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羅坤瑾 陳麗帆
新聞真偽問題與新聞倫理、職業道德、公眾知情權等密切相關。虛假新聞在傳統媒體時代就一直存在,在社交媒體時代的傳播與擴散愈加甚囂塵上,傳播技術的革新在一定程度上加劇了虛假新聞的傳播。關于“新聞打假”的話題一直為學界、業界所熱議,然而,虛假新聞的根除并非易事,虛假新聞從未在大眾的視線中消失。究其原因,主客觀因素皆有。一是傳播主體的意愿,造假可能帶來的功成名就誘使傳播主體無視職業倫理道德的約束;二是娛樂觀感的享受使得接受客體獲得滿足感;三是虛假新聞所帶來的豐厚利益誘惑著新聞機構進行默許性的松散管制。虛假新聞帶來的后果是公眾社會信任度逐漸降低,公眾對客觀世界的認知產生偏差,不信任的社會風氣蔓延,繼而帶來公眾情緒的焦慮、恐慌,直至失去理性。
虛假新聞不僅動搖著公眾對新聞業的信任,還激起公眾對社交媒體的批評,很多人認為社交媒體沒有采取更積極的對策,這導致了社交媒體上的虛假新聞甚至多于真實新聞。而在傳統媒體新聞生產流程中有一道必要工序,即事實核查。復查糾錯的事實核查程序能夠糾正在新聞生產過程存在的常識性,甚至違背倫理的錯誤,是保障媒體新聞質量的重要關口。20世紀20年代,《時代》周刊設立了早期的事實核查團隊,至20世紀中后期更多媒體陸續設立事實核查部門,事實核查起到了加強社會信任、捍衛正義的作用。在當前新媒體環境下,伴隨著社交媒體影響力的愈發強大,新聞造假現象也愈發嚴重,這使得事實核查更加受到關注。
社交媒體用戶傾向于相信符合其理念的新聞,這使得他們在面對符合其觀點的虛假新聞時更容易輕信。臉書(Facebook)曾嘗試舉報虛假新聞,但事實證明這種做法并無效果。社交媒體新聞與傳統媒體新聞之間存在三個重要區別,這使得社交媒體用戶難以識別假新聞。
其一是用戶心態。人們在訪問社交媒體時會帶有享樂主義的思維方式。當處于享樂狀態時,人們對享樂的消極追求使其不愿花費精力進行批判性思考。因為拒絕新的信息認知比重新評估預先存在的認知更為簡單,所以大多數人傾向保留其現有的意見,放棄對虛假新聞的判斷。其二是新聞創建者。在社交媒體上,任何人都可以創建“新聞”。在用戶生產內容(User Generated Content,UGC)的消費生產中,新聞報道有別于傳統媒介渠道的生產機制,把關與控制的力度降低,作為事實真相的發現者和探索者的互聯網用戶通常在傳播新聞之前很少考慮核查事實。其三是新聞來源。社交媒體通常會展示許多不同來源的新聞,用戶不會對新聞來源進行選擇。由于確認偏見,人們更有可能相信并分享與其信念相符的文章,虛假新聞即利用了這一點。而傳統媒體的用戶則首先選擇新聞來源,如報紙、電視、在線新聞站點等,他們通常會關注來源的性質。
媒介技術的更迭延伸了公眾的自我表達欲望,使其沉浸在虛擬鏡像中不能自拔,甚至顛覆公眾的認知判斷,寧可以虛幻的美取代現實的真。無論是傳播主體還是接受客體,對真實信息的追崇都不再是堅定的信仰。此外,社交媒體用戶還將自己沉浸在人際交往關系和社交媒體內容生產的互文之中,以多種方式重建他們的網絡圈層關系,并以此來判斷網絡圈層交往中的信息真實性。新媒體用戶對社交媒體形成依賴有兩大原因:一是維系交際圈層的聯系,二是在社交媒體使用中重塑自我。無論是在社交媒體交流中表情符號的使用,還是表情包的轉發,都帶有社交面具的偽裝性,用戶更愿意以這種交流方式塑造自己的社會角色。在真實與虛擬之間切換的用戶,對虛假信息的接受與傳播彌合在網絡交流空間中。當處于交際需要的偽裝成為人際交流的潤滑劑,用戶自然能接受虛假信息。在社交媒體擬態環境中的交際帶有表演性質,助長了用戶對虛假信息的濫用、擴散與傳播。
