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左衛民
在當下中國法治實踐中,一個熱度頗高的話題就是庭審直播。廣義的庭審直播是指法院通過電視、互聯網或者其他公共傳媒對公開開庭審理案件的過程進行圖文、音頻、視頻的同步記錄和實時播放,包括直播和錄播兩種形式。庭審直播最顯著的特征就是庭審過程記錄的實時性和可回放性,以視頻形式進行的庭審直播尤其如此。庭審直播特別是互聯網直播自誕生起便被視作司法公開的重要方式,也是建設陽光司法、提升司法公信力的重要途徑。
為推廣與支持庭審直播,最高人民法院相繼出臺多份文件,從內容、程序、方式等層面對庭審直播作出規定,并要求全國各級法院積極開展庭審直播工作。此外,最高人民法院牽頭建立了中國庭審公開網,為庭審直播工作提供了統一平臺。該平臺大大增加了直播案件的數量,獲得了更多的公眾關注。從網站直播案件數、訪問量和法院接入率來看,最高人民法院及各級地方法院推行普遍化庭審直播的意愿似乎頗為強烈。
顯然,在話語層面上,庭審直播引起了學界和社會公眾的關注。有學者對庭審直播寄予厚望,認為這既是司法公開的最新形式,也是保障和監督司法公正的有力方式。還有律師和學者認為庭審直播不僅可以形成一種“圍觀司法”,甚至“施壓司法”的態勢,改變以往審判公開的有限性和形式化,還能通過公共輿論制約公權力機關,防止權力濫用,達到司法公正。不過,也有學者對庭審直播持審慎態度,特別是對庭審直播可能帶來的風險表示了擔憂。為此,筆者擬基于訴訟法理并從借鑒域外法角度對庭審直播的功能、價值和形式等進行辨析。
就筆者掌握的材料來看,無論是在域外還是中國,出于種種條件限制,庭審直播遠非普遍得到充分肯認的司法現象。就域外而言,對庭審直播的限制往往與立法規范和司法裁量有關,而在中國,主要受到案件本身的特性、公開者和受眾理性選擇的限制性影響。
大多數發達國家基本上沒有庭審直播的制度建構,甚至不少國家曾禁止或限制以視頻形式對庭審進行直播,即便近來在一定程度上對庭審直播予以“解禁”,但這種“解禁”更多地是技術發展的自然演進,而非司法政策積極促成的結果。具體來說,庭審直播在域外的有限性主要在于,一方面,從制度史角度而言,在相當長時期內域外一些國家和地區都禁止對庭審進行直播;另一方面,即使當下部分域外國家或域外國家的某些法院允許對庭審進行直播,但也有諸多限制,從而使之無法成為一個普遍的司法現象。在事實層面上,對庭審過程的事后報道、圖文報道較為常見,但并無完整、普遍的庭審視頻直播。
可見,不少發達國家對于庭審直播的關注度和推廣意愿并不強,沒有一個發達國家從國家層面大力推動庭審直播,實踐中更沒有頻繁的庭審直播,且缺乏專門的直播網站。這些國家對于有限庭審直播的嘗試更像是戴著鐐銬跳舞。何以這些發達國家對于庭審直播的態度并不積極,甚至是加以禁止呢?筆者認為主要有兩方面原因。
其一,與關于司法公開的界定有關。司法公開的內容,在相關國際法文件中已有隱含的外延。一方面,從規范性質上來看,司法公開實質上更強調公開審判是被告人權利的保障性措施,一旦司法公開的形式不當,可能造成被告人權利的減損。另一方面,從規范內容上來看,特別強調司法公開的規范對象是法庭,規范事項是“審訊”(審判),主要是在法庭的物理空間和時間范圍內,以親自在場的人為對象進行公開,以便對公開方式和范圍予以控制。因此,關于司法公開的認知是蘊含于司法傳統中的隱含認知,公眾場合的公開性是一種有特定背景和含義的“公開”,并非無限制的全面公開。即便要公開,也大多依靠文字、圖片等方式并借助傳統紙媒或者社交媒體來公開,而非無限制的視頻全程直播。
域外司法公開的傳統由來已久,早在古希臘、古羅馬時期就出現了諸如“劇院審判”的公開形式。即便新媒體的發展使這一古老公開方式的輻射范圍可以拓展到全國,大多數國家還是認為,司法公開究其本質就存在邊界與外延,庭審信息事無巨細地暴露在全社會面前供其審視與評論絕非司法公開的應有之義。因此,它們在沿襲司法公開這一傳統時,依然秉持在特定空間、時間,對特定人公開的做法。
其二,與這些國家對待司法多元價值的態度有關。司法審判的過程實際上是多元價值沖突、博弈、妥協的過程,司法公開作為公開價值在司法領域的體現,其本身也應具有平衡諸多價值張力的功能。
