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 敏
在現當代,經濟學與文學學科的關系可謂涇渭分明。然而,回溯歷史,兩者之間的關系卻錯綜復雜。古希臘視靈魂的培養為終極目標,金錢須服務于靈魂的升華。如在《共和國》(Republic)中,柏拉圖構建了道德的等級制度,理性在頂層,物欲在底層(291)。以追求交換價值(貨幣)為根本目的的活動,是退化的物質主義和被奴役的世界觀的體現。研究交換價值的學科服務于人類的終極目標——靈魂的升華,即貨幣價值須服務于美學價值,經濟服務于靈魂的培養,因而文學要高于經濟學或文學囊括經濟學(Hawkes5)。
經濟學與文學的分離源于何時?學者對此持不同意見。海因策爾曼(Kurt Heinzelman)認為1871年杰文斯(W.S. Jevons)的《政治經濟學理論》(TheoryofPoliticalEconomy)的出版標志著兩者的分離——邊際主義革命產生了新古典經濟學,成為今天的主導模式;也有學者認為兩者的分離至少在一個世紀之前,政治經濟學與典型的資產階級文學形式——小說同時興起。小說的出現標志了經濟與文學的分離、文化的性別化,并導致了18世紀后期政治與家庭領域的分離(Woodmansee3—4)。如果說小說是“通過想象和描述構建隱私和家庭生活的話語體系,那么政治經濟學就是通過想象和描述構建公民社會的話語體系”(Thompson27)。伍德曼西(Martha Woodmansee)則認為,經濟學與人文科學的分離與浪漫主義意識形態的出現最為一致,浪漫主義意識形態定義了與商業相對立的文學(藝術),分離了美學價值與貨幣價值(Woodmansee4)。
盡管經濟學思想根植于哲學、歷史等人文學科,但自20世紀中期至21世紀初,經濟學研究越來越熱衷于數學建模和計量經濟學,經濟學理論被視為硬科學。然而,過去二十年以來,經濟活動似乎越來越被證實為與修辭學、心理學、符號學及意識形態等體驗密不可分,“經濟”作為獨立的概念越來越受到挑戰。麥克洛斯基(Donald N. McCloskey)指出了經濟學科中一些可能致命的缺陷,如經濟學科的修辭本質以及其學科基本假設所存的偏見。①還有學者指出了經濟學研究存在的一些弊病,包括西方中心化、男性化、去階級化。如新古典主義經濟學所構建的在孤立的世界里自由選擇符合自身利益的理性經濟人的形象被批判為狹隘和男性中心主義。②此外,女性主義經濟學家強調“經濟人”以及經濟學的性別本質,揭示了經濟學存在的性別偏見。③中國的經濟學家也指出了經濟學科的道德缺陷,如假定只存在利益沖突而忽略理念沖突、人性自私假設的異化和極端化(張維迎,“目前主流經濟學”),以及對數理模型的推崇、對價值判斷的視而不見(向松祚38)。
要求重新審視經濟學科的呼聲自2008年金融危機以來越來越高漲。在此背景下,主流經濟學正在演變,新的研究潮流探索有限理性,甚至是非理性行為。而與文學經典的對話可以使經濟學家擺脫經濟學理論受嚴格的理性行為概念的困擾,反思經濟學理論中的本質主義。在21世紀學科交叉融合的背景下,經濟學與心理學、地理學、生物學的結合已經產生了不斐的成就。步入21世紀,在經濟學、經濟思想史和文學研究學者的共同努力下,經濟學和文學之間的跨學科交流正在創造一個充滿希望的新興研究領域。
在此背景下,誕生了新經濟批評(New Economic Criticism)。其肇始于20世紀90年代末,主要研究文學、文化與經濟之間的關系。以往的經濟批評,如法蘭克福學派及左派馬克思主義批評,主要采用文學文化研究方法探討作品中的經濟現象、批判社會的經濟邏輯。作為資本主義社會的文化抨擊者,法蘭克福學派通常秉承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對資本主義社會的政治意識形態、經濟體制以及現代資本主義文化進行批判。而新經濟批評實踐的基石是隱喻與同源性(Homologies)。夏爾(Marc Shell)認為隱喻在某種意義上都是經濟的,因為“隱喻”的詞源中包含了轉移或交換的概念。