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雄心的跌落
——從《姜子牙》敘事紕漏說起

楊曉林

青春成長、熱血奮斗、人倫親情、冒險傳奇、團結友誼等“正能量”的主題，因為合乎人心和人性的需要，作為普世價值觀，幾乎一直被大多數(shù)大投資商業(yè)類型動畫片所青睞。而《姜子牙》卻另出機杼，可以說是“藝術雄心”過于膨脹而罔顧后果。

《姜子牙》成了2020年國慶檔現(xiàn)象級作品，但毀譽不一。譽之者，一曰主題高深。如“一人不救，何以救蒼生”等皆為粲花之論，令人耳目一新。二曰特效驚艷。如圈粉無數(shù)的萌獸四不相，特別是戰(zhàn)后廢墟、臺階天梯、北海鎮(zhèn)斧等源自《山海經(jīng)》《封神演義》和“三星堆文化”中的物象和場景，無不崢嶸軒峻，美輪美奐。毀之者，以為除特效外，從主題到人物、敘事脈絡、矛盾建構等八面漏風，不忍卒看。認為影片以3.6億元人民幣刷新國產(chǎn)動畫電影最高首日和單日票房，及獲得近15億元人民幣票房，乃是太公假哪吒之威，鋪天蓋地宣發(fā)和饑餓營銷所致，高開低走是必然的。

采摭群言，條分縷析《姜子牙》之紕漏及缺憾，我以為敘事破綻是表征，核心是主創(chuàng)對動畫大片的商業(yè)本質認知有偏頗。

主題表達齟齬難合

商業(yè)類型片一般都有一個普世認可的主題。《姜子牙》就主題而言，如“愿天下，再無不公”。“愿天下，再無謊言”。“是神，是妖，是人，不可欺，不可操縱，不可不救”。“一人如露水，蒼生如江海，并無分別”等皆可謂高大上。姜子牙揭竿而起，反抗元始天尊代表的至高無上的權威而言，這種反抗，是個人與集體的對抗，是個人與體制的較量。他毅然決然斬斷天梯，截斷人間與神界的聯(lián)系，有一種史無前例的“革命感”。不得不說，這個卓爾不群的立意在新世紀以來國產(chǎn)電影中可謂空前絕后。

影片倡導“人”的幸福要靠人自己來爭取，不能依靠神和權威的安排。這個主題是姜子牙由懷疑，反省，覺醒，到反抗的過程來表達的。但羸弱的姜子牙被塑造成了一個落寞的流放者，而不是一個行動的英雄。他煢煢孑立，踽踽獨行，不顧關山迢遞，涉險犯難探賾索隱，以解心中之惑。問題是，他的神力已被天尊封印，何以一洞悉天尊陰謀，就可小宇宙爆發(fā)，神威凜凜斷了天梯，如阪上走丸，以致言清行濁的天尊惡行被師祖發(fā)現(xiàn)，受到懲罰？按理，位高權重的天尊，對出身人類的姜子牙有提拔重用之恩，納忠效信的姜子牙與其決裂也應有所躊躇，應瞻前顧后，但影片卻讓姜子牙毫不猶豫斷了天梯，讓恩主身敗名裂，顯得寡情絕義。

況且，姜子牙不愿逢君之惡，斷了天梯，就是“絕天地通”，天上神下不來地，地上人上不去天，不讓神再來蠱惑人，干預人的生活。人也不再仰仗神，要用自己的智慧解決自己的問題，做自己的主人。這就讓姜子牙有了人本主義“先進思想”，他認為，“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無論是神、是人、是妖，皆不可欺，不可操縱”。這個震古爍今的民主宣言，甚至可以讓我們想起1871年由歐仁·鮑狄埃作詞，1888年由皮埃爾·狄蓋特譜曲的《國際歌》，其中有句宣言唱徹宇宙：“從來就沒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創(chuàng)造人類的幸福，全靠我們自己！”此等覺悟，在西方可以追溯到文藝復興時的資本主義啟蒙運動，而在中國則是晚近到清末民初，資產(chǎn)階級革命的興起。但這種意識卻被放到上古神話中，由于太過超前，顯得齟齬難合，幾近無厘頭惡搞。但影片又是莊嚴肅穆的悲劇風格，不像有嘻哈風的《哪吒之魔童降世》，這就讓主旨和人設不能珠聯(lián)璧合。