一是司法公開要受司法獨立的價值影響。司法公開和獨立這對概念本無特殊聯系,但在個別情況下可能產生沖突。司法公開強調司法應以可視的方式實現公正,司法獨立則指司法權應獨立運行,不受其他主體干涉。當司法公開與司法獨立沖突時,這些國家認為司法活動本身不應成為社會過度關注的焦點,否則既不利于法官決策,也會不當干擾參與訴訟的當事人。
二是司法公開要受隱私權保障的價值影響。一方面,直播個人信息可能會使當事人的生活遭受不當騷擾。另一方面,與案件核心事實無關的細節可能會讓社會公眾對當事人的道德品質產生質疑,甚至是激烈的抗議、嘲諷和謾罵,某些極端情況下會引發“道德審判”和輿論定罪的風險。當司法公開與當事人隱私產生沖突時,這些國家傾向于保護當事人的隱私。
總之,不管是司法獨立還是當事人隱私,當他們與司法公開產生沖突時,這些國家考慮的首要因素都是庭審的順利進行和審判結果的客觀公正,所以其更加警惕庭審直播可能帶來的風險。
相對于其他國家,中國的庭審直播在政策和話語層面似乎是一種一開始就朝向普遍化適用的特殊現象。經仔細觀察、思考,不難發現庭審直播在我國也不普遍。
首先,雖然我國庭審直播案件的絕對數量很大,但相對比例較小,很難說庭審直播的案件普遍具有典型性和代表性,且熱點案件進行庭審直播的比例也不高。其次,庭審直播的案件大多是一審案件,絕大部分的二審、再審、死刑復核、特別程序的案件都未納入庭審直播的范圍。再次,庭審直播的案件大多案情簡單、爭議不大。即便要對爭議較大、社會影響力較強的案件進行直播,也得精挑細選、嚴格控制。實際上絕大多數案件未被社會公眾關注。最后,庭審直播的作用不突出、不明顯。雖然一些重大疑難案件引起了社會公眾的廣泛關注,形成了有效的司法監督,但畢竟只是少數,且這些案件本就比較特殊。從整體上看,絕大多數案件的庭審直播能否對司法形成有效監督,還難以被充分評判。
何以我國在政策話語上如此重視司法公開,但實踐中真正進行直播的仍然是少數案件呢?筆者認為原因有三。
第一,一線司法機關、司法人員大多對庭審直播持謹慎態度。不少一線司法人員并不樂意將普通案件(特別是對抗性強的案件)大量直播,而是傾向于對簡單的普通案件進行直播。對多數司法人員而言,普遍的、常態化的庭審直播易將自身置于公眾的苛求與司法責任的雙重壓力下,這將對其日常審判工作和審判心理產生較大負面影響,從而削弱其參與庭審直播的積極性。另外,一些年齡偏大的法官對包括網絡直播在內的互聯網司法存在著整體性的拒斥。
第二,公眾對司法案件存在選擇性關注的傾向。雖然少數典型案件會引起長期、持續性的關注,但大多數普通案件并不能得到廣泛關注和監督。且公眾對案件的關注多屬于媒體、輿論等影響下的“被動”關注,而非對案件事實真相及社會公正的“主動”追求。從某種意義上說,公眾需求對司法直播的推動有限。此外,即便在引發公眾關注的少數案件中,公共輿論所關注、聚焦的往往也并非案件的具體審判過程,而多是某個或某些細節。因此,僅從回應公眾關注的角度而言,立足于公開完整法庭審判的庭審直播可能并無必要。
第三,不少案件沒有庭審直播的必要性和價值。首先,大量案件是認罪案件或爭議不大、事實清楚、法律關系明確的簡單案件,沒有值得公眾關注的焦點,無直播必要。其次,即使是有爭議的案件,是否有直播價值也需具體案情具體分析。此外,絕大多數民事和行政案件存在當事人特定化、私密化的特點,沒有公開價值,當事人也不愿進行公開。再者,涉及國家秘密、個人隱私的案件依法不應公開審理,涉及商業秘密的案件當事人可依法申請不公開審理,這些案件更是無法實現庭審直播。
在世界范圍內,庭審直播并非主流。中國實踐中,在線訴訟很可能越來越主流化,但受司法和社會多重因素制約,面向社會公眾的庭審直播在未來很可能難以實現普遍化。
首先,庭審直播特別是面向社會公眾的實時視頻直播及事后錄播,在本質上與司法公開的實質含義相沖突。司法公開指在法官審判過程中允許社會公眾到法庭參與庭審過程。
一方面,司法公開的受眾范圍存在限制,庭審直播則突破了這種限制。司法公開希望熟悉案件當事人的社區人士了解案件基本情況,這本質上是一種熟人范圍內的公開;而視頻庭審直播則是面向全國公眾的、陌生人范圍內的公開,改變了司法公開的初衷,打破了司法公開的邊界。
另一方面,司法公開尤其是庭審公開是一種不可回溯、不可充分記錄的公開,而庭審直播則是可以精確記錄并可隨時回放的公開,這種公開是大多數司法參與者不愿接受的。
其次,司法公開的形式需要被規范與限制,庭審直播則突破了此種限制與規范。這一限制的具體要求有兩項:一是并非所有案件都允許社會公眾旁聽;二是社會公眾在旁聽時也不能通過錄音、錄像和拍照進行直播。而庭審直播意味著法庭審判活動可以通過互聯網被廣泛傳播、觀看、評論和分析,這對司法公開本身的定義是一種顛覆性的沖擊。
