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亞青(外交學院教授)
2020 年美國大選已經塵埃落定,民主黨取得了大選勝利,拜登將出任下一屆美國總統。根據民主黨的思想基礎和執政理念、拜登近期發表的一系列講話,以及拜登政府內閣班子的已定人選,拜登入主白宮之后的一些重要施政理念和做法、主要政策取向已經初見端倪。在這種情況下,世界格局的發展走向如何?這需要從力量格局、治理格局、安全文化格局等三方面予以考慮。
世界力量格局主要是指大國之間的實力分布情況。我們常用單極、兩極、多極的方式予以簡單和形象的表述。由于傳統國際關系強調國際體系的無政府性和國家的自助特征,所以,國家的力量分布往往被視為國際關系一個最重要的因素,也被視為國際體系結構的基本表征。二戰之后的世界被稱為兩極結構,美蘇分別為實力最強的兩極,冷戰之后的世界則更多地被認為是美國霸權時期,主要的考量指標都是國家的實力。
新冠疫情在某種程度上是一個標志性事件。這是一個典型的全球性公共安全問題,是超越國界、超越種族、超越意識形態的跨國安全威脅,而且是百年不遇的重大威脅。但是,這次疫情反映的事實是,國家作為國際體系的主要行為體,本應團結一致、共同抗疫,因為任何一個國家的疫情都會給其他國家的國民乃至作為整體的國家帶來威脅,一個地方的疫情不完全消除,世界所有地方就都處于威脅之中。但是,事情本身卻恰恰相反,國家之間的分歧明顯、對抗加劇、戰略競爭更為激烈、合作意愿明顯降低。
在這種情況下,權力政治強勢回歸。地緣政治思想、修昔底德陷阱、權力轉移等論述大量出現于媒體、政策性和戰略性刊物。進而,由于中國在過去30多年里迅速崛起,這些討論的重點又更多地集中到中美兩個國家上面,似乎中美兩極主導世界、中美爭霸會成為世界政治和國際關系的主題。
世界發展到目前的階段,任何單一國家主導的霸權體系都不會復現,任何兩個超級大國及其各自盟友構成的兩極對抗體系也不會再現。世界力量格局的走向是朝著多元多維多極發展,無論哪一個國家試圖爭得世界性霸權地位都是無法實現的。拜登宣稱要重新確立美國的領導力,美國仍會在未來一段時期內是世界物質性實力最強的國家,但是美國作為霸權國主導世界的時代已經終結了。并且,世界的霸權時代也隨著美國霸權的終結而終結了,或者說,一個霸權國主導世界事務的時代終結了。進而,兩極世界也無法成型。雖然中國和美國是當今世界最大的兩個經濟體,兩國之間的物質性實力差距也會進一步縮小,但各自結成有效同盟、開啟新的冷戰、形成全面對抗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霸權的終結和多元多維多極世界格局的發展取向是由幾個要素支撐的。其一,沒有一個國家可以發展到像一戰前的英帝國、二戰后和冷戰后的美國那樣的全面力量優勢。東升西降的力量發展趨勢沒有變化,美國相對于其他國家的力量差距會不斷縮小,在相當長的時期內,超級國家不會出現。其二,世界本身呈現多元多維的發展態勢,物質性實力不是唯一實力標準。一些力量在某一方面可能會有引領作用,另外一些力量可能在不同方面發揮引領作用。除了國家本身,全球社會和國際社會的非國家力量也會發揮引領作用。單一國家沒有能力全面主導多元多維多極的世界發展形態。其三,霸權國家主導的政治模式已經不具合法性,也不會被國際社會大多數成員所接受。單極霸權不會被接受,兩極對抗也不會被接受。國家無論大小強弱,都會力爭自身的自主性,都不會輕易受到大國的左右,更不愿意生活在強權政治的籠罩之中。世界不可能形成單一國家的霸權或是兩極爭斗下的主導性政治,因為在當今時代,霸權和主導都不具全球合法性。
因此,未來世界格局更可能是多元多維多極的。在這樣一個世界里,更需要考慮的是怎樣與他人的合作共存之道。
雖然新冠疫情似乎推動了世界的分裂,但全球化不會因之停止,全球性威脅依然會是國際社會面臨的重大問題。自冷戰結束和全球化大潮席卷世界以來,全球性威脅和全球治理就成為一個國際社會高度關注的問題。新冠疫情期間和其后,全球化依然會向前發展,全球性威脅依然會困擾國際社會,全球治理也依然是所有國家和非國家行為體面臨的重大問題。不過,全球化的發展方式和全球治理格局都會發生一些重要的變化。簡言之,全球治理會在全球、區域、領域分別展開,呈現分層分塊治理的發展趨向。
2004 年時任聯合國秘書長的科菲·安南組織了一個“威脅、挑戰和變革高級別名人小組”,發布了名為《一個更加安全的世界:我們共同的責任》的報告,其中對全球性威脅和全球治理都作了比較準確的界定。全球性威脅是跨越國界的,應對全球性威脅構成的挑戰也需要在全球層面展開,國家作為應對全球性威脅的主要行為體,需要同心協力、團結合作,以便有效應對人類面臨的這些跨國性和全球性威脅。這表現了當時國際社會的重要共識,因為這個高級別名人小組的成員包括了世界各類具有代表性國家富有經驗的政治家和外交家。
這一共識顯然描述了一種全球治理的理想格局,這就是在全球層面的綜合治理。無論威脅出現在哪一個領域或是哪一個地方,全球治理才是解決方案。比如“9·11”恐怖襲擊事件雖然只是針對美國,但幾乎即刻就被界定為全球性威脅,幾乎所有主要國家都參與了這個領域的合作治理。再比如2008 年的金融危機,雖然起始于美國并首先在發達國家傳播,但解決思路也是全球層面的考量,成立20 國集團,將世界所有國家視為利益攸關方。包括中國在內的主要國家在全球層面的合作也是解決金融危機的主要方式。
新冠疫情使得這種全球治理格局發生了重要的變化。新冠疫情是比“9·11”、金融危機更加嚴重的跨國性威脅,真正是全球范圍內的無區別、全覆蓋,但是,恰恰是這樣一個最需要全球層面治理、國際社會全員合作的問題上,分歧明顯、分裂加大、沖突加強。新冠疫情更為深層和長遠的影響,其中重要的一點就是全球層面的治理格局受到重創,并會因此而發生明顯的變化,因為2004年達成的一些重要共識已經處于消解之中。
在這種情況下,為了應對跨國性危機和加強合作治理的力度,全球治理格局會更多地呈現為層級治理。也就是說,全球層面的治理及其機制依然存在,也依然會發揮作用,但達成共識的可能明顯降低,“9·11”或是2008 年的合作治理情景難以再現。無論美國新政府怎樣試圖加強美國的世界領導地位,美國主導下的治理已經無法實現。地區層面的治理在制度和機制方面會相對活躍,兩個地區性治理平臺——歐盟和東盟——仍然會在地區治理中發揮重要作用,并且會以不同方式成為層級治理的中心,最近成功簽署的RCEP 就是這方面的一個例子。但地區治理過程中大國因素依然存在,一方面大國主導地區合作進程的能力會減弱,另一方面大國之間的戰略競爭使層級治理更為艱難復雜。此外,自愿結成的治理機制,比如金磚國家等,仍會繼續發揮一定的作用,但復雜程度相應上升。
安全文化屬于理念格局,主要指國際社會成員對安全、安全威脅、消除威脅形成的認知格局。在這一方面,一種方具雛形的合作型安全文化共識正在發生裂解,并向著沖突型安全文化退化。這是尤其需要關注和應對的一種格局情景。
全球化催生了一個全球社會。在30 多年的生成和發展過程中,全球社會對安全、安全威脅以及應對安全威脅的方式形成了一定的共識,出現了一種比較一致的安全認知。這里包含幾個主要的因素。首先是對威脅性質的認知。在全球化過程中,傳統安全的意識仍然存在,但非傳統安全的重要性在不斷上升。因此,跨國性安全威脅和全球性安全威脅上升到是至少與傳統安全威脅同樣重要的安全威脅。恐怖主義、經濟危機、大規模殺傷性武器擴散、貧困、流行疾病等被列為國際社會共同面臨的安全威脅。其次是對威脅源和威脅對象的認知。全球性和跨國性威脅的來源不再是某一個國家,而是來自一種非國家的力量;安全威脅的對象也不再是某個國家,而是整個人類社會,是所有國家和國家中的民眾。最后,應對威脅的方式是國際社會的合作。因為威脅性質、威脅源、威脅對象的變化,對應對威脅方式的認知也發生了變化。面對這些安全威脅,任何一個國家,無論實力多么強大,也無法獨善其身,無力單獨應對。
在這種情況下,國際社會出現了一種基于重要共識、以合作為基調的安全文化,形成了比較統一的認知格局。雖然各種問題依然存在,各種矛盾也沒有完全消失,有的時候沖突也難以避免,但國際社會的合作態勢是明顯的。大國之間總體上相向而行,在一些重大全球性問題的應對上協商大于對抗。無論是“9·11”之后的反恐,還是2008年的金融危機,都反映了這種基于合作的共識格局。巴黎氣變協議雖然歷盡艱難,但最終達成了協議,這尤其反映了中美兩國的合作意向和相向而行,但由于美國的退群,使得這一全球性合作未能實施。
新冠疫情在這個方面似乎是一道分水嶺。方具雛形的合作型安全文化的裂解跡象已經非常明顯。在抗疫這個原本最需要合作的全球公共安全問題上,在原本通過合作可以實現各方最佳利益的情況下,合作卻未能實現。特朗普政府的美國優先、美國主義、有原則的現實主義等理念,脫鉤、退群,甚至外交戰、意識形態戰等一系列政策,使得合作型安全文化遭受嚴重打擊。合作型全球安全文化開始明顯向沖突型安全文化退化。在這種情勢之下,國家之間的戰略競爭加劇、合作意愿減弱、公地意識淡漠。安全文化的裂解是一種比較深層的問題,特朗普政府的破壞產生了嚴重的后果,就目前全球安全文化的發展取向而言,拜登當政之后在這些趨勢性問題上也難有作為。
拜登政府的建制色彩明顯,在內政外交方面的不確定性在一定程度上會低于特朗普政府,突發性或是極端性行為的可能性減少,國際合作的可能性也出現了一個窗口期。在國內政治方面,防疫、恢復經濟、彌合極化的政治和社會將會是拜登政府的重點內政事務;在國際政治方面,重新確立美國的領導地位、重返多邊主義、修復盟友關系會受到新政府的高度關注。當然,這些措施的到位和實施都非常艱難。雖然民主黨獲得大選勝利,但美國政治和社會生活的極化依然十分嚴重,國內問題重重疊疊,抗疫任務艱巨繁重,很難在短期內有所成效。相比之下,國際事務可能會有相對明顯的變化,尤其是那些能夠以外促內的戰略和措施可能會得到高度重視,在力圖修好盟友關系上會加大努力,但在有些方面,比如意識形態競爭等,也可能會加劇沖突的發生。但總體而言,世界已經無法回到過去,力量格局的多元多維多極趨勢、治理格局的多層級多領域走勢、安全文化格局的退化取向,在一段時間內很可能會持續發展下去。○
林利民(國際關系學院教授)
討論美國大選后世界政治與格局的變化趨勢,首先要分析美國大選結果與過程的影響,但也不能不結合新冠疫情對世界政治從器物到社會層面的雙重影響進行綜合分析。鑒于美國在世界上仍具有“首要地位”(布熱津斯基語),以及新冠疫情對世界政治與格局影響的全方位性,也可以認為分析美國大選后世界政治與格局的變化趨向與分析后疫情時代世界政治與格局的變化趨向異曲同工,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國際政治組合。
首選納入分析視野的當然是美國2020 年大選的結局:拜登上臺將如何影響美國際戰略以及進而如何影響世界政治與格局?拜登政府無疑將奉行有別于特朗普政府的國際戰略,并將對世界政治與國際格局產生新的影響。比如,拜登政府將把抗疫作為其施政、立威的突破口,也會努力通過推動世界經濟復蘇來提振美國經濟,還會努力恢復被特朗普損毀的、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確立且在冷戰后得到強化的所謂“以規則為基礎的國際秩序”,包括有可能重返有關氣候問題的《巴黎協定》,以及重返伊朗核協議、世衛組織等,甚至有可能重返TPP。凡此,有助于驅使拜登新政府尋求中國合作,因而從中國的視角看是“戰略利好”。但拜登政府也會謀求重振美國際影響力、世界“領袖”和“國際警察”角色,尤其是試圖重振被特朗普政府“美國優先”邏輯損毀的“大西方同盟”體系。從長期地緣政治博弈視角看,這又是中國不樂見的戰略舉措。簡言之,短期看,中美關系有望在拜登初登臺的一兩年回暖,這正是部分國人希望拜登當選,而不樂見特朗普勝選的依據。但從較長遠的觀點看,當拜登政府戰勝疫情,經濟穩定下來后,極有可能加大力度重振與其歐日等盟國的同盟關系,把與中俄進行長期地緣政治博弈作為其國際戰略重點,這后一點不利于中美關系長期穩定,也是部分國人樂見特朗普連選連任的戰略依據。