《姜子牙》強調人的幸福要通過人自己來爭取，那么人自己能得到嗎？從影片結局來看，不是姜子牙領導或者發(fā)動人類起來革命，通過斗爭主宰了自己命運，而是要靠“更高一級的領導”師祖——鴻鈞老祖來完成。若師祖不出手，對于元始天尊這個上級，道行尚淺的姜子牙照樣是束手無策。靠高段位的權威打倒了現(xiàn)有權威來實現(xiàn)這種“遠大理想”，說明姜子牙自己壓根就沒反最高權威，作為命運被神安排的人，顯然對自己的禍福是無能為力的，由此導致姜子牙的錚錚誓言成了游辭浮說，主題不能自圓，“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怎能不讓觀眾譏嘲四起？

顛覆了“電車難題”，消解了倫理難度

姜子牙秉持“用你自己的方式去成為一個真正的神”。由此既為蒼生、為伙伴、也為自己，以一己之力反抗天神，誘因即“救一人，還是救蒼生”的“電車難題”。

“電車難題”是著名的思想實驗之一，由菲利帕·福特在1967年提出，被用來批判倫理哲學中的功利主義。講瘋子把五個無辜的人綁在電軌上，失控的電車朝他們駛來，片刻后就要碾壓他們。你可以拉拉桿，讓電車開到另一軌道上，但瘋子在另一電軌上也綁了一個人。這時你怎么辦？一個人的命重要，還是五個人的命更重要？功利主義道德決策大都是根據(jù)“為最多的人提供最大的利益”原則做出的，因此必選救五人，只殺一人。但批判者認為，一旦拉了拉桿，你就成為不道德行為的同謀，就要為另一人的死負部分責任。還有觀點認為，身處這種狀況，就要求你要有所作為，你的不作為將會是同等不道德。在生命面前，無論何種選擇，都會面臨道德審判。總之，不存在完全的道德行為。以此矛盾構筑的電影如《天空之眼》《復仇者聯(lián)盟3》等都大獲成功，口碑極佳。

同理，在《姜子牙》中，只有殺了小九（蘇妲己），才會滅了被宿命鎖相連的九尾妖狐；而救小九，也就會救了九尾妖狐，從而使天下百姓罹難。元始天尊對“救一人，還是救蒼生”這個“電車難題”理解是，犧牲一人去拯救人間，這樣更值。這種功利主義觀點無疑會把姜子牙推向道德困境，以此可以彰顯人類理性的光輝。但在影片中，這個所謂的“電車難題”就是個偽難題，因為只要天尊解了宿命鎖，難題就迎刃而解。但天尊拿云握霧，要通過殺死九尾妖狐來消滅小九，通過消滅狐族來削弱人類，從而鞏固神的地位，因此他能否棄惡從善，解開宿命鎖？這應該是姜子牙要解決的核心問題。

影片的矛盾實質是心存善念，關心百姓興亡的姜子牙和居心叵測，欲殺戮無辜以鞏固權力的天尊之間的矛盾，而非“救一人，還是救蒼生”的電車難題。但在姜子牙的執(zhí)念中，救下每一個眼前之人才是真理。這樣就把“兩難問題”從理論上否定了。顯然兩人談的就不是同一個問題，這就使得姜子牙的觀點看起來“偉光正”，但實際上是“偷梁換柱”。這在思維邏輯由一個問題轉到風馬牛不相及的另一個問題之上，這是影片所犯致命的邏輯錯誤。

“一人不救，何以救蒼生”？是對“電車難題”消解，但沒了“電車難題”也就沒了哲學高度和倫理難度，使他面臨選擇時進退維谷的道德壓力歸零。影片的重心就不在于人如何在道德困境中突圍，而是遠涉險地尋求事實真相。因此在一定程度上幾近于公路片和偵探片，而“破案”過程由于過于簡單和有驚無險，顯得拖沓乏味，欠缺斗智斗勇的戲劇沖突累積和高潮處的正邪決戰(zhàn)，違背商業(yè)片“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敘事成規(guī)，由此導致觀眾智力沖浪的愉悅性大為降低。

