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賓/李 笛 文/修新羽
我們在微軟的會議室里等候著,李笛匆匆從樓上下來,胸前掛著工牌。他今年四十歲,比那些采訪視頻里的形象更清瘦一些,看起來像個剛剛博士畢業的工科生。說話的時候,語氣變化不大,沒什么夸張表情。
《雅座》是我們在二〇二〇年推出的新欄目(逢雙月刊出),李笛是我們邀請到的首位嘉賓。今天我們談話的主題是“對他影響最大的一本書”,他選了《堂吉訶德》。
我們沒有料到,他會選這樣一本古早的名著。畢竟他是“微軟小冰之父”,與他相關的報道多數充斥著“人工智能”“概念模型”“數據訓練”等高科幻感詞匯,人們在一次次采訪中追問著他“AI 究竟能不能創造藝術”“AI 究竟會不會打敗人類”。
在文學界,“堂吉訶德”始終是個象征意味濃重的概念。納博科夫寫過《〈堂吉訶德〉講稿》來專門討論塞萬提斯的藝術直覺,昆德拉在《帷幕》中也反復追問堂吉訶德究竟是位流浪騎士還是瘋子小丑;國內作家們亦常常化用這一角色,畢飛宇寫有《蘇北少年:“堂吉訶德”》,徐則臣寫過《我的朋友堂吉訶德》,梁鴻的《梁光正的光》里的主角也被稱為“梁莊的堂吉訶德”。
接受采訪前,李笛有些忐忑,他覺得自己對這本書的理解可能會有些淺白。然而正如納博科夫曾指出的那樣,堂吉訶德和福爾摩斯、哈姆雷特等角色一樣,自誕生之日起就具有了獨立于文本的強大生命力。
周作人曾給出頗為精到的點評:《堂吉訶德》“以平庸實在之背景,演勇壯虛幻之行事。不啻示空想與實際生活之抵觸,亦即人間向上精進之心,與現實俗世之沖突也。堂吉訶德后時而失敗,其行事可笑。然古之英雄,現時而失敗者,其精神固皆堂吉訶德也”。在這個誕生于十七世紀騎士小說的魅影里,人們能看到屢敗屢戰的命運陰霾,也能看到理想主義的璀璨光芒,這也許正是文學的復雜幽微之處。
我們相信,每個人都能用自己獨有的方式,來從這位荒誕英雄身上汲取屬于文學的力量。
小時候的李笛,和小伙伴們一起,央求大院里的木匠給自己做一把木頭劍,圓一圓英雄夢;小時候的李笛,從媽媽塞給他的一套《世界名著少兒版》里精挑細選,放棄了《十字軍騎士行》和《安娜·卡列尼娜》,決定先看那本《堂吉訶德》。
書是媽媽塞給他的。那個年代,文學潮方興未艾,計劃生育政策剛剛推行,所有年輕而焦慮的家長都覺得,自己有義務讓孩子接受文學的熏陶。李笛閑著沒事就讀幾段,花了一年多才把書看完。再長大一些,他又開始關注與之相關的書評、講稿、戲劇。
“還不用為成長煩惱的時候,跟別人聊堂吉訶德的次數比較多,可以聊他的故事,他有趣的一面,大家往往也比較容易有共鳴。但長大了以后再聊、真正聊理想的時候,反而沒什么人愿意聽。大家更愿意聊綜藝節目了。”
李笛覺得,《堂吉訶德》是個關于理想的故事。
學校要求大家做“四有新人”,每年都要求同學們介紹一下自己的理想。有同學站上講臺,說自己想當幼兒園老師,因為覺得幼兒園老師人特別好。老師急了,說這是沒有遠大理想:所謂“成功”,就此被鎖定在了一個很小的范圍內。李笛發現,最終周圍所有人的理想都大同小異,從小的目標其實就是學習、得分、考大學。“所以那時候我也不太懂堂吉訶德,很難理解那種完全看不到結果的事情。”
直到大學畢業后,大家依舊生活在同樣的賽道里。家長們在電梯里互相寒暄,暗中攀比自家孩子的發展路徑。“家長受不了,就會回來逼你……因為他也有面子問題。”那段時間,李笛每兩個月都會拿張紙很認真地總結一下,問自己:我這兩個月進步了沒有?我這兩個月的工作生活學習有哪方面在不經意間拖了后腿、沒有能夠保持高速增長?