以上對拜登政府上臺后短期和長期政策的分析,其實質是在分析拜登新政府上臺后“想干什么”然而,現實中“想干什么”與“能干什么”之間是存在巨大鴻溝的。分析拜登當選如何影響世界政治和格局,關鍵不是看拜登政府“想干什么”,而在于分析拜登政府“能干什么”。
要參透拜登新政府“能干什么”就需要用心分析2020 年美國大選的過程。2020 年美國大選選情膠著,拜登雖然勝選,但特朗普也得到了7000 多萬張選票,是美國歷史上得票最多的“敗選”總統,這是史無前例的。還要看到,特朗普是在美國新冠確診病人攀升至千萬、因疫情死亡人數超過20 萬,以及山火蔓延、種族矛盾激化的背景下得到7000多萬張選票的。亦即是說,不論特朗普的施政多么糟糕、更不論新冠疫情如何重創美國,都有7000 多萬美國選民對特朗普表示“效忠到底”,這是值得深思的問題。美國政治家和學者喜歡用政治“極化”來定位美國社會出現的這一政治現象,其實是在避重就輕,拒絕承認美式三權分立民主制、一人一票制及美國治理模式存在缺陷、出了問題,拒絕承認美國“走在錯誤的方向上”,并無所適從。盡管特朗普應對疫情的表現極為糟糕,應對疫情不力使美國民眾付出了巨大生命和財富損失,但其“美國優先”、不當“世界警察”,以及其包括搞貿易戰、制造業“回歸”美國本土等在內的反全球化舉措和“退出”戰略,在美國社會尤其是藍領中有大量擁躉,這無疑將極大地制約拜登新政府的內政外交,使其外交政策主張難以貫徹到底,有些政策主張只能以妥協告終,其“能干什么”與“想干什么”之間將存在很大的距離。
參透拜登新政府“能干什么”的另一個重要參數是新冠疫情及其后果如何導引、制約其內政外交,尤其是如何制約其國際戰略?新冠疫情肆虐全球及其后果無異于又發生了一場世界大戰——一場并非“人對人”的世界大戰,而是“人對病毒”的世界大戰。
這場新型世界大戰不動槍炮,沒有硝煙,沒有中立國,全球參與,其對人類造成的財富、生命損失以及精神創傷與兩次世界大戰并無根本差異,其對“后疫情時代”世界政治與國際格局的影響深度、廣度也堪比兩次世界大戰對世界政治與國際格局的影響。
廣而論之,新冠疫情肆虐全球及其后果將無情地撕開決定世界政治與未來格局的三道窗戶紙,其一是撕開“西降東升”的窗戶紙,即東亞超過歐洲成為全球地緣政治中心的態勢更加明朗化。據最新統計數據,東亞中日韓及東盟等國2020年總人口約為23 億,全球占比約30%,遠高于歐洲、北美;2017年,中日韓及東盟等東亞國家按購買力平價(PPP)計算的GDP總量近43萬億美元,全球占比約1/3,按匯率計算近22 萬億美元,全球占比約27%;貿易總額約11.2 萬億美元,全球占比36%。截至2017 年,東亞人口、貿易總量及經濟總量皆已超過歐洲、北美。
其二是撕開中美“新兩極”并立的窗戶紙,中美綜合實力差距進一步縮小的進程大大加快,“新兩超多強”格局的初步形成也將進一步明朗化。截至新冠疫情暴發前夕,中國經濟總量及綜合實力約為美國的2/3,中美“新兩極”并立態勢已然若隱若現,這也是美國政界、學界掀起“一戰重演論”“修昔底德陷阱論”討論,以及中國興起“一山二虎論”的基本背景。新冠疫情雖然最早在中國武漢暴發,但中國充分發揮制度文化及產業優勢,迅速遏止住疫情肆虐,并大體恢復正常的經濟社會生活,成為2020年度唯一保持經濟正增長的主要經濟體。相比之下,美國人口只及中國1/4,確診病例及因病致死者已超過1600 萬,其2020 年經濟也將收縮5%~8%。正如第一次世界大戰大大加快了美國經濟總量超過歐洲總和的時間表那樣,新冠疫情也將大大加快中國綜合實力超美的時間表。
其三是撕開美國及西方自吹自擂的所謂西方“民主優越論”“文明優越論”的窗戶紙。冷戰結束以來,美國及西方國家常常不厭其煩地宣揚其對中國等非西方國家享有制度優勢、文化與文明優勢,并極力謀求將其制度與文化、文明向全世界推而廣之。然而,面對新冠疫情肆虐,美國及歐洲等“西方文明”國家雖然擁有號稱世界上最發達的經濟、最先進的醫療技術和設施以及最完善的醫保體制、所謂最關心“人權”的政府,卻一籌莫展。迄止2020年12月10日,美歐等“西方文明”各國總人口僅占全球1/7,其新冠確診病例超過3600 萬例,超過全球半數;因病致死數接近70萬例,約占全球44%。與此同時,歐美各國經濟2020年普遍收縮5~10個百分點。這無疑是對其制度及文化與文明“優越論”的絕大諷刺,撕開了其制度及文化與文明“優越論”的“皇帝新衣”。
如果說美國大選的過程及特朗普仍然擁有7000多萬“粉絲”選民支持等將從美內部制約拜登政府的內政外交,由新冠疫情肆虐全球及其后果撕開有關世界政治與格局的三道“窗戶紙”則從外部制約拜登政府的內政外交,尤其制約其外交,將進一步拉大其“能干什么”與“想干什么”之間的距離。特朗普可以反奧巴馬之道而行之,拜登卻難以反特朗普之道而行之,尤其不可能奉行“逢特必反”的國內外政策。由于拜登政府的對外政策思路總體上是“向后看”,甚至不惜重拾奧巴馬時代的舊戰略,很有點“但知隨船輕,不知船已遠”的“紅蜻蜓思維”,由新冠疫情肆虐全球及其后果引起的世界政治變化無疑將對拜登對外戰略產生更嚴重的制約作用。
需要特別指出的是,由新冠疫情撕開的三道世界政治“窗戶紙”之間并非簡單的序數關系,其相互間存在某種世界政治器物層面變化與社會層面變化的并列關系。新冠疫情肆虐及其后果不但引起國際政治器物層面“硬力量”對比發生不利于美國及西方世界的變化,也引起社會層面“軟力量”對比發生不利于美國及西方世界的變化。而后一點,即從“非器物層面”和社會視角觀察世界政治及格局,往往是我們容易忽略的。實際上,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的美國,正是以其強大的器物性實力開路,承載其“領導世界”和“國際經濟商貿大循環”觀念,才設計并構建成由美國主導的所謂“以規則為基礎的國際秩序”和國際格局。
綜合世界政治出現的器物性變化和社會性變化,美國大選后,或者說后疫情時代世界政治及國際格局,將有如下特點值得關注。第一,從地緣政治視角看,深受儒家集體主義文化與文明傳統的東亞國家率先走出疫情,恢復經濟增長,并能加快推進區域一體化進程,因而將替代歐洲—大西洋地區成為全球確定無疑的地緣政治中心,不但美國將加快“重返亞太”步伐,印俄加快“向東看”,歐洲也會移岸就船“向東看”。第二,從大國格局視角看,中國在抗擊新冠疫情過程中顯示出制度活力、文化與文明活力及產業鏈優勢,綜合實力及國際威望進一步上揚;美即使走出疫情,其經濟實力和國際威望也將繼續走下坡路,中美實力對比差距將明顯縮小;中國有望在未來10年內超過美國成為世界最大經濟體,中美“新兩極”結構將明朗化并得到更多國際認可,圍繞中美“新兩極”將出現一個“兩超多強”國際結構。第三,從文化及文明與制度比較等社會視角看,中國及東亞國家在抗疫進程中顯示了面對21 世紀世界時的制度及文化與文明優勢、實體產業優勢及適應能力,美歐等西方“文明”國家則反之。美歐等西方國家的制度及文化與文明將越來越顯露出對21世紀世界的不適應性與弊端,其數百年來自吹自擂的文化與文明及制度優越感將持續弱化,而中國及東亞各國將增強制度及文化與文明自信,文化文明及制度優勢博弈將朝不利于美國及西方國家的方向發展。第四,從國際安全視角看,非傳統安全威脅增多,“黑天鵝”不時出現,走下坡路的美歐等西方國家面對國際安全威脅將越來越退縮,中東、南亞等地的地區動蕩將增多甚至擴大,東亞等地的軍備競爭將更加激烈。聯合國發揮作用的空間會增大,而中國也可能被要求承擔更多的國際責任。○
李 巍(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系學院教授、美國研究中心副主任)
“所有的政治都是地方的”,這句諺語是美國政治和外交研究的一個重要公理,并可以衍生出很多推論。而美國獨特的“贏者通吃”的選舉人團制度,以及美國選舉政治近幾十年來所形成的日益顯著的兩黨鐵票州的穩定地理分野,使得少數搖擺州(又稱戰場州)成為決定美國總統大選結果的關鍵州,并因此在美國內外政策制定中獲得了超越其人口和經濟規模的政治影響力。其中,所謂的“鐵銹地帶”(Rust Belt)是美國擁有搖擺州最多的地區,掌握著大量對選舉結果至關重要的選舉人票。理解鐵銹地帶的利益和價值訴求,成為理解美國對外經濟政策方向的一把關鍵鑰匙,而考慮到美國作為世界頭號經濟體的重要地位,鐵銹地帶成為塑造全球經濟秩序的一股關鍵力量。
2020年美國總統選舉中,媒體公認有12個戰場州,其中半數在鐵銹地帶。美國的鐵銹地帶涉及范圍說法不一,總體而言主要是指五大湖流域的8 個州,它們分別是賓夕法尼亞、俄亥俄、密歇根、印第安納、威斯康星、伊利諾伊、明尼蘇達和艾奧瓦。如果從選舉人票的多寡來講,賓夕法尼亞(20)、伊利諾伊(20)、俄亥俄(18)、密歇根(16)四州的政治地位最高,但真正起作用的是搖擺州。這8 個州除了印第安納和伊利諾伊在2020 年分屬共和黨和民主黨的鐵票州之外,其他均屬兩黨候選人需要進行激烈爭奪的搖擺州,其中艾奧瓦和俄亥俄是搖擺比較劇烈的兩個州,在最近20 年的6 次總統大選中分別發生3 次和2 次搖擺,這使得鐵銹地帶成為美國選戰的重要焦點。如果單論2016 年和2020 年兩次總統大選,賓夕法尼亞、密歇根和威斯康星三州都發生了顏色變化,并且成為兩次大選致勝的關鍵。這放大了鐵銹搖擺州的相關訴求在美國內外經濟政策議程中的影響力。
在經濟全球化的沖擊下,過去40 年,鐵銹八州在美國經濟地圖中的地位呈現顯著的下降趨勢。在美國衡量一個地區經濟狀況的最重要指標就是人口流動。美國的選舉人票主要是基于各州人口計算而出,因此其變化成為體現美國地區經濟活力的關鍵指標。鐵銹八州在1948 年選舉人團票數總計153 票,到2020 年則只有111 票,下降27%,其中賓州表現最為明顯,從35 票減少至20 票,下降43%。該地區分布著眾多傳統工業城市,對比2000和2019年的城市人口數據,在整體美國人口較快增長的背景下,有4個主要的城市出現了人口負增長,它們是密歇根州的底特律、俄亥俄州的克利夫蘭、賓夕法尼亞州的匹茲堡和俄亥俄州的托萊多,人口負增長分別為6%、4%、2%和5%。
鐵銹地帶人口變化的情況,主要源于該地區傳統制造業衰落所導致的就業機會的減少,從而刺激了人口的外遷。鐵銹地帶制造業的衰落,一部分是因為其不斷向美國南方陽光地帶轉移,但更重要的原因是傳統工業不斷轉移到世界其他國家和地區。總體而言,鐵銹地帶產業衰落的主要是汽車、鋼鐵、機械制造等等,而這些產業是容納就業人口最多的產業。上述這4個城市在美國工業革命時代都是著名的制造基地,是工業文明的象征,底特律是“汽車之城”,克利夫蘭是“機械之城”,匹茲堡是“鋼鐵之城”,托萊多是美國的“玻璃之城”。而這些城市的支柱性產業在經濟全球化時代都遭遇了近乎摧毀性的打擊,該地區也成為美國逆全球化勢力的大本營。
值得一提的是,該地區最重要的城市、也是美國第三大城市的芝加哥從2000 年到2019 年人口幾乎是零增長,這也暴露了這個城市潛在的巨大危機,芝加哥會不會步上述城市的后塵,成為該地區第五個人口負增長的大城市,非常值得觀察。如果芝加哥也開始出現人口負增長,將預示著該地區經濟的全面塌陷。產業大面積衰落導致的經濟困境在這些地區發展成一種貧困文化、福利文化和民粹文化。也正因為如此,鐵銹地帶成為政治上的機會主義和實用主義,即它作為搖擺州的色彩越來越強烈,哪個政治人物和政黨能夠滿足其經濟利益訴求,它就支持誰,從而淡化其價值訴求和政黨偏好,這為妖言惑眾、劍走偏鋒的民粹主義和反智主義提供了肥沃土壤。
在美國所驅動的經濟全球化進程中,鐵銹地帶遭遇嚴重的負面影響。根據薩繆爾森定理,經濟全球化和自由貿易會帶來國內的產業分化,但由于美國的產業呈現地域集中的特征,因此產業分化最終體現為地域分化,而美國的選舉又是以地區為單位的,經濟地理通過政治地理的傳導,最終轉變為美國政府的對外經濟政策。著名國際政治經濟學者高柏在最近的一篇文章中將這種現象稱之為“薩繆爾森陷阱”,經濟全球化以及中國的產業崛起對美國的國內政治產生了重大影響,這種國內政治的變化又引起了國際政治的連鎖反應,進而帶來國際矛盾和沖突的多發期。
