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郭冠清
黨的十八大以來,我國貧困人口從2012年底的9899萬人減少到2019年底的551萬人,貧困發生率由10.2%降至0.6%,取得了脫貧攻堅的決定性成就。“十四五”時期,將是我國跨越中等收入陷阱、踏上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新征程的重要時期,我國農業農村發展的重點將從脫貧攻堅轉向農業農村現代化建設,這一時期除了需要建立有效的防止返貧機制外,還面臨著分散的農戶與現代農業對接困難、農業的全要素生產率低下和農產品結構性調整等方面的挑戰。為了給“十四五”時期農業農村現代化的發展提供有效對策,本文以馬克思的“生產力-生產方式-生產關系”原理為基礎,以經濟史料為支撐,借鑒現代經濟學的工具,對人民公社制度和家庭承包制度取得的成就和局限性進行分析,對進入新時代以來農業農村現代化取得的成就和“十四五”時期面臨的挑戰進行研究,并提出相應的政策建議。
新中國成立以后,以毛澤東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對農業發展問題進行了深入思考,基于延安時期的經驗和中國工業非常薄弱的實際,放棄了蘇聯先機械化再集體化的發展模式,選擇了農業合作化這一中國特色的農業發展道路。在毛澤東同志的號召下,我國迅速掀起了農業合作化運動的高潮,農業生產合作社的數量從1951年12月的300多個增加到1953年12月的14000多個。
對于農業生產合作社這種由政府引導、農民自愿組織起來的生產方式是否能促進生產力的發展,毛澤東曾明確講過:“農業生產合作社,在生產上,必須比較單干戶和互助組增加農作物的產量。決不能老是等于單干戶或互助組的產量,如果這樣就失敗了,何必要合作社呢?”對于農業生產合作社的生產關系,毛澤東同志批判了一些錯誤傾向,指出:“在有些地方,他們在工作中犯了一些錯誤,例如:一方面排斥貧農入市,不照顧農民的困難;另一方面又強迫富裕中農入社,侵犯農民的利益。”1955年毛澤東還親自編寫了約90萬字的大型文獻《中國農村的社會主義高潮》,熱情謳歌農業合作化成果。
雖然合作社這種生產方式與當時我國農業的生產力發展水平相符,在生產關系上也具有社會主義的性質,但是由于它無法滿足國家工業化戰略的“以農補工”的需要,或者更進一步說,國家工業化戰略所需要的資金積累無法通過工農業產品價格“剪刀差”的方式來提取,因此,就我國當時的整體生產力水平來看,仍然不是一個最優生產方式選擇。為了國家工業化戰略,客觀上需要一種能夠對農業實施糧棉油統購統銷、由國家可以控制的生產方式。人民公社就在這種背景下誕生了。
對于人民公社,我們一定要將它與人民公社運動區分開來。“大躍進”時期由合作社非自愿性組織起來的以“一大二公”“公共食堂”為主要特征的組織(一般稱為“大公社”),嚴重背離了唯物史綱的“生產力-生產方式-生產關系”原理,不過是“共產風”“浮夸風”下的異化組織,并不是人民公社本身。在1959—1961年經歷了罕見的農業危機后,以毛澤東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開始認識到“大公社”存在的嚴重問題,從1962年2月開始將核算單位從公社下放到生產隊,形成了“人民公社、生產大隊、生產隊”三級所有“隊為基礎”的真正意義上的人民公社制度。這種生產方式直到1983年10月才正式宣布取消,歷時20多年。
從治理體系來看,人民公社政社合一,農村基層黨組織高效有力,農民組織水平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社會組織長期穩定,農民與國家之間的對接成本非常低。需要強調的是,人民公社制度不僅保證了我國行政體系的高效運轉,而且在國家工業化急需資金的情況下,還建立健全了一整套社會保障制度,例如面向全體社員的公共衛生保健制度、“五保戶”政策等。
人民公社通過稅收方式、“剪刀差”方式、儲蓄方式為工業化提供了大量的資金積累。1952—1990年農業為工業提供了約1萬億資金,平均每年高達250億元;僅人民公社時期,農業為國家工業化建設就提供了多達5400多億元資金,這在當時是一個天文數字。
在人民公社時期,我國農業也取得了巨大進步和顯著增長,農業的各項指標均有較大幅度的提高。就糧食生產而言,糧食產量從1962年的1.60億噸增至1982年的3.54億噸,增長幅度高達121.3%,其年均增幅差不多是美國的一倍,比蘇聯和同是農業大國的印度也高出許多。在農業產量提高的同時,生產條件也得到很大改善。從1962年到1982年,農機總動力從1029萬馬力提高到22,589萬馬力,提高了近22倍;用電量從16.1億度增加到396.9億度,提高了近25倍。到1980年,我國農業現代化水平明顯超過了曾經與我國處于同一發展水平的印度和巴西等國,而且在一些指標上已接近或超過了部分發達國家。