金錢是語言符號系統的“內部參與者”: 語言由經濟組成,經濟學也是一種語言(Shell,Money,LanguageandThought3)。新經濟批評的奠基者們(Marc Shell, Jean-Joseph Goux, Walter Benn Michaels)認為,價值、債務、金錢和交換的隱喻不僅是經濟實踐的基石,也是經濟活動呈隱性的文學話語體系的基石。因此,新經濟批評以索緒爾的語言學理論和解構主義理論為起點——即能指的任意性以及在語法上的相關性——討論金錢、金融與文學或語言學的關系以及其虛構或構建的本質,從而揭示并分析經濟話語體系和語言、文學話語體系之間存在的哲學、歷史的相似趨勢——通常稱之為經濟語言系統和語言系統之間的同源性(Woodmansee11)。新經濟批評為隨后的經濟—文學批評奠定了基礎。
進入21世紀,經濟—文學批評更注重學科之間的融合。勞特利奇(Routledge)出版社先后于2017年、2018年推出了兩冊經濟與文學研究手冊。其中,《經濟與文學: 一種比較與跨學科研究方法》(2017年)以經濟利益沖突具有社會、政治、道德的原因和后果為出發點,展示了經濟學和文學文本分別如何處理相同主題,并探討了經濟思想和隱喻塑造文學文本的方式,側重于經濟理論與文學敘事結構之間的類比,旨在表明融合文學和經濟學可以幫助我們找到一種共同的語言來表達對危機和社會變革的新的批判性觀點。而《勞特利奇文學與經濟學研究手冊》(2018年)提出了經濟—文學批評(Econo-Literary Criticism)。這一批評方法主張文學研究應積極地與經濟思想史和經濟分析方法相結合。人文研究強調對事物的理解、認識不能與其具體歷史和社會背景割裂。由此,文學作品中反映的經濟認知更有助于把握經濟現象與因素的具體歷史意義。因此,經濟—文學批評更注重結合經濟學原理、文學文化研究及歷史與社會研究方法,研究作品中的經濟因素及其反映的經濟史或經濟認知,突破經濟學中的一些定義去歷史化、去性別化的狹隘性。此外,以經濟學的理論探討文學作品的創作與流通時的經濟背景、結構與認知是對文學文化研究方法的非常好的補充;探索處于經濟環境或一系列經濟事件中的人物或者文學作品中闡述的經濟觀點和爭議,可以帶來對文本、作家、流派和風格的全新視角。
與此同時,研究早期現代文學和文化的學者對經濟史、重商主義和資本主義的興起,以及“文化”與“經濟”之間的關系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格拉夫(Peter F.Grav)指出,“現代早期新生資本主義被證明是新經濟批評的肥沃土壤,從這一視角研究莎士比亞的作品產生了大量的研究成果”(111)。霍克斯(David Hawkes)認為,莎士比亞和他的同時代人意識到了前所未有的從古希臘時期對美學價值的追求,向前資本主義時期對貨幣價值的追求的轉向,并見證了三類事物的商品化: 土地、勞動和金錢。“土地”的商品化意味著外部環境,即客觀世界本身的商品化。而“勞動”的商品化指向的是人的生命的商品化。客體的主體化和主體的客體化是同一過程的兩種方式,它顛覆了人類對世界的理解,對人類社會的未來產生了深遠的影響。這段強烈變化的時期恰好與莎士比亞的一生同步,他的戲劇是對這一時期經濟認知結構的改變導致的社會和心理的改變最有洞察力的反映(14)。
在此背景下,本文嘗試通過溯源文學與經濟學的歷史淵源,介紹經濟—文學批評發展的階段以及基本批評實踐方法,并以經濟—文學視角介入莎士比亞研究所產生的卓著成果為例說明該批評實踐的意義,同時分三類闡釋經濟—文學批評理論視域下莎士比亞戲劇研究所取得的累累碩果,以實例說明經濟—文學跨學科批評前景可期。下述批評實踐也是國外經濟—文學跨學科研究的縮影,對經濟—文學跨學科研究極具啟迪意義。
這一類研究通常調查個人或相關作品產生的社會、文化和經濟背景,是文化研究或新歷史主義的一個分支。它研究作者經濟來源變化——從贊助(包括各種類型的“自我贊助”)到被雇傭,到類似塞繆爾·約翰遜的自由投稿人(Woodmansee4—7);探討性別、種族和性取向對文本生成的經濟和社會影響;研究作品創作時的國家、區域或跨國經濟等。此外,該研究還考察作品的外部流通與消費,研究市場如何造就經典;也可以探討閱讀經濟,即作者和讀者之間的交流、文本和讀者接受。以此視角研究莎士比亞戲劇的闡釋,較具代表性的作品包括:
1. 《莎士比亞與書》(ShakespeareandtheBook, 2001年),從調查個人或相關作品產生的社會、文化和經濟背景的視角,結合印刷商與出版商的經濟活動,考察了莎士比亞如何從為劇場撰寫腳本以獲取股東利潤到被構建為具有象征意義的文學人物的過程。其核心觀點為: 莎士比亞作為劇場與劇團的股東,通過撰寫腳本并指導演出獲得可觀的股東收益。即便他預料到其中一些劇本可能會出版,也并沒有監督這些作品的出版,因為按照當時的版權法,莎士比亞不可能從印刷商與出版商處獲得任何收益。莎士比亞在世的時候,付梓的劇本只占他創作總數的一半左右,均以廉價的小冊子形式出版。作為劇場及劇團的股東之一,他始終有意識地為演員創作,滿足于在表演所必需的合作環境中工作。只有在他去世后,在與他本人志向毫無關系的經濟文化動因的推動下,莎士比亞才成為了后來那個具有象征意義的文學人物。該書結合出版業的發展,還原了莎士比亞戲劇及讀本產生與傳播的經濟背景。④
2. 拉斯·恩格爾(Lars Engle)的《莎士比亞的實用主義: 莎士比亞時期的市場》(ShakespeareanPragmatism:MarketofHisTime, 1993年)。該書認為莎士比亞的作品傳達了一種實用主義世界觀。莎士比亞生活在隨著經濟的發展,各種宗教和社會制度被逐漸置于經濟框架中的時代。莎士比亞的實用主義經濟學或多或少取代了中世紀的一些穩定結構,如神圣的王權(10)。莎士比亞的戲劇不僅受市場運作的影響,仿若一場經濟賭博,而且也將行動、人物和動機交給觀眾判斷。恩格爾認為,這樣一種戲劇經濟,為確立和評估真相提供了一個實用主義的模型。在他看來,“實用主義者的核心是用價值、行動和信仰的可變取代哲學傳統試圖建立的事實、真理和知識的固定結構”(3),是用動態經濟/交換對固定結構進行重新描述(7)。恩格爾對十四行詩、《哈姆雷特》、《威尼斯商人》、亨利系列劇、《仲夏夜之夢》、《特洛伊羅斯和克瑞西達》、《科里奧蘭納斯》、《安東尼與克莉奧佩特拉》的研讀揭示了莎士比亞將知識、真理和確定性視為社會互動的戲劇經濟中相對穩定的商品的傾向,以及莎士比亞如何以實用主義精神重塑了王權、貴族和詩意的不朽。莎士比亞作品中頻繁出現的使用價值、交換價值和價格問題,呈現了感知和信仰的可協商性的本質: 如哈姆雷特必須不斷在戲劇化的情境中測試自己和他人的價值。《特洛伊羅斯和克瑞西達》想象了一個每個決策都明確地以市場術語被思考(并正式討論)的政治世界,每個人都在討價還價,哄抬自身價值和擁有的商品的價值。《科里奧蘭納斯》展示的是不同道德經濟的沖突: 自我崇拜的高尚英雄和羅馬人群的沖突。科里奧蘭納斯的生活方式秉承人本卓越的本質主義觀點,而在羅馬,他必須要到市場去獲得承認,但他拒絕能夠賦予其相應社會權力的談判,拒絕“到市場去”。此外,婚姻、友誼等也受實用主義的影響,如《威尼斯商人》一劇中情感與經濟混淆,兩種競爭但互補的話語體系似乎在威尼斯不斷流轉。另外,針對當代政治實用主義經常被詬病為缺乏道德立場,作者嘗試為其辯護。從另一個意義上說,作為一種描述政治和文化生活的方式,政治實用主義強調分析各方的價值主張,這有助于梳理政治沖突中涉及的價值關系,在重新描述的過程中展現各方的立場(23)。
第二種形式的經濟—文學批評,其基石為發現經濟與不同話語體系間的同源性。同源方法從歷史與本體論的角度,研究可比較的話語體系在歷史和本體論上的相似性,以期發現同源性(Woodmansee12)。該研究同時受認知語言學中象似性(Iconicity)研究的影響: 語言結構與人的(經濟)經驗結構及概念結構之間有一種自然的聯系。語言結構與人類的概念知識,包括經濟概念知識有關,并以它們為理據(Shell3)。語言能力是個體認知能力的一部分,也是個體的經濟認知能力的一部分。反過來說,經濟認知能力會影響到語言運用。以此視角研究莎士比亞戲劇的闡釋,較具代表性的作品包括:
1. 《莎士比亞的二十一世紀經濟學: 愛與金錢的道德》(Shakespeare’sTwenty-firstCenturyEconomics:TheMoralityofLoveandMoney,1999年)。作者特納(Fredrick Turner)指出莎士比亞是文藝復興時期意義、價值和隱含規則體系的創造者。該書探討了莎士比亞戲劇中再現的金錢的功用。傳統意義上,金錢被視為萬惡之源,金錢沖擊了愛情、藝術及科學,市場則加劇了人與人、人與自然、人與神之間的孤立。而特納的研究受認知語言學中象似性研究的啟迪,以同源性的方法,通過對莎士比亞語言的分析——諸如價值、利益、債券、安全、信任等詞在英語中既是倫理學又是經濟學的語言(11)——表明莎士比亞已經開始意識到經濟學和倫理學兩個領域的聯系,并認為經濟交流是人類道德關系的體現(13)。特納分析了《威尼斯商人》一劇中市場(market)與慈悲(mercy)的同源性——均源于羅馬神中司商業與信使的墨丘利(Mercury),兩者緊密相關而非割裂或對立。作者對莎士比亞作品的研究的結論是: 首先,人類的藝術、生產和交換是人類天生的創造力和再生產力的延續,而不是對它們的破壞。其次,人與人之間的聯系,即使是最符合道德和最私密的,也不能脫離市場的價值觀和紐帶(14)。這一批評實踐結合了經濟學與倫理學,論證了經濟互動行為背后的道德動因,既為理解莎士比亞戲劇的深層次結構提供了嶄新的視角,又為人文主義經濟學正言。
2. 喬納森·吉爾·哈里斯(Jonathan Gill Harris)的《疾病經濟: 莎士比亞時代中的戲劇、重商主義和疾病》(SickEconomies:Drama,Mercantilism,andDiseaseinShakespeare’sEngland, 2004年)指出身體在西方經濟概念的重要地位,如財富的流動像血液循環一樣,通脹(inflation)原指一種特別的“膿腫(swelling),以及亞當·史密斯的“看不見的手”,甚至“資本(capital)”一詞的詞源。作者認為疾病敘事和經濟敘事是相互作用的話語體系,互相為對方提供關于文本和概念的視野,因此,該書重點研究了早期現代經濟話語體系以及重商主義的戲劇中使用的特定的病理學語言。作者認為,以疾病隱喻經濟表達了對全球商業網絡中國家市場脆弱性的根深蒂固的恐懼: 經濟(的外向性)發展使當時的人們意識到疾病可以被視為一種異體(入侵),“自然地”從一個生物體傳遞到另一個生物體(12),如梅毒被波蘭人稱為德國病、被德國人稱為法國病……傳染病越來越被視為一種外來的有害商品,被商人、士兵及其他外國移民帶入國內(17);而在此之前,對疾病的想象是體液的紊亂或匱乏導致身體內部的平衡被打破(13)。反過來,關于傳染病或外源性疾病的新詞匯豐富了關于國家、全球貿易等新興話語的想象力(18)。哈里斯在題為“梅毒和貿易”的章節中,研究了《錯誤的喜劇》中的貿易和性“交易”,認為“該劇對[梅毒]的提及將對個體不受控制的欲望的焦慮與對外貿易對財政的潛在有害的焦慮聯系在一起”(31)。此外,哈里斯在解讀了莎士比亞的《特洛伊羅斯和克瑞西達》《威尼斯商人》《錯誤的喜劇》后指出早期現代疾病話語和重商主義傾向結合后所產生的結果,一方面是對“外國人”的玷污,另一方面是理所當然的全球想象。
3. 塞貝克和鄧(Barbara Sebek and Stephen Deng)主編的《全球流通: 1550年至1770年英國文學文化中的貿易話語與實踐》(GlobalTraffic:DiscoursesandPracticesofTradeinEnglishLiteratureandCulturefrom1550to1700,2008年)一書遵循經濟實踐必須被理解為復雜的文化和話語現象的原則,探討了英國早期現代文學與迅速擴展的重商主義和資本主義經濟格局之間的關系,闡述了使抽象和遙遠的貿易世界變得有意義并且可以被同時代人理解的話語體系的運作方式,并嘗試為解讀文學與經濟之間關系的方法建模(1)。卷集的作者們以貿易作為重點,交叉探討了早期現代時期貿易與旅游、對外擴張、新興民族主義、帝國主義原型、新興殖民主義等之間的關系。