總體而言,鐵銹州的選民有兩大經濟訴求。在國內經濟政策上,鐵銹州的選民總體上支持建立更好的福利體系,支持對大資本增稅;在對外經濟政策上,鐵銹州是美國貿易保護主義政策和制造業回流政策最重要的支持地區。因此,本就勝選極為勉強的拜登政府為了民主黨的連任,必將對鐵銹州的經濟訴求進行強有力的政策回應,而這種政策上的回應必將對未來全球經濟秩序的演進形成深遠影響。
近年來的幾次美國總統大選表明,美國兩黨政治勢力的基本盤發生了重大變化。一方面,共和黨正在由傳統親商的政黨轉變為中產階級和宗教保守派的代表,共和黨的支持力量總體上有更強的內部認同和政治凝聚力;另一方面,民主黨正在演變為代表上層精英和底層民眾的松散大聯盟,這個松散聯盟主要由支持全球化的科技界和金融界、自由派知識精英、環保主義者、女性主義者,以及在經濟上失敗的有色族群構成,這個聯盟雖然在整體人數處于優勢地位,但由于內部紛爭明顯,在凝聚力上大不如共和黨。而在對外經濟政策上,支持全球化的民主黨上層精英和反全球化的中下層產業工人的利益將沖突嚴重,這使得民主黨的對外經濟政策會處于兩股力量相互撕扯的緊張之中,進而導致美國難以采取連貫一致的領導全球經濟的戰略方向。
這種影響主要體現在,盡管拜登政府會全面修正特朗普在國際經濟舞臺上好勇斗狠式蠻干以及粗暴的退群,但它不會也不能完全放棄特朗普的經濟民族主義政策路線。這種經濟民族主義主要包括貿易保護、制造業回流兩個方面的內容。因此,美國在全球經濟體系中的領導能力不可能恢復到奧巴馬時期,更不可能恢復到克林頓時期。這也意味著未來相當長一段時間里,美國不會再成為經濟全球化和貿易自由化的主要旗手,而是要留出足夠的時間來幫助鐵銹地帶完成產業轉型,以加強其全球競爭力,而這又是一個非常艱巨的使命。
如果美國沒有能力繼續扮演全球經濟的領導角色,而中國也因為自身的諸多不足而難以接替美國成為經濟全球化的領導者,這將意味著全球經濟很可能進入到金德爾伯格所描述的20 世紀30 年代的無領導時期。這種領導權的真空,被約瑟夫·奈稱之為“金德爾伯格陷阱”,事實上稱為“金德爾伯格困境”更為合適。這種全球經濟治理的困境從2008年美國爆發金融危機開始埋下種子,從2017年特朗普進入白宮全面爆發,并很可能在未來持續多年。
美國全球經濟領導力的下降具體表現在:第一,美國沒有能力推動新一輪貿易談判來完成WTO的制度升級。拜登政府能夠不延續特朗普時期對WTO 的劇烈破壞性行為,如能夠恢復WTO 的上訴機制,這就已經是美國WTO 政策的極限了。第二,美國在對外經濟合作中,越來越強調對等,這種對等包括開放水平的對等和義務的對等,美國未來對外經濟政策的總體方向是打開對方市場,而同時保護本國市場。在全球經濟治理中,美國對公共物品的供給會顯著減少。第三,美國重返CPTPP 面臨相當大的難度,除非中美戰略競爭進一步惡化,美國戰略精英公然將CPTPP 塑造為一個在經濟上全面打壓中國的工具。第四,美國可能會出臺系統性的經濟產業政策,以增強美國的全球經濟競爭力,這會進一步削弱自由市場模式在全球的號召力,并鼓勵其他國家也采取這種頗有經濟民族主義色彩的政策選擇。
而具體到中美經濟關系,從拜登新提名的美國貿易代表和國家經濟委員會人選來看,拜登政府已經準備將中國作為其重塑對外經濟關系的突破口,會很快和中國展開一場經濟大談判,要求中國承擔更大的開放義務,并且會給中國施加巨大的經濟改革壓力。
總之,盡管拜登借新冠疫情之機,成功地實現了美國大選政治的“中場逆襲”,但受鐵銹地帶的巨大掣肘,拜登政府面前荊棘叢生,而全球經濟體系也將繼續深陷暗流涌動的泥沼之中。○
李永輝(北京外國語大學國際關系學院教授)
經歷了四年的特朗普時代之后,渴望回歸“正軌”的人們終于盼來了拜登的勝利,他們期待這位老成持重、溫和中正的政壇宿將能“撥亂反正”,讓美國“再次偉大”。當選總統拜登本人也一再表示將努力彌合裂痕,重拾信心,振衰起敝,再鑄輝煌。然而,面對現實,人們又不得不冷靜地思考這樣一個問題:被寄予厚望的拜登能否不負眾望,帶領美國人民重回往昔的靜好歲月?本文將從三個方面探討拜登政府將要面對的重重阻力和種種挑戰。
(一)環境變化。首先是國際環境的變化,世界正經歷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全球化的退潮,新冠疫情的沖擊,新興大國的崛起,以及美國自身的相對衰落,包括領導力和領導意志的下降,這一切意味著世界已經回不去了,拜登必須面對一個不同的、充滿更多挑戰的世界。其次是一個更加分裂的美國。美國政治的極化和分裂并不是一個新話題,近年來,包括弗朗西斯·福山在內的諸多學者對此已多有論及。四年前,特朗普當選的一個重要原因正是利用了這種分裂。四年來,這一分裂日趨嚴重,本次大選及圍繞大選結果的爭議正是這一分裂的集中表現。拜登同樣利用這一分裂成功地動員了其支持者從而登上總統寶座。但是,這一勝利的代價也同樣沉重:他將面臨一個自內戰以來前所未有地分裂的美國。特朗普及其支持者不承認選舉結果并不斷發起司法訴訟,盡管這些訴訟在法律上多被駁回,也不會改變選舉的結果,卻傳遞出令人擔憂的危險信號。昆尼皮亞克大學發起的一項民調顯示,77%的共和黨人相信,大選涉及廣泛的舞弊,70%相信拜登以不法方式勝選。這在美國選舉史上是十分罕見的,同時也預示著拜登未來的執政之路將充滿挑戰。其三是搖擺州因素,當今美國選舉政治生態的一個特點是,少數搖擺州成為決定大選勝負的關鍵,事實上本次大選中拜登在這些搖擺州均是險勝,因此,拜登未來的施政就容易受到這些州的挾持,比如在對外貿易和傳統能源問題上,它們與民主黨的主流政策存在著明顯的沖突。其四是輿論環境的變化。在美國的政治生態中,主流媒體,包括社交媒體,總體上是偏向民主黨的,由于特朗普與主流媒體關系的敵對,在過去的四年中,這一傾向更加突出。本次大選中,主流的左翼媒體對特朗普窮追猛打,但對拜登則比較寬容,甚至公開為拜登站臺,這也是拜登勝選的原因之一。然而,在失去了特朗普這個目標后,作為執政者的拜登也將面對媒體更挑剔的眼光和更多的批評。
(二)黨派之爭。這包括民主黨與共和黨的兩黨之爭和民主黨內部的派別之爭。在政治極化的大背景下,美國兩大政黨的黨爭達到了內戰以來前所未有的程度,幾乎在所有重大議題上都勢同水火,妥協空間越來越小。本次大選中,民主黨雖然贏得了總統選舉,卻在國會選舉中遭遇挫折,在眾議院的優勢縮小,在參議院也未能像預期的那樣奪得多數。在聯邦最高法院,加上特朗普提名的3 位大法官,目前保守派已對自由派形成了6:3 的絕對優勢。國會中黨派之爭愈演愈烈,司法權力介入政治日益加劇,將使拜登推動的主要議題在國會面臨重重阻力,即使勉強通過,也將大打折扣并可能面臨更加嚴苛的司法審查。
與此同時,民主黨內部的路線之爭和政策分歧也將日益凸顯。民主黨是一個成分更加復雜多元的政治聯盟。近年來,隨著美國政治極化的加劇,黨內以伯尼·桑德斯以及所謂“四人組”(The Squad),即2018 年期中選舉中當選眾議員的四位少數族裔女性——奧卡西奧—科爾特茲(波多黎各裔)、普萊斯利(非洲裔)、特利布(巴勒斯坦裔)和奧馬爾(索馬里裔)為代表的激進進步派的勢力和影響日益增強。大選中,兩派因共同的敵人特朗普而團結起來。目前,因特朗普仍未認輸,也還沒有離任,這些矛盾和分歧尚未完全暴露,但因價值取向和政策偏好等方面的差異,這些固有的矛盾和分歧終將逐漸顯現出來。進步派的政治主張包括提倡激進種族平權和性別平權,提倡極端環保主義,支持毒品合法化以及反對財閥政治等等。他們認為,自己代表了美國的正確方向,而且沒有自己的支持,拜登就無法當選,因此,必將要求拜登在政策和人事安排上,給予足夠的回報。此外,進步派在眾議院已擁有近100 名成員,有可能成為眾議院最大的投票集團之一。這也將在民主黨內對以拜登為代表的相對溫和的建制派形成長期的結構性挑戰。事實上,由于民主黨未能在參議院選舉中一舉拿下多數席位,黨內兩派已經開始互相指責,并且迅速由針對選舉結果的爭吵上升到了“路線”之爭,演變為對對方政策的強烈批評,建制派要求對進步派主導的民主黨實施“改革”,而進步派則強烈反對這一要求。這一爭論涉及價值取向和原則立場,將很難平息。前俄亥俄州參議員、原桑德斯競選代理人妮娜·特納甚至警告說:“如果拜登政府試圖倒向溫和派立場,民主黨內部可能會爆發‘內戰’。”對拜登來說,危險的是,黨內的這些分歧和爭斗將可能使其未來的立法議程受阻。
總體上看,拜登未來將面對三大政治力量:作為反對黨的共和黨、作為黨內反對派的民主黨進步派以及其代表的民主黨主流建制派。作為總統,拜登必須平衡好這三大力量。但在政治高度黨派化,特別是當選合法性甚至受到共和黨普遍質疑的背景下,拜登很難跨越政黨分裂的鴻溝,共和黨人將在國會內對拜登的政治議程形成極大的牽制。從民主黨內部看,雖然形式上拜登是本黨的天然領袖,但黨內的政治裂痕也很難彌合。拜登將陷入兩難困境:支持進步派的激進議程會疏遠相對溫和的建制派及其支持者,而回歸主流派則將激怒進步派。更重要的是,進步派不僅在國會中形成了足以左右投票結果的強大的政治勢力,而且占據了黨內的道德高地,擁有強大的選民基礎。進步派推出的候選人在黨內選舉中的屢屢獲勝印證了這一點。如何平衡這三大力量,特別是民主黨內的兩大派別,將是對拜登未來執政的重大考驗。
(三)個人因素。其中最重要、最難以預測的因素將是特朗普。根據政治傳統,前總統有時會接受現任總統的委托執行某項特殊的使命,或參與公共活動,但一般不直接干預政治,特別是不干預現任總統的施政。比如卡特,卸任后十分活躍,甚至被認為是最成功的前總統,卻并未直接干預其繼任者們的施政。奧巴馬常常公開批評特朗普,但在行為上仍有所克制。特朗普很可能打破這一傳統。如果說他是一位最另類的總統的話,那么他很快將成為最另類的前總統。大選投票已經過去40天了,但特朗普仍然不肯承認敗選,這既是由其永不服輸的個性決定的,也與其現實的政治考量有關。特朗普終將離開白宮,但他不會離開政治。他在疫情中特殊的不利選情之下仍獲得如此廣泛而堅定的支持,充分證明了其獨有的政治實力和選民基礎。他現在所做的一切,既是在困獸猶斗,也是在為未來卷土重來布局。通過各種形式的抗爭,他將繼續保持其政治影響,并重新集結隊伍。同時,通過否認其對手的執政合法性,并設置重重障礙,削弱其執政基礎。這一戰略的效果也已初步顯現。據報道,在大選投票日之后僅僅3 周的時間里,特朗普競選團隊和共和黨組織已經籌集了2.075 億美元的經費,顯示出其巨大的政治號召力和影響力。換句話說,雖然敗選,但特朗普仍將是共和黨的旗幟和領袖。《華盛頓郵報》的資料顯示,盡管特朗普推翻選舉結果可能性為零,但國會的249 名共和黨人中仍只有25 人公開承認拜登獲勝。最近,眾議院106 名共和黨人簽署了一份簡短聲明,支持得克薩斯州提起的一項旨在推翻4 個搖擺州(佐治亞州、密歇根州、賓夕法尼亞州和威斯康星州)認定拜登獲勝的選舉結果的訴訟。無論是這一聲明還是得州的訴訟,都不會改變選舉結果,但更重要的是這些行為本身。在本屆眾議院中共和黨共占196 席,這意味著其中約54%是特朗普的堅定的支持者。在下一屆國會眾議院中,共和黨的席位將增加到211席左右,盡管特朗普的離任將多少影響議員們對他的支持,但考慮到其中又有很多人是借特朗普支持者支持而當選,所以,特朗普在新一屆眾議院中極有可能仍擁有一半以上的共和黨議員的支持。這不僅將左右共和黨在眾議院的投票,也將對拜登的政治議程形成重大的制約。此外,拜登上臺后面臨的一個重大政治考驗是2022 年的國會中期選舉,從歷史規律看,執政黨在中期選舉中一般都會失去一些席位,鑒于民主黨在本次國會選舉中的表現和新一屆國會中的席位情況,不出意外的話,民主黨失去在國會參眾兩院的多數席位將是大概率事件。如此,則拜登的執政之路將更加艱難。