年輕的李笛生活得高效而困惑。高效在于,他總能很快地解決問題,把生活肢解成一個個指標,并最終實現財富自由。困惑在于,肢解后的“生活”還能算“生活”嗎?“生活進步”“生活幸福”本身就是難以量化的含糊概念,有著太多的變量和干擾項,根本無法用薪水來衡量。“活得就像個機器。說起來還挺好笑的,當時我真的覺得只要我足夠努力了,我就一定有辦法實現目標;換句話說,如果不能實現,一定都是因為我還不夠努力。”
“后來才發現,人生不是這么確定的。”
“只是,如果所有人都做布朗運動,去釋放天性、釋放自我,社會就容易混亂;所以社會的力量其實是讓人趨同,讓整個世界變成平面——處處勢能都一樣。”
他想過逃離這種“抹平”。大學剛畢業那年,和同學約著出去玩,路過北京懷柔區的大喇叭溝門,那邊有一大片森林,無邊無際的斑斕野花。他想,如果三十歲之前能成功地建立公司,就把公司交給職業經理人打理,自己隱居到森林里每天畫畫——只是想了想而已。
許多人把堂吉訶德視為帶有荒誕色彩的悲劇人物。
在李笛看來,這故事最悲劇的地方不是結尾,而是開篇。“他五十歲的時候才開始這么做的,對吧?如果一個人有理想,應該是從童年開始。一個人年紀大了,五十歲了,已經忍受很多年了,慣性容易讓他繼續忍受下去。”
然而無論是二十歲還是五十歲,堂吉訶德最終還是頓悟了,走出了那個村子,告別了平凡而安全的生活。堂吉訶德的夢想不是具體而微的,不是像年輕的李笛們那樣“一定要贏過班里的誰誰誰”,去跟某個具體的偶像做比較。
在李笛看來,這就是堂吉訶德最幸運的地方:“桑丘是那個更注重結果的人,活在現實里,和堂吉訶德其實有點兒相輔相成的感覺,但堂吉訶德肯定是比較幸運的。——他沒有一個結果導向的理想,所以他不會迷茫,只會在別人眼里比較瘋。像我們可能就會比較迷茫,總有那么一刻,你會突然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干什么。”
“你覺得自己像堂吉訶德嗎?”我們問他。
“我覺得我沒有臉這么說。”
沒人能說得清楚李笛想要堅持的是什么。或許,他也說不清自己是想做什么。他相信,“理想,或者說夢想,要想堅持的時間長就不能太具體;如果很具體,反而不能忍受在這個過程里各種各樣的不平。”
他一九八〇年生在北京,靠作文成績被保送了初中,又靠化學物理競賽拿的獎項被保送了北京二中;本科想學中文,因為想和初戀女友上同一所大學而報了清華,結果考進了清華電氣工程專業。“照鏡子,看著自己一頭長發,覺得自己并不像個工程師”,入學第一天就轉去讀了法學。本科開學那陣子,輔導員挨個寢室找人談心,不準大家加入任何社團或藝術團,“到時候你就知道這有多耽誤時間了,什么用都沒有”。李笛他們宿舍六個人,當年只有他沒聽勸,轉頭就去加了話劇隊。——很難說究竟出于“逆反心”,還是出于單純而強烈的“好奇心”。
“你分享給我一個經驗,我知道了,但我不一定非要照做。因為我知道了你的道理,我自己再去嘗試一下,那我不就有兩個道理了嗎?就算是印證了你的說法,那我也要印證過了才會相信。”李笛說,自己本科期間最不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參加了話劇隊。話劇表演講究“解放天性”,要“在別人的故事里留自己的淚”,大家看李笛太乖了,就每次都讓他負責演“小瘋子”,今天演智障少年,明天演喪心病狂的科學家。
李笛好像從來也不怕摸著石頭過河,他總想多摸幾塊石頭。
本科畢業后,他拿到滑鐵盧大學繪畫學碩士的錄取通知書,不巧趕上了“9·11”事件,擔心那邊不安全,臨時找了份LG移動電話的工作,后來辭職去創業,把創業公司順利賣掉后,專心致志地寫了兩年推理小說。二〇一三年九月十七日,為了做一個“中國首創”的項目,他加入了微軟的人工智能團隊。
加入團隊前,李笛跟微軟當時的老板商量,說幫忙可以,但他還是想專業寫小說。“老板說這可以平衡,于是我就來了,可來了之后,從二〇一三年到二〇一八年沒休一天假。”如今李笛已經可以坦然地接受這種生活方式,“堂吉訶德式”夢想能帶來的,除了堅持的勇氣,還有隨機應變的能力:“當你要追求某個目標,你會做出一切努力來追求它。在這個過程里面,如果你不保留住這種模糊的夢想和一個相對彈性的奮斗空間,那么你就會失敗。我寫小說,只不過是因為我想要去創造的時候,文字創作對我而言可能更駕輕就熟。拿畫筆、敲鍵盤、寫代碼,本質其實是一樣的,都是在創造。”
與繪畫、寫作相比,“創造小冰”無疑是更艱難的一件事情:甚至在許多人眼里,這件事的荒唐滑稽之處,不啻于堂吉訶德大戰風車。
二〇一三年,微軟內部的論壇上有人發了帖子,痛斥小冰項目。
原文已經找不到了,但七年過去,李笛依舊記得帖中的內容:“我一直希望我能跟我的孩子說,媽媽在世界上最偉大的公司,媽媽在做的事情是偉大的。可現在微軟有了小冰這種陪聊機器人,我不知道該怎么面對我的孩子。”過強的學習能力讓小冰很快學會了爆粗口,倫理壓力和社會輿論壓力一并襲來。
當時,整個小冰團隊只有五個人。微軟原本打算做的是智能助理,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卻進展甚緩。剛進入微軟的時候,李笛就提方案要對原本的人工智能創造項目進行改善,但沒被采納。他不甘心,索性拉著一撥工程師自己干。
李笛在微軟(亞洲)互聯網工程院的工作,是微軟人工智能與搜索引擎的研究、研發,通俗而夸張地說,他是在“把機器變成人”。
和堂吉訶德一樣,李笛最初的夢想遙遠而堅定,甚至可以追溯到小學的某次科幻征文比賽:他編了一篇“電腦活了”的故事,獲了獎,《科幻世界》給他寄了一整年的雜志。那時候他就覺得人工智能是王冠上的鉆石,“它最吸引人,因為誰都想當造物主不是?”