其中第一部分“新興的關于貿易的認識論”關注的是商業行為所帶來的對商業、貿易認知的轉變。伊恩·麥金尼斯(Ian MacInnes)指出《威尼斯商人》呈現的16世紀對風險和危害的態度從“被動依靠天意”演變為[對]風險的積極的防范的轉變過程(52)。⑤第二部分與第三部分則探討了英國人對貿易擴張態度的變化及關于貿易對英國及英國國家民族概念的影響的思考: 從歇斯底里的反對到認為貿易污染英格蘭、女性化英格蘭或破壞英格蘭,最后到對異國情調的崇拜和認為貿易對英國國家的穩定和協調及救贖至關重要。其中特斯特對《暴風雨》的分析指出,早期英格蘭的“商船上的國家”依賴于鱈魚貿易維持運營,對外貿易有賴于在海上雇用大量無主的奴隸和無家可歸的人。因此,《暴風雨》中神奇的小島不被視為永久殖民地或傳統種植園,相反,其代表了全球交換的新經濟學,而對未殖民的外國空間的依賴促進了早期現代民族國家的發展。⑥
4. 瓦萊麗·福爾曼(Valerie Forman)的《悲喜劇與救贖: 全球經濟學和早期現代英國戲劇》(TragicomicRedemptions:GlobalEconomicsandtheEarlyModernEnglishStage, 2008年)融匯了早期現代時期的三種貌似不協調的話語體系——對英國不斷擴大的全球貿易的經濟考量、基督教的救贖意識形態以及悲喜劇文類的基本原則。該書認為,新的經濟現象迫使經濟理論與戲劇重新看待損失,即認為損失只是暫時的,最終可以轉化為收益及價值(1)。而悲喜劇(Tragicomedy)這一戲劇形式,在敘事結構上類似于基督教的救贖——基督的犧牲(也許是損失的原型)轉化為最終的利益——人類的救贖,在形式上特別適合損失化為收益這一主題,也適用于描寫近代早期海外貿易,且許多關于海外貿易或旅游的戲劇采用的都是悲喜劇這一形式。作者認為經濟變革可以而且確實刺激了新的戲劇形式的產生,戲劇本身也參與了有關海外貿易和投資的新經濟理論和實踐的形成和發展。而對基督教救贖模式的借鑒,不僅產生了想象損失與利潤的新方法,也合法化了上述經濟實踐。作者通過對《威尼斯商人》和《十二夜》的討論嘗試說明: 由于喜劇的內在結構要求消除緊張與沖突,必然會拒絕擴張,因而無法適應新的經濟實踐的要求。如《威》劇在報復悲劇中強加喜劇不免狹隘,最終不僅會阻止獲利,而且無法達成該劇追求公平、安全交易的初心。《第十二夜》展示了喜劇的局限性——對損失和利潤的否定是喜劇這一形式本身的邏輯所必需的,因而也無法適應新的經濟實踐的要求。⑦
第三種形式的經濟—文學批評實踐是元理論批評實踐。經濟—文學批評方法的傳播帶來了一系列新問題,如經濟學術語使用的不精確或泛濫。濫用會消解這些術語的經濟意義及工具價值,因此,經濟—文學批評理論須繼續完善其使用經濟術語的正當性,反思經濟學學術語如“價值”“資本”“經濟”等和同源方法在使用中的不當,避免將復雜文化現象歸為簡單的“經濟主義”,從而實現學科之間有益的批判性交流。與此同時,該批評實踐還探討文學作品創作與流通時的經濟背景、經濟結構與經濟認知;研究作品中反映的經濟因素、經濟認知或經濟史,以期突破經濟學中一些定義所具有的去歷史化、去性別化的狹隘性,為經濟學術語內涵的變遷建立譜系。以此視角研究莎士比亞戲劇的闡釋,較具代表性的作品包括:
1. 英格拉姆(Jill Philips Ingram)的《自身利益: 英國文藝復興時期文學中的信用、身份和財產》(IdiomsofSelf-interest:Credit,IdentityandPropertyinEnglishRenaissanceLiterature, 2006年)通過對早期現代文學呈現的與自身利益(self-interest)、信用(credit)、風險(hazard)相關的習語、情節、人物等的研究,審視了“自身利益(self-interest)”這一概念的演變。過去,在基督教的話語體系中,自身利益是無信仰的同義詞,強調以信任為基石的社會理性要優于以自身利益為基石的社會理性;對商業自身利益無所顧忌的追求將導致不道德或犯罪行為,將人帶入欺詐、盜竊等令人憎惡的邪惡。