其次是哈里斯因素。作為搭檔,哈里斯為拜登的勝選作出了自己的貢獻。到目前為止兩人的配合比較默契,但其未來的關系尚有很大的不確定性。從選舉政治的角度看,總統和副總統是一對特殊的組合,其首要的原則是互補,即在政治立場、族裔、性別乃至地域等方面的互補性,以吸引不同的選民群體。拜登—哈里斯組合也是如此,并且在選舉中產生了預期的效果(盡管具體的影響很難判斷)。在政治立場上,哈里斯屬于進步派,未來必將積極推動進步派的政治議程,因此難免與拜登產生分歧。此外,拜登與哈里斯之爭,不僅是路線之爭,也是權力之爭。哈里斯年輕氣盛,性格高調張揚,政治上野心勃勃,雖然一時配合演出,卻未必甘于久居人下,實際上早已瞄準了下一屆的總統寶座。因此,作為副總統,哈里斯有自己的政治盤算,恐怕不會安分守己,完全支持拜登的政治議程。如果拜登的政策與激進派發生沖突,不排除其支持后者的可能性。
其三是拜登本身的因素。對民主黨來說,推出拜登實則是不得已的選擇,而拜登在大選中的最終勝出,也有其偶然性,包括新冠疫情的影響。這很類似2004 年大選的情況。當年7 月的《經濟學家》上關于民主黨候選人約翰·克里有這樣一段話:“我們可以從反面來理解克里,即他不是什么,他之所以贏得民主黨的提名,是因為他不是迪安,他之所以在選民中保持了較高的支持率,是因為他不是布什。”這段話也完全適用于今天的拜登,拜登之獲得民主黨提名并最終當選是因為他不是桑德斯,更不是特朗普。這位即將成為美國歷史上最年邁總統的老牌政客,已年近八旬,缺乏個人魅力,表達不清,執政能力有待證明。鑒于其在大選中的種種表現,人們有理由對其應對未來復雜兇險的政治局面的能力感到擔心。而一旦出現問題,則必然會給共和黨對手以口實,不僅其本人將面臨巨大的壓力,民主黨也勢必會受到牽連。
正因如此,歐亞集團總裁伊恩·布雷默認為,拜登將成為在1976年總統選舉中贏得勝利的吉米·卡特以來最弱勢的總統。強勢的前總統和強勢的副總統包圍中的拜登總統能突出重圍,創造屬于自己,也屬于美國的輝煌嗎?○
吳大輝(清華大學俄羅斯研究院副院長、教授)
特朗普執政年代正在謝幕。盡管他在2016 年上臺時作出了修復俄美關系的承諾,但由于受制于國際國內雙重因素的制約,特朗普執政的四年是俄美關系更為急劇惡化的四年。隨著拜登贏得2020年總統大選,未來的俄美關系進入一個新的發展周期。普京總統在評價未來的俄美關系時曾作出如下表達:俄美關系“已經被摧毀”,“一個已經糟糕的關系沒辦法被進一步地破壞”,“我們注意到了他(拜登)相當尖銳的反俄言論,遺憾的是,我們已經習慣了”。不難發現,普京對于未來俄美關系繼續惡化的可能性已有心理上的準備。從邏輯思辨的角度分析,即將開啟新四年周期的俄美關系將以更強的烈度、不可避免地繼續惡化。如果說此前特朗普時期的俄美關系風寒入骨,已進入黑障期前夜的話,那么拜登執政后的俄美關系或將不可避免地跨入“黑障時刻”。
第一,拜登對普京治下俄羅斯的認知與特朗普截然相反。特朗普對普京與俄羅斯的言行充滿矛盾。在入主白宮之前,特朗普以罕見的禮貌,甚至是崇拜的態度對待普京,以尊重的態度對待俄羅斯。與幾乎所有其他世界領導人不同,執掌大權后的特朗普始終避免對普京本人的批評,并且在美國情報界關于俄羅斯干預2016 年美國大選的評估中站在普京一邊。特朗普一直主張七國集團重新接納俄羅斯,并經常反對美國國會以制裁或以其他方式遏制俄羅斯地緣政治野心的行為。但是在具體的對俄政策上,特朗普難以避免地被兩黨的共識所綁架,即在政策層面將俄羅斯定位成“一個對西方國家有害的行為者,是美國國家安全的威脅來源”。這直接體現在2017 年發布的最新一版的《美國國家安全戰略》中。該文件將俄羅斯認定為“威脅到西方民主國家完整性的戰略競爭對手和修正主義大國”。即便如此,在特朗普介紹其強硬的國家安全戰略的演講中,俄羅斯的威脅幾乎沒有被提及,反而重點談及了如何與俄羅斯建立伙伴關系。特朗普對普京與俄羅斯的固執態度也迫使共和黨控制下的國會通過了總統基本上無法行政豁免的制裁法案,奧巴馬時代開始的對俄經濟制裁非但沒有取消,反而前所未有地變本加厲。
拜登對俄羅斯的認知與特朗普截然相反。他曾經在各種場合公開批評、指責普京與俄羅斯。他曾經不止一次公開聲稱,“我認為俄羅斯是美國最大的敵人”。他關于“特朗普是普京的小走狗”的指責在俄羅斯媒體看來對普京極具侮辱性。他曾挑釁性表示“如果我成為美國總統,他(普京)的專制以及他對美國以及對中歐的威脅將會終結”。他曾披露在擔任副總統期間會見普京時公開對其說“我正在注視你的眼睛,我不認為你有靈魂”。拜登曾經在擔任副總統訪問莫斯科演講時稱“無論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俄羅斯,普京都不應該再擔任俄羅斯總統”。拜登在奧巴馬時期主導了美國的對烏克蘭政策。俄羅斯人至今記得在烏克蘭東部戰事爆發后,拜登作為副總統訪問基輔,其專機上就裝載著向烏克蘭軍方緊急提供的反炮兵雷達。很多俄羅斯學者認為,如果說美國民主黨在意識形態上具有一種宗教式狂熱的話,那么拜登政府的對俄政策必將是奧巴馬后期開始形成的“恐俄癥”的進一步體現。
第二,拜登將聯合歐洲國家發起對俄羅斯的意識形態冷戰。2018 年拜登和邁克爾·卡彭特曾經聯合在《外交事務》雜志發表“抗擊克里姆林宮之道:捍衛民主與抗衡敵人”一文。文章抨擊特朗普沒有認真對待來自俄羅斯的威脅,并主張在捍衛民主的基礎上繼續對俄制裁、加強北約聯盟的內部團結。文章重復了拜登于2009 年作出的承諾:“我們不承認任何國家可以擁有勢力范圍。我們一以貫之地認為,主權國家擁有自主決定選擇盟友的權利。”通過拜登既有價值觀認知、大選期間及勝選后的言行不難發現,民主黨的對外戰略中的“民主價值”的理念正在被其絕對化。拜登執政后難免會將“新的全球斗爭就是非民主與民主斗爭”的理念貫徹到美國的對俄政策之中。用歐洲對外關系委員會研究主任杰里米·夏皮羅(Jeremy Shapiro)的話說,拜登治下的美國將再次“帶領自由世界反擊正在崛起的專制主義。這場新的斗爭非常符合拜登所持有的冷戰思維,只不過蘇聯的角色現在由俄羅斯和另一個東方大國扮演。因此‘冷戰2.0’將遵循第一次冷戰相似的劇本。它需要美國的領導層維持一個強大的民主國家聯盟,在全球范圍內與意識形態敵人進行斗爭”。拜登提名的國務卿人選安東尼·布林肯和候任總統國家安全事務助理杰克·沙利文在這一點上的認知和拜登如出一轍。他們都認為,美國應重新構建“民主國家聯盟”;美國應尋求與志同道合的民主國家一道,共同確立應對俄羅斯威脅、中國崛起、氣候變化、新冠疫情、貿易投資等議題的優先事項;在共同價值觀基礎上恢復美國的同盟體系,全面削減特朗普給美國帶來的“戰略赤字”。
在“民主價值觀”的基礎上聯合盟友絞殺俄羅斯,這和試圖極力扭轉后特朗普時代歐美關系的歐洲國家的想法不謀而合。在2020 年11 月歐盟討論通過《2020~2024 年歐盟人權與民主行動計劃》時,歐盟外交事務負責人約瑟普·博雷爾曾經提議用前不久中毒的俄羅斯反對派領袖阿列克謝·納瓦尼的名字命名該行動計劃,最終未獲通過。該行動計劃重申承諾致力于推廣普世價值,利用各類工具加強歐盟在人權與民主領域的全球領導地位;歐洲國家可以一致決定對那些在世界任何地方嚴重侵犯人權的人實施制裁。盡管歐盟領導人堅稱該行動計劃不是2012年奧巴馬時期通過的、以俄羅斯反腐律師命名的《馬格尼茨基法案》的副本,但是立陶宛外長表示,希望未來能夠將這一法律的效力擴大到與《馬格尼茨基法案》所涉及的與腐敗有關的類似違法行為。從該行動計劃命名問題的討論中不難發現,這個文件首先指向了俄羅斯。
第三,拜登強化對俄軍事遏制的戰略將激化俄美的軍事對抗。2020 年11 月24 日和27 日,美國海軍“約翰·麥凱恩”號和“羅斯”號兩艘驅逐艦罕見地分別闖入俄羅斯遠東彼得大帝灣領海和波羅的海俄羅斯加里寧格勒附近領海。對于特朗普政府的上述軍事冒險行為,拜登團隊迄今尚未表示任何異議。事實上,強化對俄羅斯的前沿軍事存在不僅被拜登團隊視作遏制俄羅斯軍事擴張的武力手段,也被視作統合美國傳統盟友的政治手段。特朗普政府推出的“歐洲威懾倡議”(EDI)不過是奧巴馬時期出臺的“歐洲再保證倡議”(ERI)的弱化版。后者旨在2014 年克里米亞并入俄羅斯和烏克蘭東部戰爭開啟后快速協調美國和歐洲盟國在新東歐地區的軍事行動。它包括針對俄羅斯的“大西洋決心”系列行動、在新東歐地區保持強大的靈活的軍事存在、建立盟軍抵近俄羅斯的旅級陸戰裝備預置中心、加大對俄羅斯周邊“去俄化”國家的軍事援助,使其具備更強的應對俄羅斯軍事滲透的能力等。拜登團隊在其勝選后多次公開表達了重回奧巴馬時期“歐洲再保證倡議”的決心,即必須聯合歐洲盟國補足北約在“波羅的海三國—波蘭—黑海”一線的軍事弱勢地位,以此警告這條線是俄羅斯永遠不能逾越的“紅線”。可以想見,拜登政府將給予獨聯體地區的烏克蘭、格魯吉亞、摩爾多瓦等“去俄化”國家以更多的軍事安全援助。按照俄羅斯專家的說法,摩爾多瓦新當選總統瑪雅·桑杜在勝選不久就提出俄羅斯駐德涅斯特河地區維和部隊撤離的要求之前,曾經與拜登團隊和歐盟有關國家領導人進行了密切溝通。
綜上所述,盡管普京說“誰將成為下一任美國總統對俄羅斯并不重要,俄羅斯準備與任何當選者打交道”,但事實遠非如此。因為“拜登上臺,俄美關系沒有最壞,只有更壞”。俄美關系進入“黑障時刻”將是大概率的事件。○
崔洪建(中國國際問題研究院歐洲研究所所長、研究員)
民主黨候選人拜登在2020 年美國總統大選中擊敗特朗普獲勝,這一結果將對歐美關系產生重要且復雜的影響。在特朗普執政期間,歐美跨大西洋同盟關系受到嚴重沖擊,因此拜登上臺在政治上符合歐洲對“去特朗普化”的期待。但從美國政策環境、歐洲自身變化以及歐美關系的現狀來看,盡管拜登團隊在對外政策主張中提出要修復同盟體系,“重塑”歐美關系更符合雙方的政治現實和國際格局的變化方向。
拜登當選符合歐洲多數國家、歐盟機構對美國政治政策變化的期待,短期內雙方會出現政治上相向而行、政策上加強協調的動向,除加快政治合流與外交協調外,歐美也將在經貿領域尋求緩解摩擦、共商規則,并在抗疫、氣候變化等多邊事務上重啟合作。
首先,歐美將加強政治合流與外交協調。拜登當選被多數歐洲國家視為美國政治回歸建制派傳統,有利于歐洲抑制內部民粹勢力向特朗普借力,緩解在政治上被“特朗普化”的憂慮,因此會加強在“捍衛西方民主”旗號下的政治合流,并在國際關系中提高意識形態聲調。歐洲輿論對拜登所謂召集“世界民主峰會”的倡議給予關注和炒作,并將其視為西方進行政治集合、展現政治團結、打造價值觀同盟的機會。在美歐政治合流背景下,雙方在外交領域將出現聯動態勢,在“反對集權統治”“捍衛國際規則”及“維護人權”等名義下進行協作,國際政治中的意識形態對抗色彩將更加濃重。此外,歐美將開啟抗疫合作,在美重返世衛組織、逐步解除人員往來限制、疫苗研發合作等方面進行協調。
其次,歐美經貿摩擦將部分緩解。特朗普執政期間歐美經貿領域矛盾集中爆發,歐方無法通過美兩黨矛盾施加影響,也無力與美國持續開打關稅戰,在鋼鋁稅、航空補貼報復征稅及世貿組織爭端裁決機制問題上全面被動。盡管美國民主黨也以經濟民族主義為綱反對自由貿易,但拜登團隊“從經貿規則入手協調盟友”的主張與歐方形成呼應,歐方將以航空補貼對等征稅為籌碼,積極謀求對美國施加影響。預計拜登政府上臺后,歐美會先借撤銷航空補貼征稅營造氛圍,進而在鋼鋁稅和世貿組織改革問題上尋求共識,數字稅分歧也將盡量尋求在OECD 框架內以談判方式解決。在能源領域,歐盟綠色產業布局與拜登“綠色新政”有契合點,歐美頁巖油氣與新能源轉型之爭將出現緩解,短期內美國或暫緩但難以完全解除對“北溪—2”管道項目的制裁。
再次,歐美在多邊及地區事務中合作空間增大。拜登政府宣誓要重返《巴黎協定》,被歐方視為美國重回多邊體系的重大象征,也符合歐方借拉攏美國在該領域發揮引領作用的目標。2021 年英國格拉斯哥氣候變化大會將成為歐美“聯手塑造氣變格局”的重頭戲。在歐洲安全問題上,拜登政府仍將維持盟國軍費開支GDP 占比2%的北約政策,但會以應對俄羅斯威脅為由重申對歐洲的安全承諾,并在催繳軍費問題上采取與特朗普不同的策略。美歐將試圖在北約框架內緩解土耳其及東地中海問題,伊核問題也將出現緩和跡象,拜登政府或以暫停對伊朗部分制裁換取歐方信任,但美國很難重回伊核協議,而將試圖提出“替代方案”并拉攏歐方對伊朗施壓。
然而,盡管短期內歐美關系將有改善跡象,但雙方合作的政治基礎脆弱,歐美在戰略目標、經貿競爭以及安全關切上的矛盾,已成為相互關系中的結構性因素。雙方借拜登上臺進行政策調整或可治標,但難治本,歐美關系難以修復如初。歐美在維持關系基本面的基礎上對雙邊利益格局、互動方式進行“重塑”將是更為現實的出路。
