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銘鴻
假如只是專注于各個職業的專業性工作,那么一部職業劇只能達到對不同職業生活的科普效果。作為一部“時代報告劇”,《在一起》所能發揮的恰恰是通過抗疫時代的精神共振,在職業身份的基礎上建立跨職業的共同體。在全球政治仍處動蕩的疫情期間,我們需要這樣的職業敘事,來凝聚一種包容異質性又積淀共融性的未來展望。
2020年已近尾聲,盡管仍有長期抗疫壓力,但中國疫情整體已處于相對穩定狀態。此時,通過一部電視劇回顧共同記憶、汲取精神力量可以說正逢其時。《在一起》便提供了這般回溯與提煉的契機。自9月底于多家衛視與網絡平臺首播以來,該劇不僅有著良好的收視表現,更在諸多社交平臺掀起討論熱潮,收獲大量好評。
相比全劇聚焦同一故事的多數電視劇,《在一起》以分集拼盤式的“時代報告劇”面目出現。20集10個板塊相對獨立;而各個板塊中,時間線索高度凝縮,空間布局收放自如,從而呈現出各具特色又交相輝映的圖景。每一板塊都集中速寫幾個特定職業群體,從他們的視角中建構出這段生活的一個側面,并將這一側面融入整個抗疫共同體中。
從職業劇敘事的角度來看,這正是《在一起》最突出的藝術特質。它一方面專注于不同的職業群體內部,描繪出各個社會場域中的群像;另一方面,它并不局限于職業內部,而是在抗疫的大背景下將各個職業勾勒為跨越區隔的共同體。由此,“職業”一詞的意義被更突出也更具使命感地表達了出來:它既是身份的標記,又蘊含超越身份的可能。
職業劇的第一要義,在于對職業群體工作的充分尊重與充實描繪。在一部真正意義上的職業劇中,職業不僅應該作為中心內容被充分挖掘、展現,也應該作為浮動的要素滲入故事的起承轉合。哪怕無法讓觀眾完全進入一種不同的工作情境,也應該給出差異化的信息鏈條。這點創作意識的缺乏是許多職業劇走向失敗的關鍵原因。它們往往用其他類型如愛情、家庭甚至宮斗劇的同質化模式占據了本應豐富多彩的職業敘事空間。
而《在一起》盡管受篇幅限制,多數板塊卻并沒有犯這樣的錯誤。各個職業群體的專業性在短短不到90分鐘時間內都被盡力突出強調,而各個群體中的職業生態也同樣具備立體的層次。
首先,每個職業的專業性動作被創作者提煉、呈遞出來。這些動作或許不過是每天的日常規程——其中有些可能都不算是高難度動作。但細膩的創作者必須將這些動作通過不斷變化、調整的重復,突出這一動作本身的身體強度與技能尊嚴,從而將其轉化為一種既有內蘊深度、又有生活本真性的職業標志。不管是需要長期深入學習培訓的技能動作,還是許多日常小事疊加累積的瑣碎動作,在《在一起》中都獲得了不同程度的刻畫。
在《火神山》中,護士插管的動作被反復呈現:既在會議中被口頭強調,也在實際的緊急治療操作中被多次運用。在這一過程中,“插管”這一在外人看來仿佛并不難想象的語詞被逐漸充實,具備了高密度的細節。它不是一個簡單的插拔動作,它伴隨著前后緊密相接的流程口令的聲音,伴隨著飛濺而難以躲避的渾濁痰液,伴隨著白手套包裹的肢體力量感與敏捷度……如此種種都被篤定的特寫鏡頭鮮活捕捉。而這種職業性動作的內涵便在這一看似機械的重復中顯現。在《救護者》中,重癥病房醫生每天戴口罩、脫穿防護服與用紅綠兩色馬克筆涂抹病號名單的動作也被凸顯。它們都只是一些準備或總結的小步驟,但匯集起來的動作序列在施救與防疫要求下有著高度的精密性,而這一系列的重復也在具體敘事情境中承載著沉重的情感暗流。相比之下,《武漢人》中的社區工作者的勞動似乎相對少了些直觀的專業性,但實際復雜情境所要求的靈活調度能力、人際交流能力卻是隱性的專業能力所在。打電話、搬運食材甚至不斷地重復“我們保證”,都成為必須承擔的職業責任。
其次,職業系統顯然并非完全由肉體的人組成,各個職業群體有著不同的常用工具,面對的是不同的“物件體系”。醫護人員需要面對大量的醫療器械,流行病調查員面對的是電話與描畫傳播路徑的白板,火神山工程設計師面對的是繁雜的管道通路設計圖,口罩生產商面對的則是開動的生產流水線……因此,物的流動之線也成為職業性的標記之一。《在一起》中,物的外觀、針對物的操作、物的聲音等,均被轉化為豐實的職業工作細節。