不僅追尋自身利益者要遭受苦難和憎惡,也會給他人帶來傷害(2)。因此,當代的經濟史學家和文學批評家繼續將17世紀中葉非政治的私人利益定義為反社會的力量、極端個人主義的癥狀,而英格拉姆這本書闡明了上述論點的謬誤所在(3)。通過對利益(interest)這一術語內涵的梳理,英格拉姆指出雖然同為利益,私人經濟利益被視為不道德的,而合法的財產權利卻被普遍認可,這種對自身利益的矛盾、分裂的看法在17世紀初逐步被摒棄(2)。英格拉姆的研究表明,進入16世紀后期,“具有廣泛動機的經濟主體開始采用使個人利益合法化的做法和語言”,“他們開始緩和對高利貸、浪費和風險投資進行誹謗的傳統”(3)。因此,雖然自身利益在歷史上等同于貪婪和自私,但在17世紀初,關于自身利益的概念有了新的變化——人們不僅可以在經濟社區中主張個人利益,而且有權這樣做(16)。英格拉姆指出,直到今天,許多經濟史學家傳統上仍將自身利益理解為反社區凝聚力的力量,但其實當時不少作者已經撰文指出自身利益與社區利益二者之間的關聯性及相互促進的關系。上述作者對自身利益的辯護顯然預示著亞當·史密斯的產生。追求自身利益逐漸成為一種人性。如《雅典的泰門》就再現了家長制(即地主對租戶采取互惠策略以達到維系及控制租戶并維持不平等關系的目的的一種體制)與市場經濟中對自身利益的追求之間的沖突。此外,他也分析了《威尼斯商人》一劇再現了16世紀后期“信用”的兩個主要定義的沖突: 公共信用(communal faith)或對個體的信任與對買方未來支付能力的信任的沖突。⑧
2. 霍克斯(David Hawkes)在《莎士比亞與經濟學原理》(ShakespeareandEconomicTheory,2015年)一書中梳理了“經濟學”一詞的詞源及內涵的演變。作者首先回溯,“經濟”一詞源于希臘語Oikos(家庭)。古希臘的“經濟學”意指那種關于如何有效地使用可支配的材料來滿足貴族家庭需求的理論和實踐。其兩個基本要素是人,貨物和動產(3)。原則上沒有人類活動可以從上述“經濟學”中排除出去,因此,該“經濟學”還包括現在稱之為“心理學”和“社會學”,甚至“歷史學”“倫理學”和“美學”等學科。除了“Oikos”外,希臘人用“Chrematistics”來定義以追求交換價值(貨幣)為根本目的的活動。現代經濟學視利潤與效益為教條,其內涵與古希臘的“Chrematistics”更為接近。
進入21世紀,經濟對政治、文化和個性的影響越來越大。事實上,由于21世紀的經濟學涉及生產,更涉及消費,因此必須要考慮到消費者的心理和社會環境。許多評論家都認為,我們對經濟的認知正從狹義經濟學(restricted economy)過渡到廣義經濟學(general economy)。巴塔耶和德里達之后的后現代主義哲學家和文學評論家普遍認為,隱喻意義上的“經濟”一詞,指的是“象征的經濟”“利比多經濟”“符號的政治經濟學”和“欲望的經濟”。在霍克斯看來,后現代境遇讓我們回到了前現代英格蘭的狀態,因為“經濟”問題在概念上再次與道德、文化或美學因素密不可分。像莎士比亞一樣,我們遭遇的是廣義經濟學。同時,莎士比亞的作品也表明,當時新興的狹義經濟學的一部分概念影響了整個16、17世紀的生活,而他從不同的話語體系中觀察并反思了萌芽狀態的狹義經濟學。霍克斯認為我們所處的這個時代是“經濟”的內涵再次擴大的時代,因此研究莎士比亞的作品中關于經濟的觀點既恰當又有必要(30)。除了對經濟學一詞內涵的譜系研究外,該書從隱喻的金錢、社會的市場化及商品化、重商主義、使用價值與交換價值、貿易等視角討論了莎士比亞的作品。