一是“修復”歐美關系的政治基礎脆弱。美國對歐政策實現全面“去特朗普化”及部分“再奧巴馬化”,是拜登上臺后美歐關系能修復如初的政治基礎。但從美國國內政治形勢分析,特朗普對歐政策目標如改善貿易平衡、縮減對外軍事投入等具有較強的民意基礎,并在民主共和兩黨之間有基本共識。拜登上臺后將面臨抗疫、經濟和社會分裂等國內優先議題,又受困于兩黨分據參眾兩院的格局,如不能將選前承諾落實為跨黨派的對歐政策共識,就難以進行有效的政策調整,難以取信于歐洲,歐洲對美國的疑慮將重新抬頭,雙方合作的政治基礎將更加脆弱。
二是歐美戰略目標難以協同。近年來歐美關系生變的背景之一是自奧巴馬時期以來美國推行全球戰略轉向和調整,導致歐洲被迫面對其在美國戰略中地位下降、資源投入減少和安全保障削弱的困境。拜登有關“重視盟友關系”的表態讓歐洲感到受重視程度提高,但難以改變美國將亞太地區作為其長期戰略重心的現實,難以改變美國繼續從歐洲及其周邊的中東地區收縮戰略資源、減少安全投入的長期趨勢。同時,在美國繼續專注于與中國競爭的前提下,拜登團結歐洲的目的是進一步將其作為戰略工具加以利用。在當前歐洲內部問題纏身、周邊環境惡化的形勢下,歐洲不會甘心被美國白白利用,將以歐美關系中的利益置換作為條件。
三是歐美安全關切難以同步。特朗普時期美安全戰略調整在歐內部及周邊引發地區安全結構變化、安全挑戰增大及北約內訌等問題,歐方對拜登政府有協助解決敘利亞及利比亞沖突、在北約框架內解決土耳其問題以及重返伊核協議等期待。但確保北約軍費開支水平、讓歐洲承擔其周邊安全責任仍將是拜登政府對歐安全政策主軸,這將對歐洲堅持“戰略自主”、加強防務能力形成持續刺激,美歐安全關切難以同步。同時,法、德等歐洲國家開始出臺各自的“印太戰略”,體現出在亞太地區對美國的戰略附和,但其基本考慮仍是維護經濟利益,難以在安全關切上與美國協同。
四是歐美經濟的結構性競爭難解。在貿易問題上,拜登以抗疫和提振美國經濟為首要執政目標,將增大對制造業的投入和支持,客觀上將使美歐制造業競爭持續并擴大歐美貿易順差。在經濟理念上,拜登將延續特朗普的反自由貿易政策,其主張包括政府擴大購買本國產品,加大技術研發投入并實行“供應鏈審查”,其本質仍是強化“購買國貨”政策,凸顯偏離全球化的立場。因此,盡管美歐可能加強對第三方的經貿規則協調,但美歐之間的理念與規則競爭難以避免。歐洲已建立起較為堅實的“貿易防御+投資審查+競爭監管”三重規則防護體系,并與“綠色新政”和“數字經濟”戰略及“最低工資保障”政策等相互配合,以確保歐洲“經濟主權”。因此,盡管美歐可能轉入談判軌道,但在數字領域的對抗將持續激化。
五是歐洲將建立“平等伙伴”作為“重塑”目標。對于在拜登執政后,是以“修復”還是“重塑”作為歐美關系的目標,在歐洲內部的親美派和“戰略自主”派之間有較大分歧。為避免內部分歧擴大并在對美關系中贏得主動,歐盟在其新近出臺的“新大西洋議程”中,根據拜登團隊提出的美國政策優先目標,開列出歐美進行戰略對接和政策合作的菜單,從抗疫、政治、地區事務、經濟、技術和氣候變化再到如何應對中國,提出了多項機制、政策和行動建議。歐洲在“重塑”歐美關系中主動出擊,主要目的是“以合作方式向美國要價”“以主動姿態爭平等關系”。歐洲對美國的政治期待和合作要價能否得到積極回應,還要看拜登團隊何時、以何種方式作出何種回應。在歐美第一輪互動后,未來“跨大西洋關系”的重塑方向和路徑將更加清晰。○
張 健(中國現代國際關系研究院院長助理、歐洲所所長、研究員)
過去四年來,歐美關系急轉直下,陷入前所未有的糟糕境地,歐洲很多人“擔心特朗普的第二個任期不僅會危及自由國際秩序,甚至歐盟自身也將不能幸免”。可以說歐洲從特朗普上臺之日起就開始企盼美國選舉,特別希望特朗普能被選掉。當拜登當選美國新一任總統基本成定局后,歐盟和歐洲國家就已經開始籌劃未來雙邊關系發展。可以預料,歐美關系將在較大程度上得到緩和,對華協調性也將得到加強,中歐關系不確定性上升。
二戰以來,歐美結成了特殊的跨大西洋聯盟,幾十年來,雙方關系有起伏,但從未像特朗普時期那樣遭遇挑戰,特別是雙方最強大的安全紐帶北約遭遇危機。拜登與民主黨對特朗普深惡痛絕,執政后肯定會加速調整對外政策,其中最突出的將是大幅改變與盟友特別是歐洲的交往方式,歐美關系改善勢在必行。
其一,雙方均有重啟跨大西洋關系的強烈意愿。就歐洲來說,過去四年是跨大西洋關系也可以說是西方失去的四年,四年時間雖短,但對美國主導的國際秩序卻造成沉重打擊。而與此同時,非西方世界特別是中國仍然在大踏步前進。所以,法國總統馬克龍說“我們也許正在經歷西方霸權的終結”。2020年召開的第56屆慕尼黑安全會議主題是“西方的缺失”,也凸顯了歐洲人的這種情緒。拜登當選被歐洲視為挽救跨大西洋關系,重振西方士氣的重要契機。2020年12月,歐盟委員會出臺了一份名為《歐美應對全球變革新議程》的文件,表明歐洲對加強歐美合作已經迫不及待。從美國方面來說,拜登既是大西洋主義者,也認識到單邊主義和美國力量的局限性,重視和盟友特別是歐洲的合作,將恢復歐美關系視為其重要任務之一,聲稱“歐盟是不可或缺的首選伙伴”。
其二,歐美三觀(世界觀、盟友觀及價值觀)再趨一致。特朗普是一個非典型美國總統,其眼里只有利益和交易,對傳統西方價值理念并不在意。特朗普公開宣稱“美國優先”,奉行單邊主義政策;特朗普還是首個公開敵視歐盟和歐洲一體化的美國總統,稱歐盟成立的目的就是為了“占美國便宜”,“歐盟只不過是德國的工具”,歐盟是美國的“敵人”,“對美國很壞,比中國更壞”,“英國脫歐是好事”,等等。但拜登已經表示要回歸多邊主義,多與盟友協商,他曾反對英國脫歐,對波、匈兩國領導人不屑一顧,稱兩國政府為“極權政體”。因此,預計歐美將有更多的共同語言,而非像特朗普時期那樣話不投機半句多。
其三,沖突點減少,國際合作面上升。在貿易方面,美國可能不會再以國家安全受威脅為理由,向歐洲商品比如汽車征稅,甚至可能取消對歐洲鋼鋁產品征收的關稅,貿易紛爭將更加有章可循。在氣候變化、伊朗核問題、世貿組織等國際多邊機制問題上,歐洲也能期待美國的合作而非單邊主義政策。拜登已經宣稱,其執政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重回《巴黎氣候協定》,并有條件重回伊核協定。預計歐美在G7、G20、聯合國等多邊機制中的合作將遠大于分歧和對立。總之,拜登政府在多邊主義以及重視盟友等問題上將會有一個非常明顯的轉變,歐洲可能再次得到美國的“尊重”而非霸凌。
歐美雙方雖均有加強合作、強化盟友關系的較強意愿,但世異時移,歐美內部社會政治及國際地緣經濟政治形勢均已發生重大變化,簡單回到過去已不可能,歐美關系仍將面臨重重挑戰。
其一,美國社會、政治已經發生深刻變化。美國大選表明,美國社會已經高度分裂,民主、共和兩黨已經勢成水火,特朗普仍得到幾乎一半選民的支持,四年后拜登政策被另一個“特朗普”推翻并非不可能。而且民主黨在眾議院議席減少,對眾議院的掌控力已經下降,也很可能仍然無法獲得對參議院控制權,也就是說,拜登政府將面臨共和黨的強力掣肘,在國家治理上很可能一事無成。特朗普的“美國優先”口號已經深入人心,其獲得比2016年更多的普選票表明,美國內經濟民族主義、保護主義已經根深蒂固,這是拜登新政府必須面對的現實。實際上,拜登競選時也允諾要重振美國制造業,迫使聯邦機構購買美國產品,對那些試圖遷出美國的企業加稅,等等。所以,拜登可能不會再提“美國優先”口號,但其國內經濟及貿易政策與特朗普相比不會有實質性不同,這些也都注定歐美經貿合作難有作為,重啟跨大西洋貿易與投資伙伴關系協定(TTIP)將難上加難。拜登已經表明,暫時不會考慮簽署新的貿易協定。因此,歐洲雖然對美國新政府充滿期待,但仍然將信將疑。
其二,歐洲也在變化,自主性上升。歐洲自二戰以來就對美國產生了強大的心理依賴,特別是在安全與外交政策領域。跨大西洋關系是歐洲國家外交和安全政策支柱,在大是大非問題上注重與美國站在一起。特朗普執政以來,歐洲對美國的幻想逐漸破滅,對跨大西洋關系從失望到絕望,在現實面前開始痛定思痛。為在變化世界中更為有效捍衛自身利益,歐洲實施了B計劃,即尋求在沒有美國幫助的情況下如何面對正在急劇變化的世界,采取了系列對沖美國單邊主義的措施。其中最重要的是尋求建設歐洲主權,包括建設防務主權、金融主權、數字或技術主權等等,也就是推進所謂的戰略自主,在防務、數字、金融等重要領域降低對美國的依賴。在對外政策上,歐洲試圖采取獨立于美國的政策,走所謂“第三條道路”,即在中美博弈中避免選邊站,塑造其在國際事務上的平衡者角色。另外,拉攏一批中小民主國家,建設“多邊主義聯盟”,維護國際多邊機制和架構,牽制其眼中的中、美兩國的單邊主義行為。拜登上臺后,歐洲是否還會堅定推進戰略自主和歐洲主權建設成為歐盟內部討論的一個焦點話題。近期,法國總統馬克龍就與德國國防部長卡倫鮑爾爆發激烈爭執,卡倫鮑爾稱歐洲必須“放棄戰略自主的幻想”,依賴美國這一事實無法改變;法國總統聲稱對這一看法持“根本性反對”立場,主張繼續推進歐洲的戰略自主建設。值得指出的是,美國對歐洲的要求向來都是從屬、幫助,而非歐洲主權或戰略自主;應該注意到,不僅特朗普,而且包括民主黨人在內的美國建制派都對歐洲戰略自主努力心懷怨恨。可以預料,拜登政府對歐洲的要求不會比特朗普少,而且鑒于拜登的“友善”,相比特朗普歐洲將更難拒絕。而這可能加大歐盟內部矛盾,弱化凝聚力和一體化,也將不可避免引發歐美分歧和矛盾。事實上,從馬克龍和卡倫鮑爾的爭論看,歐洲內部在歐美關系及歐盟未來發展方向等重大問題上已經產生了較大分歧。可以預見的是,歐洲在特朗普時期啟動并加速推進的戰略自主努力不會完全停止。正如法國外交部長勒得里昂所說,“歐洲過去四年已經在安全、防務、戰略自主等領域宣示了自己的主權”,“我們已經回不到跨大西洋關系的美好時代”。
其三,歐美之間的結構性問題仍在,不會因為拜登上臺而消失。一是經濟競爭。美國對歐盟有1779 億美元的貿易逆差,對這一現狀的不滿不只是特朗普才有,奧巴馬時期也有,拜登受制于國內保護主義壓力,也很難對“歐洲利用美國的開放性”不聞不問。波音和空客十余年的爭執并未結束,在全球航空市場不景氣的情況下,未來二者競爭性也只會更大。實際上,經濟民族主義、保護主義正在大西洋兩岸同時興起,作為兩個經貿關系十分緊密的大型經濟體,二者某種程度的對抗將不可避免。二是科技上的控制與反控制。歐洲的數字市場基本上由美國大型高科技公司如谷歌、蘋果、亞馬遜、臉書等把控,事實上形成在歐洲數字科技領域的壟斷地位,比如歐洲絕大多數云計算服務由美國科技公司提供,西方世界92%的數據存儲在美國。對于這一現狀,歐洲極不滿意。目前,歐盟的數字和技術主權政策還將持續推進,數字稅以及正在制定的數字服務法案,矛頭都對準美國大型科技企業。歐美之間的數據共享協議已經兩次遭到歐洲法院推翻,也凸顯雙方在隱私保護問題上的矛盾和沖突。總體而言,在數字科技問題上,美國一直希望歐洲是一個聽話的伙伴而非一個自主的競爭者,拜登也將是如此。三是地緣政治上的差異性。歐盟的地緣政治重點在周邊,特別是在中東和非洲地區,穆斯林融合問題、恐怖主義、非法移民和難民問題都是頭等大事,但美國對此興趣缺缺,其興趣和重心在印太。奧巴馬時期就已經很明顯,美國不愿出力解決歐洲大陸及其周邊地區的安全問題,特朗普實際上延續了奧巴馬這一政策,只不過表現更為粗暴而已。幾乎可以肯定,拜登政府外交重心也將在“印太”地區,因此歐美外交可能將越來越不合拍。
歐美關系走向在很大程度上影響著世界局勢及其他雙邊關系。中歐關系也不例外。毫無疑問,中國是美國也是歐洲的關注重點,也將是未來歐美協調的主要對象。