人設單薄違和，捉襟見肘

姜子牙是個藝術片中的思想者，而非商業(yè)類型片中的“英雄”。姜子牙率領眾神打敗九尾妖狐，封神大戰(zhàn)告捷，即將被封眾神之長，但卻因心存一絲善念，怕傷及無辜而未誅殺九尾妖狐，導致神力被封印，貶到北海思過，失去了榮光。他陷入中年危機，出現(xiàn)了“認知失調綜合征”，苦思冥想在斬殺九尾妖狐時，所見女孩到底是誰？是否是天尊口中所謂的“幻象”？最終經(jīng)過有驚無險的求索，先后邂逅敬慕他的申公豹、冤魂不散，躡影藏形的猙獰狐妖、被宿命鎖和九尾妖狐連著的蘿莉小九、被封婚姻神，呶呶不休的瘋癲紂王、垂死的獵狐人等，最終查明了天尊陰謀，于是斬斷天梯，使天尊詭計大白于人神兩界。

在這個日暮途遠的故事中，姜子牙成了一個清癯的思想者，一個創(chuàng)作者要表達他自己對體制、對命運問題思考的代言人，由于姜子牙過于高冷，與普通觀眾期待的哪個“哪吒第二”式的熱血英雄大相徑庭。姜子牙中年大叔的形象與好萊塢動畫《埃及王子》中的摩西“撞臉”，同樣的形銷骨立，面容枯槁、六神無主，目動言肆，而姜子牙的“打神鞭”模樣和功能簡直就是對摩西神杖的拷貝。但身為希伯來人遺孤的摩西，被法老收養(yǎng)，成為麟子鳳雛，青年懵懂莽撞，中年奮發(fā)踔厲，身處埃及人奴役希伯萊人的歷史旋渦中，夾在回報法老養(yǎng)育之恩，和救族人出苦海的神圣使命中跋前疐后，最終在痛苦迷茫中做出理性抉擇，借神杖之力劈開紅海，懲治并震懾了法老追兵，率被奴役的希伯來人走出埃及追求自由。摩西是個有轉變、有成長和有弧線的英雄人物。而鳩形鵠面的姜子牙，躊躇猶豫如丹麥王子哈姆雷特，他的行動一再延宕，甫一弄清真相，價值觀就徹底崩塌，須發(fā)雪白，蒼然老矣。他只反上級，沒有成為一個徹底反體制的“革命者”，沒有領導人類爭取獨立和自由，缺乏商業(yè)片中“英雄”該有的氣概和魅力。

元始天尊變成反派，但幾近隱身。原著中封神大戰(zhàn)的真相是，闡教和截教意欲通過戰(zhàn)爭來分封諸神，建立天庭政權。但在《姜子牙》中變成了元始天尊（而非原著中的女媧）與妖狐通過私下交易來鞏固神權。天尊利用九尾妖狐升仙的私心，教她蠱惑紂王為非作歹，致朝政日非，民怨四起，再讓姜子牙乘亂伐紂，以救世之姿介入，一統(tǒng)三界。最終再兔死狗烹，抹除狐族，這與歷史上那些開國之君慣用伎倆如出一轍。姜子牙與九尾妖狐的矛盾是故事表層，真正矛盾是姜子牙和元始天尊的沖突。但譎而不正的天尊除了穩(wěn)坐神位，宣布只言片語諭旨外，戲份寥寥，幾乎要淪為幕后人物。以致這個矛盾的邏輯設置過于牽強隱晦，觀眾難明所以，這使姜子牙最終對師尊反叛的爆發(fā)，無法讓觀眾一起義憤填膺。

申公豹和小九的人設也很違和。申公豹在《哪吒之魔童降世》中是個因受不公待遇而變得城府極深的大反派，但在《姜子牙》中卻成了勇猛的傻憨憨，成了小迷弟。為了追隨偶像，他逃出天界，為給汲汲皇皇的姜子牙救小九贏取時間，挺身而出，與九尾妖狐對抗而壯烈犧牲。但在結尾竟然又“復活”了，他究竟死沒死呢？影片沒有解釋，這對觀眾的情感無疑又是一番戲弄。作為類似于好萊塢動畫中慣有的“黃金配角”，申公豹本來的功能是插科打諢，但實際上他的存在很尷尬，與影片沉郁悲憫的風格莊謔難調。此外，小九這條故事線也是殘缺不全，她的夢不知因何而起？若是九尾妖狐引誘她的妖術，那么丟掉一半元神的九尾妖狐是如何托夢的？影片沒有解釋。