新聞媒介市場化導致發行量、收視率、收聽率成為衡量媒介成敗的決定性指標。虛假新聞的滋生區域往往是容易引起人們關注,但也容易被欺騙的地方,例如,大眾對弱勢群體往往會給予較多的關注。對遭受不幸的人抱有同情心是人的天性,同情弱者也是出于移情效應的感同身受。然而,在新媒體傳播中,公眾的同情心卻一再被利用。挑動公眾敏感神經的網絡慈善詐捐、虛假醫療救助等信息不斷損耗公眾對社會的信任度。因此,所謂關注弱勢群體的報道往往并未深刻反映社會的真實情況。以商業利益為生產目標的新媒體從業者,不再以核實信息真偽為主要的倫理標尺和媒體自律規范。這是媒介核實機制缺失帶來的虛假新聞泛濫的現實困境。
歐美國家的事實核查發展較早。在過去的十余年中,事實核查在美國的競選活動中已經占了上風。事實核查已成為個人分析政客演說詞真實性的方法之一。在2008年美國總統大選時期,就有好事的網站對奧巴馬演說的可信度產生質疑,在其接受民主黨總統提名演說的第二天,FactCheck.org就公布了事實核查的結果,其結論認為奧巴馬演講有七點浮夸之處。到了特朗普競選總統時,美國的自媒體更是炸開了鍋,各種虛假新聞鋪天蓋地地傳播,演繹出美國總統競選史上虛假信息最為泛濫的一次奇觀。虛假新聞在自媒體上進行病毒式的傳播給所有美國人敲響了警鐘。2016年,美國新聞學會發布的媒體公信力報告顯示:在近20年間,美國傳統新聞媒體的公信力總體呈下降趨勢。對美國民眾而言,新聞導向有偏見和新聞內容不準確是他們對媒體喪失信任的重要原因。對此,《紐約時報》在“布萊爾事件”后要求各部門領導和編輯記者的匿名消息來源要控制在最少的范圍內。
新聞媒體的事實核查使公民能夠決定哪些信息需要內部化,哪些信息可以忽略。新聞界通過協助公民評估競選廣告的準確性,在選舉過程中發揮至關重要的作用。社交平臺上虛假新聞的泛濫,一是歸咎于公眾對負面新聞的過度興奮,公眾媒介素養偏差導致虛假新聞的二級傳播呈幾何式擴散;二是在造假與打假的過程中,傳統媒體與社交媒體的惡性競爭助長了虛假新聞的傳播。具體來說,美國事實核查具有如下特點:
一是重點考量事實的可核查性。確保新聞的準確性是媒體人必須遵守的準則,這是衡量新聞價值的基本前提。在眾多事實核查網站中,最有影響力的是FactCheck.org。該網站于2003年12月上線,掛靠在賓夕法尼亞大學的安南堡公共政策研究中心。網站的工作人員大多是多年奮戰在一線、擁有豐富實踐經驗的媒體工作者。網站的功能是,網民可以對網絡流行的各種謠言進行在線提問,該網站負責揭穿病毒式謊言以及澄清基于部分事實的謠言。西方新聞倫理認為,發布和傳播事實性的虛假新聞屬于傳播者的道德問題。社交媒體也普遍承認虛假新聞是目前所面臨的重大問題。