美國將中國視為最主要競爭對手,遏制中國發展特別是科技進步是維護美國霸權地位的邏輯結果。歐洲認為,拜登政府不會根本改變遏制中國的政策,也將像特朗普政府一樣,要求歐洲配合美國對華施壓,改變的可能只是策略和方式。從另一方面來說,歐洲近年來對華態度也發生較大改變,雖然仍然堅持接觸政策,但防范甚至遏制的一面明顯加強,對華三重定位,即伙伴、經濟上的競爭者和制度上的對手,正凸顯歐洲對華矛盾心態。與美國攜手應對中國發展帶來的挑戰,是歐洲的期待和訴求,一方面借美國之手壓中國改變經濟運作模式,至少是更多更快開放市場;另一方面遏制中國科技進步、阻止中國標準成為全球標準,并最終贏得制度競爭的勝利。歐洲也試圖在中美之間左右逢源,撈取好處。只不過在特朗普時期,美國并不愿與歐洲協商,而只是粗暴要求歐洲服從,并以停止情報和安全合作相威脅。所以,盡管歐美對華有共同的訴求,也采取了一些共同的行動,比如在世界貿易組織改革問題上加強協調,對中國共同施壓等,但在特朗普時期,雙方對華的協調性有限。拜登明確提出,將以平等的姿態與盟友協商,改變特朗普對歐洲霸凌式施壓政策,這自然為歐洲所樂見。可以想見,未來歐美對華政策將更為協調、順暢。
因此,未來中歐關系將面臨更大壓力。在價值觀領域,拜登提出要在2021 年召開一次所謂“全球民主峰會”,以解決全球的腐敗問題、捍衛人權、狙擊所謂專制主義的發展、打擊干涉選舉行為等等,而歐洲也作出了積極回應,聲稱要支持、配合美國辦好這次峰會。歐美在將G7轉變為D10(納入澳大利亞、印度及韓國,變成為民主10國)這一問題上也可能形成共同立場。預計價值觀問題在中歐之間將更為突出。在貿易、投資、數字科技發展等領域,歐美也將形成更為統一的立場,聯手對中國進行擠壓、遏制,不排除中歐之間某種形式和某種程度上的脫鉤,2020 年德國已經多次以國家安全為由阻止中企對德企的收購。在氣候變化問題上,歐美也可能要求中國作出超出其發展階段和能力的承諾。在世界貿易組織、世界衛生組織等國際機構的改革問題上,歐美也將形成統一戰線。在南海等中國周邊問題上,歐洲國家配合美國的意愿也會有所加強。法國和德國都相繼出臺了“印太戰略”,預計歐盟也可能在2021年推出自己的“印太戰略”,既顯示自己在這一地區的存在感,也更是為了呼應美國。這些都將不利于中歐之間形成有利于合作的氛圍,雙方務實合作也將面臨美國更大阻力。
值得指出的是,中歐之間仍有合作空間。其一,歐洲與美國不同,沒有霸權利益,并不視中國為切實的安全威脅。美國為維護自己的霸權地位,可以忽視經濟利益,寧愿自損一千,也要傷中國八百。而歐盟則很難這樣做。無條件支持美國的戰略和地緣政治利益并不一定符合歐洲利益。其二,中歐之間有緊密的合作機制和堅實的經濟基礎,形成了互利互惠的關系,有其自身的發展邏輯和慣性,損害這種關系,實質上是在損害歐洲的自身利益。其三,歐美利益不同,歐洲關切的一些重大問題,比如中東穩定、非洲發展,可能得不到美國的有力支持,而需要中國的支持與配合。
綜合言之,由于美國大選及拜登新政府的上臺,歐美關系將出現一些新的變化,這會影響到中歐關系。但中美歐三邊互動性質不會發生根本性變化。歐美關系將更為緊密,但變化更多的是形式,雙方關系將更為融洽,實質性合作仍有限度;中美關系很難好轉,但至少可預期性增強;中歐關系不確定性上升,但可以確定的是,歐洲不會放棄與中國的接觸政策。○
唐永勝(國防大學國家安全學院副院長、教授)
由于美國特朗普政府將中國定位為主要戰略對手、強化對華戰略競爭,中美關系進入了一個新的發展階段,其顯著特征就是兩國關系中競爭復雜性明顯增強,并被越來越多的學者和政治家賦予了傳統的“崛起國與霸權國”沖突的歷史與戰略內涵。拜登當選美國下一屆總統,不可能從根本上改變中美關系緊張的現狀,但是對華競爭的方式方法隨之會發生相應變化。拜登將會更多沿用民主黨建制派的習慣做法,在競爭中更多借助規制和同盟的作用,大戰略博弈的分量將凸顯。
未來中美關系的基本走向將取決于幾個關鍵因素。第一且最為重要的因素是這兩個大國之間由于在國際體系中地位不同而形成的結構性矛盾。中美兩個國家確實都太大,誰都不可能被主導;兩個國家又太特殊,誰都不可能被改變;中美兩國也都具有較為突出的發展韌性,能夠較好地適應環境和條件的變化。歷史上,美國在和主要對手的較量中還沒有失過手,而中國在戰略思想方面更是獨領風騷。這些特點是如此明顯,并伴隨兩國關系發展到今天,其中霸權國家美國的戰略焦慮越來越上升,而中國作為追趕者,某種程度上的急迫性也比較明顯地表現出來。在這樣的背景下,中美雙方之間的緊張就不可避免,結構性矛盾在較長時期仍將處在上升通道。
但是,前面提到的三個特點或者條件也從反面對這一矛盾起到約束作用。中美兩國誰都不能被主導,那只好就不去主導。中美兩國誰都不能被改變,那最后就只能不去改變,加上兩國具有的戰略韌性,至少在未來較長時期里仍將都是大國關系中的最重要力量。結果就是,中美都需要面對現實:不論美國力量有多大,但運用起來也有限度;不管中國有多大的雄心,但也得經過歲月的砥礪。即使中美關系步入建交以來的最低谷,在某些領域甚至接近冷戰,但還存在較大可能實現總體上的可控。何況維護大國戰略穩定的基礎依然存在,雙方手中都持有必要的戰略能力來保持大國關系的基本穩定。只要這一框架沒有發生動搖,最終還是要回歸到必要的合作。
第二個因素則在于世界變局的深化發展及其帶來的約束。在世界變局中大國的特殊性將趨于減弱,紛亂的世界需要大國之間必要的協調。中國和美國都要適應這一重大變化。雖然中美關系是全球最重要的雙邊關系,但是不論美國還是中國都必須在世界變局中確立自己的地位,中美關系終究是世界變局的一個組成部分,也要在變局下尋找到未來的走向。簡要地說,世界變局總體上是性質之變、結構之變,而不是歷史的簡單的周期性循環。世界已經回不到過去,那么中美關系的未來就比過去具有更大的開放性。何況在世界變局中潛藏了日益增多的不安定因素,對國際安全構成了持久的威脅。恐怖主義活動及恐怖網絡的廣泛存在就說明,在現有國際體系中聚集了復雜程度、深刻程度遠遠超出人們想象的矛盾和沖突。應對跨國性全球性威脅和挑戰需要各國共同的努力和貢獻,積極推進國際安全秩序的構建和完善,才能實現世界范圍的可持續安全與繁榮。
非此即彼、勝者全得的零和博弈思維已經過時,結盟對抗、武力爭霸的老路已經走不通。世界不可能再退回到閉關自守各行其是的相互分割狀態,采取去全球化或逆全球化的辦法解決不了世界各國面臨的安全和發展的重大問題,甚至無異于南轅北轍。單邊主義沒有出路,聯合國憲章的宗旨和原則遭受沖擊但仍然是處理國際關系的不能放棄的前提條件,也是國際秩序轉換的穩定基石。應對跨國性全球性威脅只能依靠國際社會更廣泛的合作,針對現有安全機制的缺陷,找到積極的變革途徑和解決問題的有效辦法。在世界變局中,國際關系的性質正在發生重大改變,各國利益更加復合交織在一起,競爭離不開合作、合作中又充滿競爭將在國際安全秩序構建中更充分顯現出來。歷史發展將進一步證明任何國家都不可能具有主宰國際事務、壟斷發展機會的歷史條件,霸道不得人心也會傷及自身。推動國際安全秩序構建和創新,實現制度供給與安全需求的有益平衡,構成國際合作具有潛力的發展方向。
第三個不可忽視的因素是國內局勢的發展變化。對外關系總體應服務于國內政治需要。從國內政治角度考慮中美兩國關系的未來發展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疫情檢驗著國家的治理能力。面對世界變局,各國普遍遭遇各種困頓與迷茫,發展模式和治理體系的變革和創新已經成為贏得國際競爭的核心要素。而國家治理能力的提升必然會產生外溢效應,為全球治理的變革和創新提供必要基礎和前行動力。面對類似疫情防控這樣的復雜性問題,國家治理能力正經受嚴峻考驗,其中如何處理好中心化與去中心化、共同認知與自主協調之間的關系,對于主要大國都是躲不過的重大命題。
從中國國內現實情況出發,必須在保持自身活力基礎上,尋求不能自亂陣腳,更不為美國的戰略挑動所左右,要堅定不移做好自己的事情。中美兩國風波不斷,從某種程度上說,根源在于中美目前所處的社會發展階段不同。而中國自身的發展趨勢本身對于中美關系就具有很大的塑造功能。所以,目前中國尤其應該加快轉變自身發展模式,進一步減少中國經濟發展對美國高端技術的需求,真正實現以內需為主拉動經濟增長,繼續推進國內社會變革,不斷完善社會結構,以此作為處理中美關系和面向、立足世界的基礎。同時,要以塑造中美關系為重要牽引,尋求中美經濟合作的新突破,并盡最大努力規避金融風險。過去幾年,“美國衰落論”在中國頗有市場,社會和媒體中對美政策急躁冒進情緒曾一度蔓延。事實上,絕不應過度夸大美國的衰落,美國的制度性權力和戰略影響力并沒有明顯弱化。對中美戰略穩定的最大威脅來自美國國內的政治因素。所以,還要注重從美國國內政治著手去考慮問題和影響中美關系未來發展。由于美國政體的緣故,對華政策不僅僅是美國政府的事情,塑造中美關系還要在其他方面多下功夫。
第四個因素則是雙方的戰略籌劃。中美關系發展的基本走向既取決于美國的戰略判斷和選擇,也取決于中國的戰略判斷和選擇。強調自己國家的絕對安全已經不合時宜。“中國堅持走和平發展道路,不是權宜之計,更不是外交辭令,而是從歷史、現實、未來的客觀判斷中得出的結論,是思想自信和實踐自覺的有機統一。”中國正在發生的社會變革,雖然與開放政策緊密相關,但更多表現為社會活力的迸發和自身進步,體現在國家治理模式和維護安全模式的不斷完善和自主創新,絕非屬于排他性的擴張。實際上,改革開放使中國與外部世界的關系進入可預期的良性互動的長期進程,更多的國家和人民將會越來越真切地感受到由于中國發展所帶來的收益,感受到中國是維護國際安全和全球戰略穩定的重要力量,也是促進地區和世界增長的重要推動力量。
綜合研判,近年中美關系之所以受到嚴重沖擊,既有雙方尤其是美國政策調整和選擇的原因,也是雙方原有沖突性在相互關系發展到新階段之后的必然反映和在一定程度上強化的結果。這種沖突性導致中美關系正在步入一個緊張和事故多發期。這一時期甚至將持續五年甚至十年左右時間。中美兩國的結構性矛盾加深,未來兩國的總體實力差距還會進一步縮小,兩國利益的實質性沖突和碰撞還將加大,與之相伴的是美對華戰略疑慮和防范心理的進一步上升。美國加強在印太地區的軍事存在,基本態勢已經形成,不管這一戰略最終結果如何,未來美國都會把更多資源投入這一地區,中國將面臨更多戰略壓力。
未來中美之間發生直接沖突和對抗的危險當然存在,但遠不是不可避免,更不能將中美關系未來的發展歸于某種宿命。中短期里難和險還可能向中國匯集;但在中長期,全球政治的時與勢則傾向中國一邊。中美之間了解底線和承認底線,是避免沖突和增進戰略互信的基礎。從根本上講,美國遏制不住中國的崛起,中國也不會挑戰美國的霸權,不會謀求將美國力量排擠出西太平洋。無論主觀上愿意與否,中美都將長期共處,這就要求各自所確認的戰略底線應得到清晰界定和相互承認,努力做到互不挑戰對方的核心利益關切,在此基礎上才更有條件推動雙方的戰略溝通和諒解,增進戰略互信,有效破解兩國之間可能顯現的“安全困境”。而加強中美戰略溝通、進而強化中美戰略協調機制,是增進戰略互信的重要途徑和基礎性工作。
中美之間戰略互信的缺失是兩國關系不穩定的重要根源,這種缺失既源于兩國之間的利益沖突,也在于彼此之間因體制、思維方式、信息不對稱等外在因素而形成的戰略誤解和誤判,包括對有關戰略底線的模糊認識。兩國之間建立戰略互信是一項非常艱巨的任務,也將是一個漫長的過程。目前可以主要從沖突控制機制和推動中美相互間的戰略保證兩個方面多做工作。處理中美關系需要足夠的戰略耐心,不能只關注沖突而看不見需求。伴隨世界變局深度展開,大國關系也要實現進化。待時機成熟,中美雙方終究會也不得不作出合乎歷史發展方向的選擇。○
趙可金(清華大學社會科學學院副院長、教授)
2020 年美國大選結果表明,美國政治已經高度極化,民主黨與共和黨總統候選人選情交織,國會兩院的力量對比也勢均力敵。隨著大選結果的逐步明確,拜登入主白宮應已確定無疑。拜登政府對華政策的走向和中國的應對,日益成為國內外關注的焦點。
隨著中美力量對比差距的縮小,中美在全球范圍內呈現出“一體兩翼、一球兩制”的基本結構。整個世界的發展呈現出中美兩大發展引擎并存、兩類基本社會制度激烈競爭的格局。無論誰當選美國總統,戰略競爭都是中美關系的基本特征,兩國制度和規則的競爭日益突出。