“成人動畫”的定位與商業(yè)追求南轅北轍

毋庸諱言，商業(yè)片的目標就是高票房。而要“把錢掙了”，作品首先就要是個能滿足大眾精神需求和情感認同的商品，其次才是藝術品。對商業(yè)電影而言，在其作為藝術的三大功能中，認識功能和教育功能要服從于娛樂功能，主創(chuàng)不能為了表達自己的思想，而不顧觀眾的感受。故“寓教于樂”尤為重要，就是要觀眾在藝術娛樂中接受思想。《姜子牙》中的人生困惑問題，顯然是大多數(shù)為生計而忙碌普通人所難以遇到。而且自己為之奮斗的事業(yè)是對的嗎？價值何在？這是個牽涉信仰和價值觀的大問題。一般而言，藝術電影探討高遠的終極問題并無不當，但對于商業(yè)電影的廣大普通觀眾而言，過于抽象空洞未免就有點艱澀難懂，因此導致有人贊賞有人怨，訾議四起。

低開高走的《哪吒之魔童降世》一戰(zhàn)封神，攬金50億元人民幣的秘訣是：多類型雜糅，觀眾定位是以青少年為主、全齡向，即主角是青少年或者青少年之心性。這也是現(xiàn)今美日“巨無霸商業(yè)動畫”打遍天下無敵手的不二法門。而《姜子牙》在宣發(fā)中將其和《哪吒之魔童降世》并置，但所講故事、人設、藝術風格等和其風馬牛不相及。就此被認為是虛假宣傳，給人以《哪吒之魔童降世》第二部的誤導。《姜子牙》充滿暴力血腥和恐怖暗黑，無疑是部“少兒不宜”的作品，就此也讓抱著看如《哪吒之魔童降世》那類“合家歡”動畫期待的父母大失所望，產(chǎn)生了抵制和怨懟情緒。

《姜子牙》把商業(yè)動畫做成成人動畫，把少年兒童觀眾排除在外，本就犯了“要把錢掙了”的大忌，而且把動作片和黑幫片中“一根筋小老弟以下犯上，戳破老大局中局”的創(chuàng)意通過神話來演繹，可謂戛戛獨造，“不走尋常路”。但表現(xiàn)廟堂陽謀陰術和人主御下誑下之技的宮廷片，因為過于強調人性的暗黑和陰毒，和血腥暴力，令人血脈賁張的黑幫片、動作片和戰(zhàn)爭片一樣，大都不適合青少年觀眾為主的商業(yè)類型動畫來表現(xiàn)，就是涉及也會把暴力游戲化而消解之，把詭計喜劇化而淡化之。青春成長、熱血奮斗、人倫親情、冒險傳奇、團結友誼等“正能量”的主題，因為合乎人心和人性的需要，作為普世價值觀，幾乎一直被大多數(shù)大投資商業(yè)類型動畫片所青睞。而《姜子牙》卻另出機杼，可以說是“藝術雄心”過于膨脹而罔顧后果。

結語

總之，《哪吒之魔童降世》中有的“賣點”《姜子牙》都烏有，作為一部人物過少、臺詞隨意的“多無產(chǎn)品”：無笑點、無淚點，無痛點、主角無弧線、結構無草蛇灰線、無高潮、無大戰(zhàn)場面，對當下中國主力觀眾（青少年）的生活無指涉，無影射，觀眾找不到情感依托，遑論共情共鳴共歡喜？《姜子牙》口碑下滑，高開低走，給中國動畫再次敲響警鐘，“曲高和寡”對于商業(yè)片要不得，僅僅追求精美視覺特效乃是棄本求末，講一個精彩的全齡向合家歡故事才算秉本執(zhí)要。

“封神宇宙”欲效仿“漫威宇宙”席卷宇內，包舉天下，《姜子牙》摭拾封神故事，想續(xù)寫“哪吒傳奇”，其志可嘉。但踵武賡續(xù)是必須的，另起爐灶風險極大，是違反商業(yè)類型系列片“蕭規(guī)曹隨”之要義的。好萊塢動畫如“玩具總動員系列”“怪物史萊克系列”“冰河世紀系列”“賽車總動員系列”等珠玉在前，可師可法。而迪士尼經(jīng)典動畫里最另類《黑神鍋傳奇》因為恐怖暗黑，迥異于合家歡電影傳統(tǒng)而敗北。還有別出心裁，講三位公主和親途中愛上三個護衛(wèi)的《花木蘭2》亦淪為談柄，湮沒無聞。殷鑒不遠，只有“膽大不妄為”，輝煌才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