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谷立立

[美]露易絲·格麗克 著柳向陽、范靜嘩 譯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2016年5月定價:65.00元
與奧爾加·托卡爾丘克一樣,新任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美國詩人露易絲·格麗克的寫作得益于心理分析。不同的是,托卡爾丘克是醫生,格麗克是病人。這意味著,格麗克比她的前任有著更為深切、直觀的疼痛體驗。于是,“悲傷”就成了她詩作中頻頻出現的關鍵詞。《直到世界反映了靈魂最深層的需要》《月光的合金》兩部詩集,就像兩種宣言,用同一種聲音、同一種語調,緩慢地重復著最具格麗克氣質的句子。而細細讀來,我們才知道原來“悲傷”不過是詩人眼中尋常的處世之道:既然世界始終在制造悲傷,我們又何必要求所有詩句都天真純善、人畜無害。

流行的觀點告訴我們,理想的生活就是“詩與遠方”,就要“把日子過成詩”。格麗克反倒是不同的。她的人生與詩作高度統一,既沒有風花雪月,也沒有浪漫幻想。甚至,就連她的名字,都會讓人聯想起她的猶太身份。當然,格麗克無意掩飾上天為她預設的身份屬性。《雪花蓮》一首,開篇重復著“我是誰”“我來自哪里”的哲學追問。緊接著,詩人筆鋒一轉,引入對“絕望”與“意義”的思索。“你知道/什么是絕望;那么/冬天對你應該有意義”。顯然,冬天對格麗克是“有意義”的。雖然出生在美國的她永遠無法像她的猶太同胞一樣,在冰天雪地的歐洲荒原上,絕望地等待未知的命運。
在《自傳》中,格麗克用一句話道出了她的遺憾:“在二十世紀的下半葉/大屠殺的陰影/幾乎沒有觸及我。”即便如此,她仍然是天生的幸存者。一方面,她來自歐洲,承繼了自古希臘以來的人文傳統;另一方面,她是病人,強烈的疼痛讓她陷入了低潮。本質上,她和托卡爾丘克一樣,將寫作當成了診室的延伸。只是在格麗克這里,治療不僅是解開心結、互訴衷腸,更是拋開過去、重獲新生。1959 年,16 歲的她還是一名高中生,就患上了嚴重的厭食癥。此后7 年間,她放棄學業,轉而求助于心理治療,并在治療中漸漸激發出寫詩的潛能。
在《賦格曲》的第16 首,她回顧這段經歷,只留下一句“那時我醒了過來。/梨樹。蘋果樹。/我曾經坐在那兒/從心上拔出箭矢”。是的,“從心上拔出箭矢”,這該是多么痛徹心扉的感受。我們不知道彼時像她這樣溫婉的女孩,是如何熬過漫長、孤寂的診室生涯,又是如何寫下如此決絕的句子——因為疾病就是那枚深深插在她心上的“箭矢”。治療則是緩慢地“從心上拔出箭矢”的過程。格麗克應該感謝生命曾經賜予她如此極端的疼痛。否則,她不會成為今天的桂冠詩人,我們更不會在她77 歲的時候,知曉她的一切。
多年以后,這段經歷成了她打開心扉、認識世界的開始。她不斷質疑“詩人”的概念,又一次次重新定義她眼中的詩人。在《預兆》中,格麗克這樣寫道:“我們詩人放任自己/沉迷于這些無休止的印象,/在沉默中,虛構只是事件的預兆,/直到世界反映了靈魂最深層的需要。”相似的句子出現在《棱鏡》里:“世界/動蕩不定,因此/無法讀懂,風向轉換,/那巨盤無形地轉動,變化——”那么,我們應該如何去接受這個動蕩的世界?按照格麗克的說法,如果我們能夠坦然地“接受一個敵人”,或許就能真正地接受這個世界。
面對這個早已讓她失望的世界,格麗克多少有些看淡。因此無論她寫什么,她的語氣中總是透出一點超然。正是有了這份超然,她才能徹底擺脫內心的煎熬,輕描淡寫地說出一句,“心理分析教會我思考,教會我用我的思想傾向去反對我的想法中清晰表達出來的部分,教會我使用懷疑去檢查我自己的話,發現躲避和刪除”。毫無疑問,格麗克就是這樣一位懷疑論者。她不止一次地把自己的身體反應,比喻為“完美地親合于我靈魂的需求”。這意味著,既然厭食癥為她帶來的折磨,會是“最貼近她靈魂的需求”,那么愛與生命、誕生與死亡,又為什么不可以?
在她看來,誕生不是開始,愛情并非愉悅,死亡不是結束。它們是生而為人的“三位一體”,相互依存,共同構成人類生活的“范式”。僅以愛情為例。格麗克對愛情并不抱有太多浪漫的期許。相反,她一眼看穿了婚姻的真相:“似乎婚姻的隱私/是一扇門,把兩人關在一起,/沒有一個能單獨出去,妻子不能,丈夫也不能。”那么如果不能挽留戀人遠去的腳步,倒還不如將他的樣子永久地封存起來,裝入記憶的深處。因為“心愛的人/不需要活著。心愛的人/活在頭腦里”。
顯然,這才是格麗克靈魂最深層的需要。她深知,我們每個人都被外部的世界牢牢捆綁。作為詩人,她必須擁有更多勇氣,去揭開世界的真相。于是,她索性放開手腳,不帶一絲偽裝地描寫她眼前的一切:她回顧童年,將它比作一只被禁錮的小鳥,終日郁郁,“不見天光”;她看到河流被冰消減,陽光下的“番紅花如癌一樣蔓延”;甚至,她將自己比喻為戰場上的傷員,或者被烈火吞噬的圣女貞德。只有這樣,她才能真真切切地成為“幸存者”,而不是活在恐懼中的病人。沒有經歷過傷痛、沒有見證過離別的人不會懂得她的獨特。很多時候,她就是那只被禁錮的小鳥,腳上帶著沉重的鐐銬,偏偏又向往輕盈的飛行。于是,情愿將大地的束縛幻化為天空的自由,以想象為自己插上一雙輕舞飛揚的翅膀。
只是,這一切終究要流于想象。因為她和她筆下的人物一樣,都是現實世界的受害者。比如《漂泊者珀爾塞福涅》。表面上,格麗克講的是古希臘神話故事,但其實,她想到的是“頻頻發生在現代女孩身上”的悲劇。“珀爾塞福涅/返回家里/帶著紅色果汁的污點,像/霍桑作品中的一個角色——”她追問,“她是/無處為家嗎?她/生來就是一個漂泊者嗎,或者說/是她自己母親的/一個存在的復制品,而不是/被因果律的概念致殘?”而珀爾塞福涅的故事,說到底不過是“一種困局或沖突的方方面面”。幸好,格麗克還有詩歌。寫詩好比“幸存者游戲”,給了她傾訴的自由。于是,在日復一日的內心剖白之后,她漸漸從痛苦中抽身而出,成了一位謙恭的詩人。此時,她終于可以驕傲地告訴世界,“死亡也不能傷害我/像你已經傷害我這么深,/我心愛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