同時,在經濟全球化自我調整的過程中,美國在利益上的權貴合一與制度上的大眾抗爭成為當今世界的基本政治關系,導致其對外戰略路線呈現為“兩個美國”的格局:一個是大眾的美國,在外交路線上呈現為特朗普主義代表的“美國優先”;另一個是權貴的美國,在外交路線上呈現為拜登代表的“美國霸權”。美國在國內事務上表現出“兩面神”的面孔,在國際事務上表現出“智慧神”的面孔。在今后較長一段時期內,為同時與兩個美國打交道,中國必須做好思想準備、戰略準備和能力準備。
一是特朗普總統雖然離去,但特朗普主義的政策不會消失。在大選中,特朗普主義在美國民眾中具有很強的號召力,新冠肺炎疫情、種族矛盾、經濟和就業問題并沒有影響特朗普的選情,他依然獲得了7000多萬選民的支持,意味著其政策在美國民眾中具有很高的認可度,以保護主義、排外主義、退群內顧等為主要內容的特朗普主義很可能會繼續通過美國國會、利益集團游說和大眾造勢活動等繼續對美國的對華政策產生影響。
二是拜登總統上臺后美國對華戰略競爭的共識不會破散。2017 年以來,美國已經鎖定中國為戰略競爭者,美國兩黨、府會和朝野對此已經形成共識,中美在經貿、高科技、臺灣、涉藏、涉疆、涉港、南海、人權等領域激烈競爭的基本格局不會變化。拜登政府在重點關注的議題設定、先后次序、輕重緩急上會與特朗普政府可能有所不同,但與中國進行戰略競爭的基本方向是確定的。
因此,中國需要保持戰略定力,在堅決捍衛國家核心利益和正當權益的同時,要注意把握“兩個美國”的政治邏輯,確立積極的戰略思路,充分把握國際和美國的機遇,以促進中國、全球的快速復蘇和穩定發展。
基本上可以肯定,拜登政府執政是中美關系調整的一個機遇。拜登是美國政治舞臺上的常青樹。拜登出生于小羅斯福時代,從20 世紀70 年代就擔任參議員,長期在美國參議院外交委員會任職,對美國外交有著明確、成熟、穩定的價值觀、政策信念和實踐經驗,屬于主流建制派。從其轉型團隊關注的主要議題看,拜登政府會集中關注應對新冠肺炎疫情、經濟和就業、種族關系、氣候變化等問題。拜登是典型的“全球主義者”、“多邊主義者”,反復強調努力恢復美國在世界的形象及國際事務中的“領導地位”,但受制于美國國內事務的緊迫性,在外交上的投入會明顯不足。拜登政府的政策傾向仍然會呈現出“內重外輕”的特朗普主義特征,仍將以國內事務為重,在國際事務上強調調動盟國的資源,鑄造美國全球戰略的第一道防線。
具體到對華政策方面,拜登政府的政策大體上會呈現出五個特點。一是在戰略目標上,拜登政府會繼續把中國作為戰略競爭對手,但會把中國排在俄羅斯的后面。在擔任參議員和副總統期間,拜登多次訪問中國,與中國領導人有比較密切的交往,對中國非常熟悉。在競選期間,拜登多次表示中國“不是壞人”,拜登團隊的很多成員屬于奧巴馬國安團隊成員,對中國的認識相對穩定,中美關系會呈現出有序競爭的特征。二是在戰略重點上,拜登政府對華政策將將聚焦于氣候變化問題、人權問題、經濟合作和國際責任問題。拜登政府高度重視氣候變化,制定了目標宏大的氣候變化政策與計劃,提出重返《巴黎協定》,認為氣候變化是美國發揮領導作用的機會。它將會對美國和世界產生深遠的影響,也為中美相關合作帶來新的機會。屆時,氣候問題將成為美國新一屆民主黨政府社會政策和外交政策的重要組成部分。同時,美國民主黨比共和黨更重視和強調“民主”“人權”“宗教自由”等問題,拜登在競選中表示要加大在香港、新疆等問題上對中國的施壓,但其政府能做的卻非常有限。國會還可能通過新的制裁和干預決議,美政府在與中國的接觸會談中會向中方施加更大的壓力,提出更多的相關要求。三是在戰略布局上,拜登政府會堅持多邊制度和亞太并重。拜登政府不會繼續公開號召建立“國際反華聯盟和“地區反華聯盟”。拜登表示要重返各種多邊組織,考慮到美國勞工界的態度而在大選中沒有表示要重新加入奧巴馬政府營造的“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TPP),但美國仍有可能重新加入該協定。拜登政府不會繼續使用“印太戰略”的概念,但仍會繼續奧巴馬政府的“亞太再平衡”戰略,繼續在印度太平洋地區平衡中國的崛起。美國會繼續反對中國的南海立場,繼續美軍在南海的“自由航行”,但次數和力度可能會有調整。四是在戰略手段上,拜登政府將實行合作與競爭并重。從近四年特別是大選一年來的言論中可以看出,拜登及其團隊不贊成特朗普政府對華“遏制”和“反華”“抗華”的戰略、政策,主張繼續與中國“接觸”,在氣候變化、國際衛生、世界經濟發展等方面與中國合作。拜登過去參與了克林頓政府等美國歷屆政府限制中國對美投資、在美并購及對華技術轉讓等政策的制定,執政后將繼續限制與中國的科技交流及合作。但是,拜登政府不太可能公開表示與中國打“科技戰”。五是在戰略方法上,拜登政府將回歸建制派的主流意見,強調有規則的戰略競爭。拜登會改變特朗普政府對華政策中破壞規則的做法,強調尊重國際規則和國際規范。對華為等中國技術型企業,拜登政府不會取消已有的制裁和限制措施,但會隨著美國企業界和科技、學術界的要求而予以逐步放緩。美國政府和國會還將繼續制裁和限制一些中國企業,但極端化的措施會減少,數量不會很多。“出口管制清單”不會取消,但列入其清單的中國企業和實體增加的速度會放緩。拜登政府不大可能繼續追加限制中國學生在美學習的措施,已采取的措施有望逐步取消或調整、緩和;對中美社會人員、地方交流合作的限制很可能逐步取消或緩和。拜登政府對臺政策變化的可能性較小。與共和黨比較,民主黨長期以來對盟國及臺灣的重視不如共和黨右派。在軍售、美臺官方關系、支持臺灣加入一些國際組織等涉臺問題上,拜登政府最大可能的做法是延續美國長期的主流路線。
總體來看,拜登政府是中國可以積極打交道的對象。中國應加強與拜登政府團隊的溝通,積極營造中美關系轉圜的良好氛圍。
一是調整目前中美大論戰的做法,將大論戰轉變為內部的外交大溝通。中美關系非常復雜,不宜于調動全社會的輿論力量進行大論戰。中美兩國存在很大差異,大論戰不僅不利于問題的解決,反而可能惡化合作環境。因此,政府相關管理部門不宜過多介入中美論戰,將前期論戰的問題移交外交部門,通過外交談判和溝通解決,以降低國內民意成本。同時,中方應主動與拜登團隊的人接觸、聯系、交流和溝通。駐美、駐聯合國大使、使館工作人員在適當層次與拜登團隊接觸,必要時可由國內專門負責人前往與拜登或團隊相關負責人員面談。領導人在適當時候通話,并在拜登執政后盡早進行正式或工作訪問、見面會談。
二是積極推動中美專家學者和智庫進行“二軌外交”,以“二軌帶動一軌”。在拜登正式宣誓就職之前,中國應盡快組織國內專家學者與美方智庫和政策界進行溝通,通過在線視頻會議等形式,積極進行前期溝通,規劃中美關系轉圜的議程和路線圖。尤其是圍繞疫情防控、經濟復蘇和就業等問題,探索行之有效的中美合作新思路和新辦法。
三是盡快重啟中美各級對話。元首外交是中美關系的定海神針,也是中國與美國在全球治理框架內進行合作的基礎。要盡快籌備中美元首對話,可借助G20 領導人峰會或邀請拜登赴海南博鰲亞洲論壇會晤,采取非正式外交的形式,實現中美兩國領導人的會晤,為未來中美關系定調。為了盡快與美國解決結束貿易戰、科技戰的問題,在適時恢復與美談判、爭取達成協議的同時,可努力與美國恢復經濟和戰略對話,作為討論和解決中美關系的主要平臺,以確保美方對接觸、對話的積極態度和興趣。此外,應聯合推動中美全球衛生健康對話、中美全球氣候變化對話等專項對話,集中討論中美關系的重大問題,并匯聚全球科學家、工商人士、社會賢達,共商全球氣候治理、衛生治理大計。
美國政壇的變化帶來了一些新機遇,中國可以適時、適當地采取些政策措施和行動,以促進中美關系和國際環境的改善。○
達 巍(國際關系學院院長助理、教授)
拜登就任美國總統后,勢必會對美國內外政策作出一系列調整,中美關系也將隨之進入一個極為重要的新階段。在新形勢下考慮中國對美和對外戰略時,需要特別關注以下三個挑戰。
第一,面對拜登政府在中美關系上可能的“慢作為”,如何抓住穩定關系的機遇。拜登勝選給中美關系帶來的不是“回到過去”的機遇,而是創造一個相對穩定的中美關系的機會。可以想象一下,假如特朗普在此次大選中連任,那么在2021~2024 年的美國政治周期中,中美關系很有可能繼續沿著2020 年的軌跡下滑。如此再下滑四年,中美之間的戰略對抗甚至戰略沖突有可能固化。拜登勝選為中美關系的暫時穩定提供了條件,讓中美雙方在未來四年內有機會著手解決雙邊關系中的一些積壓已久的問題。雙方或許能重建對中美關系的信心,并為中長期中美關系的大致穩定建立一些托底機制。
需要看到,過去十多年來,美方對中國的“抱怨清單”越來越長,從臺灣、南海、經濟結構性改革到中國與周邊國家關系等。與此同時,中國對美國的“抱怨清單”也越來越長,從關稅戰、科技戰到意識形態戰等。在這一時間段內,雙方也曾努力解決一些問題,例如2020 年1 月達成的第一階段經貿協定就是很好的成果。不過可惜的是,中美解決問題的速度遠遠趕不上累積問題的速度。未來四年,雙方需要的不是全新的宏大愿景,而是真正坐下來解決一個個的具體問題,特別是要在事關中美關系長期宏觀戰略穩定的“四梁八柱”上取得明顯進展,即有效、可持續的政府間高層對話機制、經過重新定位后雙方都可接受的經濟關系、專業有效的兩軍危機管控機制與相互信任措施、兼顧開放便利與雙方安全感的人文交流關系。
這一任務極其艱巨,而時間窗口卻可能只有四年。從美國國內政治看,美國民意高度撕裂,拜登上任伊始就可能面臨府會弱分立局面,兩年后很快就要迎來中期選舉。從政策議程上看,拜登面臨遏制疫情蔓延和恢復經濟增長的艱巨挑戰,還有愈合種族矛盾的問題,因此其施政重點將會放在內政而非外交議題上。在外交政策上,拜登會先優先處理“返群”“整隊”(提升與盟友關系),對華戰略并非最緊迫課題。此外,美國國內兩黨精英在對華強硬上高度一致,短期內也不會支持拜登對中美關系作出重大調整。拜登及其團隊或許有穩定中美關系的愿望,但在其就職后,美國對華政策的調整很可能將是緩慢的、漸進的。在這個過程中,行政當局可能出于意識形態本能在涉港、涉疆等問題上做出各種反華動作,美國國會可能還會出臺反華議案、法案,這些都會對中美關系構成干擾。如此一來二去,拜登四年任期可能很快就會過去,中美或將喪失寶貴的穩定關系的機會窗口。
面對這種局面,中方可以通過主動作為爭取于我有利的局面。從目前中美兩國的戰略決策及執行能力看,中方明顯好于美方。從戰略需求看,一個長期相對穩定的中美關系符合我國下階段國家發展目標的需要。既然如此,中方完全可以下先手棋、打主動仗,沒有必要過多考慮“憑什么是我們采取主動”,也沒有必要等待拜登政府先出招,我們再聽其言觀其行。相反,只要是符合中國利益的事情,我們就可以主動做。中方可以通過推動雙方解決具體問題來塑造美方的言行。歷史上,無論是乒乓外交、中美建交還是20 世紀90 年代打破美國制裁,都與中方積極主動采取行動直接相關。中國在中美關系中創造變局、尋找機遇的能力從來都是比較強的。
第二,面對中美在全球經濟關系中的再定位,如何重建更平衡的中美相互依存。20 世紀80 年代開始,中國開始積極參與“兩頭在外”的國際大循環。這之后的30年全球化高歌猛進,中美經貿關系越來越密切,并逐漸發展成為中美關系的“壓艙石”。中美兩國經濟在此過程中得到了長足發展,兩國也建立了密切的經濟相互依存關系。
2008 年金融危機后,美國和整個西方社會開始反思和清算全球化的弊端。奧巴馬政府推動制造業回流、出口倍增計劃等政策以及“買美國貨”法案;特朗普政府更是開始推動以“美國優先”為標志的一系列民族主義經濟政策,并且對華發動貿易戰、科技戰。拜登作為建制派政治人物當選美國總統,并不意味著美國就要重返2008年之前的新自由主義經濟路線。畢竟,新自由主義的政策范式是引發當前美國社會病癥的原因,不可能在12年之后原封不動拿來當作解決方案。在過去四年中,民主黨精英一直在思索未來再度執政后的政治經濟路線。拜登本人在談及他上任后的對外政策時,將“為了中產階級的外交政策”作為重要內容。2020 年民主黨全國代表大會通過的政綱也包含“支持制造業回流”“不對外包就業機會的企業進行公共投資”等政策主張。即將擔任國家安全顧問的杰克·蘇利文在文章中表示,“現在已經不再是20 世紀90 年代,人民現在需要政府幫助去解決大問題”“民主黨可以從‘舊的民主黨人’(即新政民主黨人和民主黨進步派)的左翼政策假定出發,對其加以改造,以適應當前時代的特征和條件,并形成民主黨對當前美國面臨的問題的回應”。可見,加強政府和國家在經濟生活中的作用,保護美國國內經濟和社會利益,同樣是未來拜登政府政策的大致方向。