二是操作規則注重技術性和科學性。傳統的人工核查無法做到對社交媒體海量信息的核查,基于人工智能和大數據的自動化解決方案比人工核查快速有效,后者已成為目前主要的事實核查手段。美國Storyful網站研發出一套信息監測工具——“新聞專線”(Newswire),可對社交媒體上的信息進行實時監測。同時,網站會在所有社交網站平臺上搜索消息源的足跡,使用肖像技術、嵌入式數據技術和定位技術找到新聞消息原始的上傳者,以確認此新聞發生的時間、地點等。當然,事實核查自動化除速度要求外還面臨其他設計挑戰,如所使用的過程必須足夠透明,以便可使用戶找到可信的推薦人。
三是消息來源評級。為了確保新聞報道的真實性和準確性,絕大多數國家的新聞職業準則都要求記者在新聞報道時必須清楚地交代消息來源,擁有可靠、準確的消息源是保證新聞真實性的關鍵。《紐約時報》就曾曝出過記者造假的丑聞,虛假信息的傳播致使媒體公信力跌入低谷。研究表明,消息來源的評級影響了社交媒體用戶對文章的信任度,并且評級背后的評級機制很重要。為減少虛假新聞,美國社交媒體還會在文章首次發布時運用來源評分的解決方案。社交媒體可根據先前的文章對來源進行連續評估,并且可以將所得的來源評分與來源發布的后續文章相關聯,從而避免了事實核查解決方案的延遲。在消息來源評級中,專家起著重要的作用。社交媒體用戶選擇的文章大都與他們先前瀏覽過的主題相關,這些主題在其頭腦匯總已經形成了刻板意見。用戶在遇到與他們預先存在的意見相一致的信息時,會更傾向于相信它們。專家評級對用戶信念的影響取決于用戶如何看待專家評估文章。專家的評級強調功能聲譽,因為專家具有評估“客觀”事實的能力、知識和標準。
綜上所述,美國對虛假新聞的核查強調信息來源,通過專家評級和網頁評級來進行核查,并對事實之間的關聯性進行檢驗,核實時間、地點、人物及事件的細節等。還強調對新聞的整體觀照,反對片面評價,主張應符合事物發展的趨勢與規律,反映事物的本質特征。這是理解新聞真假的核心所在。
在如火如荼的融媒體傳播環境下,國內的事實核查機構逐漸興起,較有代表性的平臺有人民網《求真》欄目和騰訊《較真》欄目等。人民網《求真》欄目創辦于2011年,通過傳統的調查研究來甄別網絡上熱點話題的真實度,是我國第一代事實核查機構的典范。騰訊《較真》欄目開創于2015年,于2017年升級為專業化事實核查平臺,2018年又推出“較真辟謠神器”的小程序,進一步降低辟謠和事實核查的門檻。平臺在內容呈現方面借鑒了國外標簽分級多層評價的方式,在每篇查證文章的標題右側借助標簽進行分級,將信息劃分為真實、有疑問和虛假三個級別。
然而,我國目前第三方的事實核查機構還不夠健全,無論從機構的數量、規模還是從技術手段來說,與國外的核查機構相比還存在一定差距。我國事實核查歷史較短,機構較少,政府、媒體、高校與企業之間的合作也較為缺乏,核查數據難以實現資源的整合與共享,造成技術瓶頸與數據浪費。因此,可從三個維度考量我國社交媒體事實核查的路徑搭建。
披露透明度涉及新聞制作人是否對新聞的制作方式持開放態度,參與透明度則旨在使受眾參與新聞制作過程。數字通信技術和數字出版的興起重新喚起公眾對透明度的需求,為了滿足受眾的需求,事實核查員可以全面地介紹事實核查的結果。《國際事實核查網絡準則》強調了事實核查方法、資金、組織以及信息來源透明的重要性。事實核查人員應使用可靠的信息來源,如專家的聲明、外部文件、圖片或其他類型的背景信息(歷史或地理數據),通過降低這些資源的訪問難度,可以使受眾追溯其工作,并在理想情況下對所討論的信息進行評估。此外,第三方事實核查機構可采取開放式核查,充分調動互聯網用戶的積極性,鼓勵用戶參與到核查的生產過程中來,依賴公眾的理性,在核查中留有足夠多可供更正和檢查的空間。互聯網用戶參與式核查也是提升網民媒介素養的一種路徑。如騰訊的“較真”平臺發動用戶參與,促進個體協作,凝聚群體智慧。除邀請各領域專業人士、機構、媒體參與事實核查外,各板塊還邀請用戶提供想要核查的信息內容,通過互動問答、嵌入游戲元素的手段吸引用戶參與。