上述可以看出,人民公社這種生產方式是在國家工業化建設特殊階段,一種既能促進生產力發展又能理順生產關系的制度安排。由于人民公社生產隊成員彼此非常熟悉,甚至具有血緣或擬血緣關系,交易成本并不很高,偷懶等現象在很多地方并不明顯,對社會生產力利用遠高于原子化的個體。但這種制度的最大缺陷是對農民的積極性調動不足,大部分產出被國家統購統銷轉移,產出與分配之間并不存在完全的關系,農民和家庭無法獲得剩余索取權,生產隊長也缺乏監督的激勵。
以家庭為經營單位的生產模式并不是一種全新的生產方式,1956年在浙江永嘉縣曾經出現過,20世紀60年代初安徽等省區也興起過。人民公社之所以沒有解決溫飽問題,也并不完全是由于缺乏激勵機制的生產方式,與過低的收購價格、“以階級斗爭為綱”為主要特征的意識形態束縛都有關。從某種意義上講,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生產方式不過是人民公社時期家庭副業的升級版。
農村這場被科斯和王寧稱之為“邊緣革命”的改革,一旦興起,就產生了前所未有的生命力,例如,1979年小崗村糧食產量高達13.2萬斤,是1966年到1970年5年的總和,而油料的產量達到3.5萬斤,是過去20多年的總和。農村改革另一個突出亮點是“鄉鎮企業的異軍突起”。到1984年底,全國鄉鎮企業規模已達到606.52萬個,就業人數達5208.11萬人。鄉鎮企業并不是制度設計的結果,它是在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產生的剩余勞動力的推動下誘致性制度變遷的結果。
從治理體系來看,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解構了人民公社“政社合一”體系,農村進入了“村民自治”的階段,原有的社會基礎被打亂,新的社會基礎并沒有很好地建立起來,尤其是在市場經濟制度確立后,小農戶與市場經濟之間、小農戶與大政府之間的對接非常困難,收入不平等也引發了許多人民公社時期并不存在的問題,而且這種亂象,并沒有隨著農業稅的取消和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的興起而改變。
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對農業生產貢獻主要在改革開放初期。我國糧食產量從1977年的2.83億噸到1984年提高到4.07億噸,而在1985—1990年間,全國糧食產量一度在4億噸上下波動。小農戶面對復雜多變的市場環境,暴露了其劣勢。也就是說,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在解決了農民吃飯問題之后,其效應開始減弱,農村在經過一段快速發展之后,又逐漸陷入了困境,“三農”問題逐漸顯現。
當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的活力基本釋放完畢后,我們以什么理念來指導農業農村的發展,才能破解“三農”難題呢?以習近平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面對我國經濟發展的新形勢、新問題,提出了以創新為動力的新發展理念,并將它用于農業農村經濟建設之中。創新、協調、綠色、開放、共享這五大發展理念既相互協調、相互融合,又各有側重。創新發展理念解決的是自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以來發展動力不足的問題,協調發展理念注重的是解決城鄉之間發展不平衡問題,綠色發展理念注重的是人與自然和諧發展問題,開放發展理念注重的是內外聯動問題,共享發展理念注重的是社會公平正義問題。
雖然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的建立,將禁錮的農業生產力解放了出來,解決了我國廣大農村幾千年都沒有解決的溫飽問題,但是為什么還有些農民處于貧困狀態?為什么我國的收入不平等問題如此嚴重?以習近平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牢牢樹立“堅持以人民為中心的發展思想”,通過“精準脫貧”,將農業農村改革完全建立在“人民”之上。“堅持以人民為中心的發展思想”構成以習近平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實施鄉村振興戰略,推進農業農村現代化的“底色”。
