來“顯示物質生活上的都市文化和文學藝術想象中的都市模式的互動關系”,似乎大家更容易接受這樣一種觀點——與發達資本主義國家的大都會相比,上海更像是十足的暴發戶,對都市文化的迷戀使這些現代作家前輩忽視了與都市的距離感而缺乏足夠的批評意識。事實上,上海的現代性本身是多姿多彩、眾聲喧嘩的,這也正是李歐梵在文中早已預設的。“當時的中國現代文學研究,最關注的還是寫實主義和鄉土文學。所以我就故意唱反調,別人‘寫實’,我就寫‘頹廢’;別人講‘鄉村’,我就講‘城市’……從大量的印刷文化里面,特別是報章雜志里面,來重現或者重繪我心目中的當時上海現代性的一個圖表。”那些對他沒有表現殖民主義統治下底層民眾的艱苦生活,而是沉醉于紙醉金迷十里洋場的指責,實有吹毛求疵之嫌。以現代性為線索來結構文學史,李歐梵開辟了一條別樣的認識模式,其中所呈現的不足也恰恰為其他類型的文學史敘述留下了可以討論的空間。不管從學術生態方面,還是從認知結構方面,都給我們提供了重要的啟示價值。需要說明的是,李歐梵的《上海摩登》也有別于近些年興起的上海懷舊熱,正像李歐梵所說,“《上海摩登》說到底還是一部學術著作,我是想在上海這個都會背景下描述現代中國的現代性進程,提出都市文化與現代性這樣一個命題”。
李歐梵收集整理了豐富翔實的史料,沒有像有些著者那樣用西方現成的理論作為取舍檢驗依據,來驗證理論的科學性,而是通過嚴肅的實證分析、輕松細致的筆觸向我們演示了有關文化與文學關系的敘事范本。上海現代性自身蘊含的復雜多樣性與研究主體所采取的不同視角都注定了這一研究領域的開放性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