此外,需要提及的是《金錢與莎士比亞的時代: 新經濟批評論文集》(MoneyandtheAgeofShakespeare:EssaysinNewEconomicCriticism, 2003年)。由于是論文集,該書展示了不同的批評實踐手法,涉及與英國文藝復興時期文學相關的各種經濟主題。其中,派瑞(Curtis Perry)指出《錯誤的喜劇》展示了在西美爾的現代“孤立”和前資本主義的社區性之間的糾結。盡管其結尾否定了社區紐帶的商業化,并被解讀為對西美爾稱之為更“原始”的社會體系的懷舊,但該劇回歸前資本主義社區的渴望仍然不安地與其對商業社會的興趣糾纏在一起(40)。福爾曼(Valerie Forman)以“投資”一詞的詞源與“服裝”一詞的同源性為引子,探討了《第十二夜》中的經濟主題及文化幻想,指出劇中人物作為對象,他們既認可又拒絕經濟力量和損失(包括真實的和想象的)。其次,作為主體,他們否認物質限制,以創造主體性的幻覺。其結論是資本主義的主體必須否認產生他們的物質和歷史力量,以獲得資本主義永久化所必需的主體性(115)。斯賓塞(Eric Spencer)以《威尼斯商人》為例,比較了亞里士多德與莎士比亞想象金錢和正義、金錢和愛之間的關系的異同。由于金錢無可避免地游走于可衡量和無法衡量之間、價格與無價之間,亞里士多德和莎士比亞都發現對價值的討論不可避免地需要討論邊界(limit)和過度(excess);作者認為亞里士多德更多是中庸之道,而莎士比亞則充滿矛盾,他讓安東尼奧不過分還擊,認為這是無限貪婪的表現,同時卻又呈現了無限的慷慨與慈悲(147)。而聶特佐洛夫(Mark Netzloff)則強調了新經濟批評中隱含的兩個重要問題,即對資本主義一詞的濫用,以及將資本主義與重商主義混用(159)。
上述從經濟批評視角出發的莎士比亞研究,代表了經濟—文學批評發展的不同階段。第一階段的研究調查個人或相關作品產生的社會、文化和經濟背景,是文化研究或新歷史主義的一個分支,而《莎士比亞與書》生動展現了上述研究帶來的對莎學研究的嶄新視角,以及對莎士比亞及其創作的重新認識。第二階段的研究與認知科學的發展密不可分,受到了認知語言學中對象似性(Iconicity)的研究的影響和啟迪,即認為語言結構與人的(經濟)經驗結構及概念結構之間有一種自然的聯系。個體的經濟認知能力會影響到個體如作者的語言運用。運用同源性或象似性的研究方法有助于發現在文學作品和經濟文本中潛存的并行發展的文化潮流。《莎士比亞的二十一世紀經濟學: 愛與金錢的道德》就是上述研究的代表。這一批評實踐同時為我們理解莎劇文本的深層次結構提供了嶄新的視角。第三階段的研究,如《自身利益: 英國文藝復興時期文學中的信用、身份和財產》將經濟學術語“自身利益”放在歷史語境中考察,《莎士比亞與經濟學原理》記錄了經濟轉型帶來的英國社會的心理、認知變化,嘗試為經濟學及經濟學術語建立譜系,也預示了文學—經濟批評的另一階段,后者通過審視文本再現的各種經濟形式與結構、內容和背景,提供有關文化史和經濟歷史的新觀點,為經濟學研究提供新的視角與參考資料。上述轉變預示著經濟—文學批評從對資本主義邏輯的無情批判卻又無可奈何的階段——如詹明信就曾經說過,“世界末日會到來,資本主義卻不會終結”(Future City),轉而尋求彌補經濟學的歷史與道德缺陷,積極介入經濟學研究的階段。“我們需要的是人文主義經濟學,具有人性面孔的資本主義;也就是說,一種充分表達人與物之間的道德、精神和美學關系的市場”(Turner11)。而作為文學研究者,除了挖掘文學作品中所呈現的經濟結構、內容和背景外,探索處于經濟環境或一系列經濟事件中的文學作品中闡述的經濟觀點和爭議,也會帶來對文本、作家、流派和風格的全新視角。這一點值得莎士比亞研究學者以及經濟—文學批評的相關研究者們不斷探索前行。
值得一提的是,國內文學界也意識到了經濟—文學批評的興起。由上海對外經貿大學、華中師范大學以及《外國文學研究》雜志等共同舉辦的首屆“文學與經濟跨學科研究專題學術研討會”,于2018年6月在上海舉辦(胡君怡174)。《英美文學研究論叢》2018年開辟了文學與經濟專欄,主持人探討了經濟—文學跨學科的可行性與意義,并標識了研究實踐中一些里程碑的作品(王衛新322—26)。希望本文對國外經濟—文學批評在莎士比亞研究領域取得成就的梳理,以及對經濟—文學批評的主要批評實踐的歸類,能進一步推動文學與經濟之間的跨學科研究。
注釋[Notes]
① 詳見Deirdre McCloskey,TheRhetoricofEconomics(Madison: 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 1995).