未來拜登政府在美國與全球的經濟關系上或許面臨三種選擇。一是大致維持現有的美國與世界(包括中國)經濟的關系,同時作一些小修小補。不過美國國內各界恐怕不會滿意這種狀態。二是美國與發達國家達成更高水平的經濟自由化安排。中國要么被排除出去,要么被迫按照美國標準努力“達標”。這個或許符合美國建制派精英階層的想法,但是這類經濟自由化安排目前在美國國內缺乏政治基礎,拜登政府未必能夠做到。三是采取一定程度的民族主義經濟路線,推動美國自身的創新政策、產業政策和保護主義政策。無論拜登政府最終采取哪種或哪幾種路線,美國都將調整與中國和世界的經貿關系。
2020 年,中共中央做出了“推動形成以國內大循環為主體、國內國際雙循環相互促進的新發展格局”的戰略決策。這意味著中國與世界經濟之間的關系也在進行重新定位和調整。在此過程中,需要注意的是如何讓中國的國內大循環與國際大循環、與美國等發達經濟體繼續相互連接的問題。正如中央指出的,要充分發揮我國超大規模市場優勢和內需潛力。這些優勢不僅要在中國經濟自身的國內大循環中體現出來,也要在與世界經濟的國際大循環中體現出來。換言之,激活中國超大規模的市場,既服務于國內大循環,也可以讓全球資本、技術和商品進入到中國這一大市場,服務于國際大循環,由此構建更高水平的開放格局,促進中國經濟社會更好發展。
特朗普政府執政四年當中,美國隨意將經貿關系安全化、國際供應鏈武器化,凸顯了中美不對稱相互依賴當中存在的安全風險。減少這種安全風險有兩個基本方向:一是降低對美依賴,另一個是提升美國對中國的依賴。如果選擇前者,意味著中美相互依存的水平全面降低,兩國脫鉤的風險就會加大。如果選擇后一種方向,中國可以利用更加開放繁榮的國內市場來建立更加平衡的相互依存,同樣能夠達到避免美國利用其優勢地位將相互依存武器化的目的。
第三,面對美國及其盟友聯手對華,如何保護中國的戰略利益并增進戰略威望。拜登政府上任后一個可以預期的變化是美國與其盟友的關系將得到改善。美國與其盟友的關系雖然很難整體“回到過去”,但是在協調對華政策上,美國與多數盟友有著共同的戰略需求。美國的很多盟友對特朗普政府有頗多不滿,但這些國家對中國也存在一系列抱怨,且與美國對華抱怨基本一致。拜登勝選后,美國多數盟友很快向其表示祝賀,希望與美重新拉近關系的愿望十分強烈。
未來美國與其盟友在對華政策上勢必會加大協調力度,形成聯手對華的局面。這可能對中國構成較大的壓力,在經貿、涉疆、涉港、涉海、人權等問題上,中國可能面臨“一對多”的局面。美國及其盟友可能通過聯合打“規則牌”向中國施加壓力。
在對華政策的不同問題上,美國不同的盟友可能會發揮不同作用,輪流“出頭”。換言之,中國可能面臨美國及其盟友對華打“車輪戰”的可能。中國如果逐一回應,可能陷入“打地鼠”的戰略境地,今年對付這個,明年對付那個,消耗大量戰略資源,而美國及其盟友輪流出頭,相對以逸待勞。此外,由于美國在亞太地區的盟友和伙伴國與中國常有直接的利益矛盾,因此可能出現美國的盟友與伙伴國在與中國的矛盾沖突中站在最前線,而美國站在第二線支持、協助的情況。
在這種情況下,中國需要考慮避免在與美國及其盟友的矛盾沖突中四面樹敵,消耗過多的戰略資源;同時在斗爭與博弈中,還需要注意我們的行動是否有助于增進中國在本地區乃至全球的戰略威望。戰略威望來自于中國在博弈中的所表現出的原則性和可預期性。在涉及到中國與美國所支持的中小國家的矛盾沖突時,一是需要注意斗爭決策的克制性,能夠避免的沖突要盡量避免,能不樹敵就不樹敵。二是需要注意斗爭標準的統一性,確定相對明確的政策紅線,一旦有國家突破,無論對方實力強弱,中國都很可能會采取預期中的沖突手段。三是需要注意斗爭的有效性。不斗則已,一旦決定斗爭,就必須取得效果。如果預判斗爭手段不能產生理想效果,那就應當維持前述的戰略克制原則。○
王鴻剛(中國現代國際關系研究院院長助理、美國所所長、研究員)
新時代以來,隨著中國的份量日益增加,中國戰略觀念的自主性、戰略謀劃的周密性以及戰略目標的清晰性都上了大臺階,在中美博弈中成為更加自信和積極的角色。這意味著,在美國政府輪替、中國“兩個百年”交匯的特殊階段,當我們對中美關系的未來進行展望時,既要全面分析美國新政府的對華戰略,更要準確理解和把握中國的對美戰略。
要展望未來,先回顧過去。過去幾年里,面對美國的戰略競爭、極限施壓和百般挑釁,中國做法的最典型特征是堅持針鋒相對與積極爭取并重。貿易糾紛方面,既亮出打則奉陪到底的決心,也拿出談則大門敞開的誠意;意識形態方面,既以罕有氣勢回擊蓬佩奧等人污蔑,也為避免兩國陷入新冷戰留出轉圜空間;地緣安全方面,既敢于展示自身軍力,也要搞好危機預防;外交人文方面,既在關閉領館、記者簽證等問題上對等反制,也利用不同軌道在不同領域保持溝通對話。當美方急于切割脫鉤時,中方則想方設法維系交融捆綁。這種混合性、防御性的戰略選擇,固然是“西強東弱”條件下的無奈之舉,但也體現出中國對“不沖突不對抗、相互尊重、合作共贏”這一大國關系倡議的不懈堅持,更體現出中國作為底蘊深厚、前途遠大的負責任大國所具有的持重美德和辯證智慧。
應該說,這種博弈戰略總體是成功的。在中方運籌之下,特朗普政府表面兇神惡煞,實則制約頗多,缺乏真正管用的手段,也沒有多少實質性得分;中國在具體領域承受了壓力甚至蒙受損失,但護住了主權、安全、發展利益及國家尊嚴,社會凝聚力、政權合法性和國際感召力大幅提升;特別在百年變局和新冠疫情疊加沖擊之下,兩國經濟的一榮一衰、政治的一治一亂、形象的一正一反、前景的一明一暗形成強烈反差,世人有目共睹。我們可以確信地說,中國之所以能在氣勢上不落下風、在節奏上贏得先機,既有疫情沖擊帶來的偶然性一面,更有中國的規模實力和戰略謀劃帶來的必然性一面。
當然,形勢始終是變化的。如今美國放棄了謀求速勝的想法,轉而重點夯實國內根基,拉開長期競爭的架勢;對華博弈領域從雙方短兵相接逐步轉向對盟友體系的經營和第三方的爭奪。這種新的戰略態勢要求中國對美戰略必須與時俱進地調整,實現從短期戰略到長期戰略的升級、從混合戰略到綜合戰略的升級,以及從以防御為主到攻防兼備的升級。
基于歷史上的大國博弈規律和現階段的中美博弈狀況,立足中國當前時空方位和未來發展方向,我們其實可以粗略猜測并勾勒出中國對外和對美戰略的基本目標和大致方向。從近期中方一系列學界討論和政策信號之中,特別是從中共十九屆五中全會制定的“十四五”規劃建議中,我們更能直觀感受到中國未來大戰略的著力重點和實施路徑。其中很多地方都有對美戰略的內涵,成為我們理解中國對美戰略和中美關系走向的重要路標。
一是戰略觀念的深刻轉變。過去幾年中,對百年變局的深刻認識、對美國極限施壓的冷靜評估,特別是2020 年初以來新冠疫情對各國治理能力的全面測試,促使中國決策層和戰略界的思想認識加速轉變。這種轉變體現在國內與國際、發展與安全、穩定與進取、合作與競爭這四組關系的處理上。關于國內與國際兩個大局的關系,可以從對“國內大循環”的高度重視中看出。關于發展與安全兩件大事的關系,五中全會明確強調要“統籌發展和安全”,深刻認識“安全是發展的前提,發展是安全的保障”這一辯證關系,“辦好發展安全兩件大事”,實現“更為安全的發展”,“把安全發展貫穿國家發展各領域和全過程”。關于維護與進取兩種路徑的關系,則見諸對“穩中求進總基調”的反復強調。如同發展和安全的關系一樣,維護與進取之間也是辯證統一的:唯有“六穩”“六保”做到了,才有可能謀劃下一步工作;同時,唯有在逆風逆水環境下敢于迎難而上,盡快實現從維護到塑造的升級,才能保持長治久安,建設平安中國。關于合作與競爭兩種手段的關系,中國戰略界的敘事話語也出現明顯轉變。在繼續堅持過去幾十年來一以貫之的和平發展、合作共贏之外,大多數中國人意識到,中國卷入百年變局中的大國競爭已不可避免。觀念轉變通常是戰略轉變的先導。從中美關系的角度看,中國更重視夯實國內根基、更重視維護國家安全、更重視積極主動進取、更敢于直面競爭挑戰,將是未來兩國關系的重要特征。
二是戰略優勢的充分發揮。五中全會還確認了中國“繼續發展具有多方面優勢和條件”,必須“固根基、揚優勢”,“全面塑造發展新優勢”并確保“優勢互補”。綜合五中全會文件及其他各類文獻與討論,這些優勢可概括為四類。首先是制度優勢。“制度優勢是一個國家的最重大優勢,制度競爭是國家間的最根本競爭”;就中國作為現行國際體系中的后發國家而言,堅持以黨的集中統一領導為特征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制度,乃是我們各項事業獲得成功的根本保證。其次是規模優勢。五中全會強調“立足我國產業規模優勢、配套優勢和部分領域先發優勢”。在西方保護主義抬頭、外部斷鏈風險增加和疫情嚴重沖擊之下,正是中國的規模優勢確保了強勁的發展韌性和社會大局穩定。其三是市場優勢。五中全會還強調要“依托我國大市場優勢,促進國際合作,實現互利共贏”。在國際社會看來,中國的龐大內需市場已成為世界經濟長期低迷環境下最寶貴、最稀缺的資源。毫無疑問,中國未來將更有意識地“立足國內大循環、發揮比較優勢、協同推進強大國內市場和貿易強國建設,以國內大循環吸引全球資源要素”,聚世界優質資源而用之,攜手各國做大世界經濟蛋糕。其四是階段優勢。這也是從中國作為后發國家的身份定位中引申出來的。回顧過去幾百年來的大國博弈史可以發現,后發既是劣勢也是優勢,后發國家往往有更大動力和更廣空間實現換道超車和迭代升級。上述這些優勢,既是中國謀求更高質量發展所具有的發展優勢,也可以被理解為中國運籌大國博弈時所具備的戰略優勢。
三是戰略短板的盡快補齊。相互攻擊短板是大國博弈中必不可少的內容。在百年變局和競爭氛圍之下,無論是衰落階段的先發大國還是興起階段的后發大國,都存在很多短板;后發大國必須盡快補齊短板,才能爭取更大的博弈主動權。面對新形勢,中國明確強調必須“補短板、強弱項”,“注重防范化解重大風險挑戰”,便體現了這種憂患意識。除五中全會列舉的“發展不平衡不充分”“重點領域關鍵環節改革”“創新能力”“城鄉差距”“生態環保”“民生保障”“社會治理”等領域存在的尚待提升空間外,在大國博弈背景下,現階段中國至少存在科技、金融、網絡、生物等四方面短板。
科技方面,美國在高科技領域的“卡脖子”風險讓中國意識到“科技自立自強”的極端重要性和緊迫性,因而在堅持創新驅動發展方面作出一系列周密安排。金融方面,美國對華金融制裁不斷升級、美元作為國際儲備貨幣的權利與義務嚴重不對稱、國際金融體系日趨不穩定以及中國金融體系內部風險的持續存在,都是要高度重視的問題,必須確保“守住不發生系統性風險底線”。網絡方面,鑒于物質世界的深度互聯、數據存儲和流動帶來前所未有的系統性影響以及美國在網絡方面的優勢地位,中國必須高度重視網絡安全。
四是戰略布局的循序拓展。也包括四個方面。除加快推進有利于國內大循環的系統性布局外,還有另三個領域的重要布局,即國際經貿布局、大國關系布局和軍事威懾布局。國際經貿布局方面,近期最重要成果是RCEP 成功簽署,其戰略意義自不待言;同時中國還表達了加入CPTPP 的意愿,也被認為是應對大國博弈的重要一招。此外,“一帶一路”建設的深入推進和國際大循環持續展開,更將為中國贏得更多先機。大國關系方面,中俄關系的走深走實,中歐關系的平穩推進,中日關系的有序轉圜,均有助于全球戰略穩定。軍事威懾布局方面包括反制“臺獨”的軍事斗爭準備,以及在海空天等多領域的戰略預置等十分豐富的內容。
中國的戰略文化一貫崇尚抓總謀遠和系統推進。可以謹慎地預見,當前這種戰略謀劃,不僅可能為進入“第二個百年”的中國運籌長期對美關系提供基本遵循,而且可能成為中國運籌整個對外戰略的主軸和核心牽引。中美全面長期戰略博弈在所難免,不僅牽一發動全身,而且涉及兩國國運;對中國而言,高承壓、高風險將是較長時期常態。這些困難是我們必須充分估計到的。不管怎樣,只要我們以眾生為念、循歷史規律、恪守正道、勇擔責任,就一定能化險為夷、化危為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