目前人工智能技術中的自然語言處理(Natural Language Process,NLP)技術,主要是指語義識別、開放域對話聊天、基于任務的對話、自動翻譯等。基于文章信息的核查方式旨在核查新聞中關鍵信息的正誤,而通過自然語言處理技術可以確定網絡新聞的核心語義,并將其與相似網絡信息進行比較。很多虛假新聞是有跡可循的,這些虛假新聞只是對真實新聞進行改動或者只是將同類新聞進行嫁接而形成,可以通過內容核查算法與原始新聞進行比對的方法進行甄別。我國事實核查機構還可充分利用區塊鏈技術來核實事實。區塊鏈采用開放式系統,具有公開透明的特征。通過算法開源保證業務邏輯可信,這種透明性體現為向所有用戶公開數據,將數據的使用權還給用戶。同時也專門針對用戶隱私提供保護,用戶通過認證與確權才可以被納入區塊鏈。但是公開透明并非通過引入公眾而模糊媒體責任,而是將責任進一步細化與明晰,以確保信息可追溯。
目前,我國現有的法律條文對事實核查機構應具備的資質、核查的范圍、核查對象的權限等尚無明晰界定,這導致第三方事實核查機構的申報存在困難,也導致我國事實核查機構存在數量少、規模小、范圍窄等難題。首先,應對事實核查機構的核查權限進行規定。一些社交媒體平臺往往采用簡易辦法,借助人工審查或技術手段,自行篩查刪除不當內容來應對國家的網絡管理,但這種簡單的辦法往往因為缺乏法律程序的支撐而損害公眾的知情權與表達權利。如果不對社交媒體平臺限定核查權限,任由社交平臺管控互聯網用戶數據的刪除或保留,就可能存在較大的社會風險。其次,應制定相應的管理辦法考核事實核查人員的資質。各行各業的專業人士需要具備權威的資質認證方能上崗,事實核查員應有別于記者,應該比記者具備更多的技術手段和鑒別新聞真偽的能力。事實核查人員具備相應的資質才能從事此行業,以此為規范有助于解決國內社交媒體虛假信息泛濫所帶來的社會信任危機問題、公民知情權與隱私權問題。
健全我國的事實核查機構設置及核查制度,須將其放置于我國的社交媒體環境中。有別于歐美國家的事實核查特點,我國事實核查的宗旨在于保障公民的知情權與表達權利,監督政府及其他社會機構的日常運作,讓一切公權力在陽光下運行,接受事實的檢驗,保障輿論傳播環境的透明度與權威度,增強政府機構的公信力,保障社會秩序有條不紊地運作。而搭建事實核查的路徑需要人力、物力保障,技術支撐及法律制度保障。在我國互聯網用戶中,自由職業者、公民記者、職業拍客等數字勞工群體龐大,常年活躍在社交媒體平臺從事內容生產。吸引他們參與事實核查過程,既是降低核查成本也是提升網民媒介素養的路徑。隨著高新技術手段的不斷發展,自然語言處理技術、區塊鏈技術、腦神經認知科學技術等的運用必將大大提升事實核查的效率和準確性;而相關法律法規的完善也必將使事實核查惠及大眾,成為公民必備的一種信息素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