僅僅有了新發展理念的引領和堅持以人民為中心的發展思想,還不足以實現農業農村現代化,我們必須尋找精準發力點,破解改革開放以來農業農村深層次的問題,以尋找能夠促進生產力發展和保證社會主義性質的制度安排。由于我們所處的時代已不是改革開放之初的“短缺經濟”時代,人民對美好生活的需要對農業供給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只有進行供給側結構性改革才能破解這個難題。以此為背景,2015年12月中央農村工作會議提出了“深化農業供給側結構性改革”。解決國內的結構性矛盾是單個農戶或市場經濟本身無能為力的,必須更好地發揮政府的作用,對農業進行結構性改革。
市場經濟時期,國家已經不再具有控制全部社會經濟資源的能力,因而也就失去了按照自身的邏輯規定農村社會生活方方面面的能力。因此,國家必須重新定位自身與農民之間的關系,必須在確定現代化發展道路,制定具體經濟社會政策時,充分考慮這種道路和政策在“嵌入”農村社會時,在遭遇農村社會各種復雜關系體系時可能會出現的問題,并且將這些問題作為制定宏觀戰略時極其重要的參考因素。分散的農戶無法支撐任何一種現代化發展戰略,既無法保障自身的福利,也不能支持國家戰略的有效展開,在市場化改革面前由于無能為力而會產生越來越強的抵觸情緒。這就要求農民之間必然要以特定的方式緊密組織起來,以一致行動的名義,而不是以農民個體的名義與國家和市場進行對接。
盡管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調動了農民的積極性,但是受分散經營規模的限制,科技成果的應用非常困難,導致我國農業的全要素生產率非常低,農產品的生產成本非常高,缺乏國際競爭力。2017年我國農業勞動生產率是第二產業的1/8,第三產業的1/4,農業全要素生產率不及美國農業全要素生產率的60%。農業全要素生產率低下,使我國農業生產陷入了低水平、低質量、高成本的惡性循環之中,可持續增長動能的不足,制約了農業農村現代化的發展。
“十三五”時期,我國一直致力于對農產品進行結構性調整,但是效果并不明顯。大豆進口量從2015年的8169萬噸增加到2019年的8851萬噸,年度進口量占全球總量的60%左右。在我國,除了大豆短缺外,優質稻谷和小麥也供給不足,這反應出我國糧食生產存在嚴重的結構化問題。從根本上看,大豆的短缺緣于大豆種植科技含量不高,幾十年來產量幾乎沒有提高,種植成本太高,需要加大大豆產品的科技含量,“讓農業插上科技的翅膀”。
農產品結構性問題除了城鄉居民消費升級帶來的需求變化原因外,主要還在于農產品價格形成機制存在嚴重問題。雖然我國已實施市場經濟接近30年,但在農產品問題上,計劃經濟思維一直存在,尤其是糧食收儲政策,除了在保證國家安全方面有意義外,不僅把大量資金注入了有去無回的“收儲黑洞”,而且給市場傳遞了錯誤的信號,大豆、玉米、棉花、食糖等農產品存在的問題無不與此有關。
針對我國在農產品供給方面的結構性問題,尤其是大豆、優質稻谷和小麥等主要依賴進口的問題,“十四五”時期要在確保糧食生產安全的基礎上,對收儲拋儲體系進行深度調整。在國內市場上,徹底摒棄“計劃經濟”的思維模式,按照市場在資源配置中起決定作用建立有效的價格形成機制,以市場方式引導資源向滿足人民對美好產品需要的方向配置。在國外市場上,要堅持國家的主體性,走出比較優勢原理的誤區,按照我國農產品的生產力發展階段,在滿足人民對美好產品需要的同時,對需要培育的農產品進行保護。通過價格形成機制的改革,提高農業的全要素生產率,加快推進農業農村現代化發展進程。
雖然市場經濟作為一種資源配置方式的制度安排,在我國已經有接近30年的時間,但是一些地方并沒有完全建立起適合市場經濟發展的外部環境和制度體系,影響了農業農村現代化的推進。在“十四五”時期,尚未建立起農村市場化體系的地區要把市場化體系建設作為重點去抓。要加強頂層設計,避免“摸著石頭過河”偏離正確的航線,避免制度障礙影響市場化體系的建立,要更好發揮地方政府的作用,在政府的積極作為下,建立起適合市場經濟發展的外部環境和制度體系。
要破解改革開放以來農業農村發展的難題,推進農業農村現代化,除了揚棄人民公社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走新型合作化道路外,還沒有其他更好的辦法可以選擇。“十四五”時期,要進一步明確縣域經濟的中心地位,要充分發揮全國各縣(市、區)黨的領導的優勢和政府的積極作用,根據各地的稟賦優勢和實際情況,做好頂層設計,引導農戶走新型合作化發展道路,以充分利用社會生產力,解決分散的農戶與現代農業對接困難,因地制宜推進我國農業農村現代化進程。
“精準扶貧”工作中派遣第一支書模式為彌補“村民自治”缺陷、解決分散的農戶與現代農業對接困難,提供了可以借鑒的模板。“十四五”時期,要繼續把政治過硬、熟悉農村工作、有志于為農業農村發展做出貢獻的骨干分子,派遣到農村去鍛煉,把黨對“三農”工作的集中統一領導落到實處,把農業農村現代化實施政策落到實處,解決農村治理的短板,建立中國特色的農業農村現代化的現代治理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