再次,庭審直播可能會加劇、放大司法專業性與公共性之間的對立、沖突。公眾往往通過樸素的正義觀來審視案件,而法官則是基于專業知識、社會閱歷、審判經驗、法律良知對案件進行審判。當公眾的輿論判斷與法官的專業審判之間存在差異時,大眾裁判可能會取代法官裁判,如此便福禍難料。就算不至于是禍,司法獨立性也會遭受沖擊。
復次,庭審直播可能會給真相的查明設置障礙,如對證人出庭作證產生重要影響。當參與訴訟的相關人員意識到自己的言行正在被社會注視時,會本能地展現自我人格中完美的一面,刻意回避自己的缺陷和不足,或趨利避害,或混淆視聽等。筆者認為,中國司法目前還未做好充分準備,讓自己成為全社會關注的焦點。
最后,也許最重要的是,新型司法公開(庭審直播)的普遍適用可能會在某種程度上影響審判權的獨立行使。法官在全社會“圍觀司法”“施壓司法”時受到牽制,可能會優先考慮案件處理結果的社會影響,這無疑會使審判獨立受到巨大干擾。毋庸置疑,司法活動需要人民監督,庭審直播將審判過程的每一細節都暴露在全社會的目光下,誠然有助于司法公開,但也會大大增加輿論干預司法的風險,從而扭曲司法公開的原初價值。
將庭審直播作為司法公開的普遍形式具有潛在風險,可能成為中國司法改革的誤區。其法理上也背離了司法公開的經典共識,可能影響司法公正和審判獨立,故其不宜被當作改革的目標而推廣,而只能作為司法公信力受到廣泛挑戰時的例外情形。庭審直播之所以被誤認為司法公開的新路徑,其根源在于沒有準確認識司法公開的價值界限、本質意涵和實現方式,需要反思。
第一,司法公開的價值不應擠壓、侵入其他價值范疇。司法公開不得影響法官獨立、公正行使審判權,也不得過分暴露當事人的隱私及個人信息。不可否認,公開在傳統和現代司法中均是一種未缺席的價值維度。然而,司法公開一直以來并非司法的核心價值,之所以要肯定其價值,實際上是為實現其他更重要、更核心的價值提供媒介或工具。在傳統社會,審判的公開進行在很大程度上是為了威懾民眾,彰顯司法的政策指引價值。在現代社會,審判的公開進行被賦予了更多元化的價值,如監督價值、教育價值等。無論在何種社會形態下,司法公開與其他司法價值都是手段與目的的關系,其必須嚴格恪守工具性價值的界限,服從、適應司法的其他核心價值。由此觀之,庭審直播作為司法公開的新路徑實際上是突破了此種價值界限,這會導致司法的價值錯位,有舍本逐末之嫌。
第二,司法公開的本質是在有限時空條件下針對特定主體的公開。這主要可作兩個不同層面的理解:一是事中公開,即在法庭審判時,面向旁聽群眾的公開;二是事后公開,是指在法庭審判后,特定受眾通過媒體獲得庭審概況和部分其他庭審信息。之所以強調司法公開的范圍和限度,一方面是基于其在漫長制度史上所形成的較為穩定的“意義約定”,另一方面是由于司法審判過程涉及較多具有敏感性、隱私性、細節性的信息。這些信息要么表征著一種糾紛的社會狀態,要么蘊含太多個人化的信息,如果將這些信息以庭審直播的方式無限制、重復性地展示在社會公眾面前,則可能將這種沖突的表征擴散,進而引發不必要的負面效應,還可能因為對庭審參與人的個人信息反復播放、提取、分析而產生不當利用的后果。
第三,司法公開主要應當以一種即時化、概括化、靜態化的形式實現。基于上述對司法公開的價值界限與本質的分析,可以發現,以細節化、動態化、重復化形式運作的庭審直播并不符合司法公開的要求。不過,這并不意味著司法公開就一定排斥新興技術的參與。筆者所要強調的是,司法公開的形式應當順應其價值、符合其原旨。從這一要求出發,未來司法公開的適當形式應兼具三方面的要素。其一,即時化。庭審過程的同步公開應采用不可重復的形式,從而避免對庭審信息的過度分析和重復利用。其二,概括化。庭審內容的公開應避免透露帶有細節性、敏感性的信息,尤其是在面向不特定公眾時,應以公開概括的庭審情況為限。其三,靜態化。公開的媒體形式應以圖文等靜態媒介為主,謹慎采用實時錄像的方式。
總之,在“互聯網+大數據”時代,庭審直播不只是司法公開的一次形式變革,還可能改變、沖擊司法公開價值格局和實質含義,進而引發問題和困境。故此,人們似乎并不應總是急于“擁抱新事物”,而應秉持更審慎、更理性的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