在《救護者》這一章中,一個以不銹鋼托盤為起點的長鏡頭將這種物的流動體系描畫得纖毫畢現。病人危重,醫生急需聯系各處資源來湊配設備零件。托盤一開始盛放著嗡鳴的對講機,之后鏡頭維持在托盤的視角,跟隨著醫生飛奔于各個病區之中。它漸漸堆上了Y形管、過濾器、呼吸機管路,罩上了塑料膜,最終被運送到手術室的傳物窗口中。托盤仿佛成為了一個有生命的物件,冷靜而又不乏動容地凝望著這一短暫卻漫長的旅途,聆聽著一路的“加油”聲。抗疫戰斗中器材的緊缺現狀、物件的匯聚速度、人的相互支撐全都被凝聚在了這個沉穩又不斷涌動的長鏡頭中。這一物件體系與人的密切交互成為醫護人員職業工作的突出例證。
當然,職業元素之外的情感元素并未被粗暴摒棄。只是不管是親情、愛情還是友情,都并不作為核心推動力以至于喧賓奪主。它們或許由旅途中不期而遇的碰撞產生,或許通過社交網絡生發交融,或許以回憶的影像作為促發的動機……但都并不模糊各個群體的職業焦點,更不會因為一個不兼容的類型框架產生排異反應。由此看來,《在一起》守住了各群體職業性的豐滿內容與銳利鋒芒。
各個職業群體在抗疫歷程中的專業性確實是必須要展現的內容。但這種專業性并非萬能的專業性,它必然面對著具體矛盾。對這些矛盾的捕捉便構成了一部藝術作品的生活實感。
一個職業的工作本身就是與更加多變的情勢相交涉的過程。其職能并不是被全然框定的,它總是處于千變萬化的現實生活之中,總是關乎細微的變動、甚至呼喚著創造性的跨越。另一方面,一個職業群體所處的系統也并不總是平滑無波的,它總是存在著錯位的可能。制度所構建出的系統也總是需要依據現實的需求產生更動,從而實現自身能力的不斷發展。對具體問題的考量是諸多生活細節的匯聚與轉換,對矛盾的直面與揭露則是反思與進步的源泉。《在一起》便多維度地呈現了抗疫苦戰中的具體矛盾,并不斷展現各專業工作者尋求解決的不懈努力。
首先,在高度復雜的疫情面前,各職業群體在全民抗疫系統中所處的位置便成為了逃不開的問題。這一定位也成為了矛盾產生的基點。就門類而言,《在一起》覆蓋了醫生、護士、軍人、流行病學調查員、清潔工、社區工作者、外賣員、商人等各個職業。但在疫情的圖景之下,他們并不以全然均勻或是一刀切的形態分布于地理空間中。一方面,他們與武漢乃至整個湖北省疫情前線有著不同的距離關系,這一距離的不斷變動成為牽動劇情的重要因素;另一方面,他們在職業系統中有著各自的位置,前輩與晚輩、中上層與基層懷揣著各自對職業的理解與踐行,也有著不同圈層間的互動關系。在這水平方位與縱向深度的雙重定位中,每個群體的專業性得以被突出描摹,每一個板塊便有了相對穩固深入的核心。
其次,在抗疫背景的定位前提下,職業體系中的諸多矛盾被凸顯出來。其中既有不同職業間在理念與規劃上的齟齬,也有著各個職業網絡中亟待梳理的問題。在《生命的拐點》中,疫情最初行政與醫護的矛盾便被清晰指明。當關于病毒的一切尚無法定論時,上級領導所設想的是一幅過于輕松的“殲滅戰”圖景,而張漢清(張嘉譯飾)作為老院長則一針見血地指出了這一設想的不切實際之處,并與作為新院長的譚松林共同籌劃、自主調度人力物力。此處我們不難看出一個日常系統的遲滯、松動與更新的可能:身處前線的醫護工作者必須以其專業敏感度超前于后方指揮者,越過繁冗的物資申請流程盡力充分準備,從而掌握抗擊病毒的主動權。
第三,對自身生命安危的感知所形成的職業認同困境也并未被忽略。為人民服務的各個職業群體所面對的最重要主體便是所有亟待救助的老百姓。面對群眾的處境,他們一方面有著救助的使命,滿懷悲憫與信念;另一方面,他們同為人民的一分子,面對病毒不得不承擔著同一份關乎生死的憂慮。不管是外賣員辜勇(雷佳音飾),還是陰差陽錯留守武漢成為清潔工的宋小強(鄧倫飾),還是“臨陣脫逃”又毅然回歸的護士平小安(倪妮飾)……他們的勇氣都并非一種純然架空于生活實際的意念,而總是伴隨著畏懼、羞愧甚至是痛苦等矛盾情緒。
如上所述,職業活動中的矛盾構成了生活實感的來源。抗疫工作者們剛強勇毅的職業精神,恰恰是從并不純粹的、駁雜的生活體驗中提煉出來的。這種共通性也將他們引向直面矛盾又能相互團結的跨職業共同體。
假如只是專注于各個職業的專業性工作,那么一部職業劇只能達到對不同職業生活的科普效果。作為一部時代報告劇,《在一起》所能發揮的恰恰是通過抗疫時代的精神共振,在職業身份的基礎上建立跨職業的共同體。