② 詳見M. Neil Browne and J. Kevin Quinn, “Dominant Economic Metaphors and the Postmodern Subversion of the Subject,”TheNewEconomicCriticism:StudiesattheIntersectionofLiteratureandEconomics. Eds. Martha Woodmansee and Mark Osteen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2005),37-53.
③ 詳見Paula England, “The Separative Self: Androcentric Bias in Neoclassical Assumptions,”BeyondEconomicMan:FeministTheoryandEconomics. Eds. M.A. Ferber and J. A. Nelson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3),37-53; Julie A. Nelson, “The Study of Choice or the Study of Provisioning? Gender and the Definition of Economics,”BeyondEconomicMan:FeministTheoryandEconomics. Eds. M.A. Ferber and J. A. Nelson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3),23-36.
④ 詳見David Scott Kastan,ShakespeareandtheBook(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1).
⑤ 詳見Ian MacInnes, “‘Ill Luck, Ill Luck?’: Risk and Hazard inTheMerchantofVenice,”GlobalTraffic:DiscoursesandPracticesofTradeinEnglishLiteratureandCulture, 1500-1700. Eds. Barbara Sebek and Stephen Deng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08),39-55.
⑥ 詳見Edward M. Test, “TheTempestand the Newfoundland Cod Fishery,”GlobalTraffic. Eds. Barbara Sebek and Stephen Deng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08),201-20.
⑦ 詳見Valerie Forman,TragicomicRedemptions:GlobalEconomicsandtheEarlyModernEnglishStage(Philadelphia: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 2008).
⑧ 詳見Jill Philips Ingram,IdiomsofSelf-interest:Credit,IdentityandPropertyinEnglishRenaissanceLiterature(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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