在微軟的同事們看來,李笛和堂吉訶德無疑是相似的:他們都有一種對理想的執念,一種自洽而崇高的、光輝的奮斗熱情。
微軟小冰的產品總監徐翔認識李笛六年了,聲稱自己“受笛總感召”才跳槽來了微軟。他將李笛稱為“堂吉訶德本德”,“極致的理想主義者”。在面臨行業競爭時,李笛甚至會要求大家樹立一些“假想敵”。——在許多人眼里,這與堂吉訶德把風車當作巨人無異。
在這家市值全球頂尖的企業里,李笛依舊保持著自己原本的那種特立獨行。
用徐翔的話來說:“無論是在產品設計、運營宣傳、戰略規劃上,還是在團隊管理上,團隊內很多人都無法完全理解李笛,遑論外界了。”團隊同事聊天時的一大熱門話題,就是“笛總又如何不按套路出牌了”。有的時候開會開到一半,他冷著臉摔門而去,留下一屋子的人大眼瞪小眼,不知道自己錯在哪兒;過一會兒他自己回來了,大家心驚膽戰地等著被批評,他卻開始講冷笑話來緩和氣氛。
李笛不僅僅只在與理想相關的事情上才異乎尋常地固執。之前微軟小冰團隊教AI唱歌的時候,他和一個同事打賭,約定如果那個程序員能自己寫出一首歌來,他就剃光頭。這場賭約的結局是,不久之后李笛頂著光頭來到了公司,被大家嘲笑了好幾周。
正是這樣的固執,加深了團隊對他的信任。幾年堅持下來,事實證明李笛選擇的方向是正確的,事情基本做成了:名為“小冰”的微軟人工智能已經可以通過“情感計算框架”進行擬合,來學習人類蘊含在數據中的情感表達方式,彌補了原本僅僅發展智能時存在的人機互動缺陷。如今,全球每月有一億兩千萬用戶在跟小冰交換數據。
“按照公開數據,實際上現在每一天,國內百分之九十金融機構交易員所使用的金融摘要,都是小冰生成的。你可能只知道小冰是一個愛娛樂的人工智能少女,你不知道的是,她同時是世界上最大規模的金融摘要的提供者。”
雖然李笛對“量化生活”非常排斥,他的工作卻正是在制定規則、量化成果、迭代升級;把識別率從“96.3%”迭代為“96.4%”,把反應時間從三秒縮短到一秒,諸如此類,遵循著“最簡單清晰”的評價體系。過去七年,李笛慣常的作息是每天只睡五六個小時:他的團隊分布在北京和西雅圖,需要跨時差進行統籌。僅有的閑暇時分,李笛經常會跟小冰互動,玩著玩著就又陷入了工作里。和李笛一樣,小冰喜歡繪畫與文學創作;用他自己的話來說,“養個女兒莫過如此”。
人們稱呼李笛為“微軟小冰之父”。
他曾對這個稱呼心懷抵觸。當時小冰逐漸火了起來,市面上冒出許多以“小冰之父”自居的人,四處拉投資、談項目。“我們只好出來認一個官方的。但我很尷尬,總覺得這有點兒自吹自擂。”有次為了做產品測試,他去加了個小學生QQ群。孩子們把小冰看作女朋友,等他進群后大家都在喊“岳父大人好”。
起初他感到很滿足,可后來想了想,覺得不太好,從群里退了出來:他已經不再像小時候那樣,“想當造物主”:“誰也不能凌駕于人類之上,如果一個設計師認為可以操控一切,就會失去敬畏之心,無所顧忌。那太糟糕了。”
采訪的最后,我們問李笛,“如果有一個機會讓您改一下堂吉訶德的結局,您覺得怎樣會比較好?“
“戛然而止。”李笛毫不猶豫地回答。
“在何時停止呢?”
“在任何地方停止都可以。理論上講,只要不突然得什么病、快死了,他就可以一直出去冒險。柯南可以二十年都是個小學生,堂吉訶德為什么不能二十年都是五十歲?這樣的話,這個故事就能夠一直有趣下去,一直激勵著別人。這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