跨職業共同體的建設在疫情期間有其堅實的現實基礎。當然,它并一定是絕對中心化的層級系統,它完全有可能出自各個職業群體間自主的平等互助關系。一方面,這種共同體可能出自一種平日依存關系的強化。比如《我叫大連》中醫生、護士與清潔工在醫院這一空間中本就是天然的共同體,比如《搜索24小時》中調查員與警察在流行病溯源中本就需要的信息互換也進一步加強。另一方面,共同體也可能出于平日并不常見的職業接合。比如《擺渡人》中外賣員與醫護人員乃至更多人的相互扶持,比如《武漢人》中身居家中的廚師與社區工作者達成的團結支撐。在抗擊疫情的過程中,這兩種共同體都不可或缺。不同的職業既堅守著自身的固有職能,又在跨越職業身份的交融中將自身延展為可塑的形態,從而聯結成一道又一道靈活而嚴整的防線。唯有共同體隨情勢不斷流動應變,也唯有不同職業群體張弛有度地聯合,才能遏制同樣無處不在的病毒風險。
共同體中精神感召力的問題也在劇中被尖銳地提出。《方艙》這一板塊中,當醫院人民群眾的精神生活陷入渙散甚至投靠牛鬼蛇神時,文化的話語權爭奪同樣值得重視。正如胡院長所言,假如醫護人員艱難困苦的努力最終都被歸結為天降神明的功勞,那么這些付出都將無法在精神上落實。因此,在與老百姓共處時,作為知識分子的職業群體同樣需要發揮自身超越狹義職分的引導、感召功能,讓共同體的生活成為寶貴的切實經歷而非虛無縹緲的神意作用。更進一步地,共同體的記憶維系成為不同職業群體的考量。這并不意味著要將抗疫記憶純化為功德碑銘式的紀念,而是要將這種共存共生的信條以不同的方式嵌入生命。對于《我叫大連》中的清潔工宋小強而言,他完全偶然的留守賦予他的是彌足珍貴的共同體經歷。這些經歷便以照片、自述等形式滲入他的記憶,精練為不可磨滅的情感印跡。在《擺渡人》中,外賣員辜勇與同樣奮斗在武漢“擺渡”一線的工友的擔憂是:疫情之后,我們是否會被遺忘?換言之,在抗疫共同體中這些邊緣職業的可見性,要如何維系于疫情之后的日常生活?對觀眾提出的問題則是:我們要如何將疫情中的各個職業群體,都視作生活中不可或缺、真實可感的平等共在?更不必說每一集結束時演員們摘下口罩面對鏡頭的正面特寫——不同職業不同神情的面容用不可回避的直視告訴我們:這個共同體曾如此親密而莊嚴地存在過,它絕不能被遺忘。
如此種種,皆是該劇透過職業化場景走向跨職業化的嘗試。它試圖提煉出這種超職業的共通性,將共同體、共同體中的不同群體以及不同人深深銘記。
不可否認,《在一起》的成功有其特定的創作語境與先天優勢。但在當下依然水平極度參差的職業劇市場中,它依然有著各方面值得借鑒的突出特質,其創作視野超越于大量同類作品。
首先,依然有部分職業劇并未突出要描繪的核心職業活動內容,而以言情、權謀等元素偷換摻雜。比如描繪公關公司職場圖景的《完美關系》便被網友戲稱為“職場瑪麗蘇”。其次,哪怕有了基本的職業內容,有些作品的具體描繪也高度失真,欠缺更符合現實職業活動的邏輯。比如作為日劇改編的《安家》雖然聚焦了房產中介這一職業基本的工作流程,但卻在許多片段中陷入了尷尬的生搬硬套,欠缺本土化的生活實感。第三,有些作品在職業描繪中欠缺平等視角,更無對社會現實的體察與尊重。比如《在一起》之前的抗疫劇《最美逆行者》,在多處職業活動描繪中貶低了女性的職業形象,將畏難、不專業、感情用事等諸多刻板印象加諸女性人物之上。這不僅不符合現實的抗疫情況,更在敘事中消抹了共同體的平等力量。第四,社會語境下的具體矛盾捕捉也時而被忽略。當一個職業群體在創作者的預設下被近乎孤立地描繪,職業性便成為了仿佛凌空高蹈的內在能力,而缺乏與整個社會系統的實質性互動。這一點恐怕是多數國產職業劇都難以做到的。
《在一起》幾乎規避了上述每一種錯誤,從而為當代國產職業劇指出了一種可能的方向。不僅要有豐富的職業活動內容,更要有與社會境況對接的生活實感,揭示建立跨越職業界限的共同體的潛能。由此,觀眾既能獲得對不同職業生活的了解,也將這種信息聯系于現實生活的困境,并與其他職業者形成共通感。在全球政治仍處動蕩的疫情期間,我們需要這樣的職業敘事,來凝聚一種包容異質性又積淀共融性的未來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