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東 陳哲立
近年來,金融科技、區塊鏈技術迅猛發展,為支付結算領域帶來了諸多變革,電子支付、數字加密貨幣等支付方式相繼涌現。在此背景下,包括中國在內部分國家的中央銀行提出了發行法定數字貨幣的計劃,由央行直接提供一種數字化的支付工具,用以取代現金。然而,與貨幣有關的法律規定僅及于國家所發行的硬幣和紙幣,法律中尚缺乏法定數字貨幣的容身之地,法定數字貨幣與現有法定貨幣的關系尚不明晰。
法定數字貨幣是法定貨幣的新形態,也是國家對非主權貨幣現象的一種回應。在法定數字貨幣發行之前,理清法定數字貨幣的法律性質,有助于為中央銀行的發行行為提供法律依據。只有對法定數字貨幣法律性質和在法定貨幣體系中的定位進行準確研究,才能在貨幣形態發生更迭時更為順暢地接納新類型的貨幣。
隨著電子技術和信息技術的發展,商業交易中出現了不依賴于紙幣或紙質票據的支付方式。這類基于法定貨幣計價、通過電子方式進行處理的支付方式被稱為電子支付,有時也被稱作電子貨幣(E-Money)。
但是,由電子支付服務運營者提供的電子支付服務有著許多固有的缺陷,不能充分履行數字經濟時代基本支付方式的作用。以支付寶為代表的非銀行支付機構快速興起,在極大地降低了一般公眾進行電子支付成本的同時,也帶來了繞過人民銀行體系自行進行清算結算的問題。而且,各家非銀行支付機構所提供的電子貨幣相互之間不能兌換,并且僅限于個人用戶使用,未能進入法人組織、政府機構等對公場景,對公場景下的支付仍然依賴于成本較高的傳統銀行系統。這些問題都需要法定數字貨幣來突破,催生了在中央銀行法和貨幣法層面進行應對的需求。同時,區塊鏈技術和同時出現的比特幣,極大地豐富了數字貨幣的含義,使得傳統上被認為不可能實現的數字貨幣成為了可能。
2008年,中本聰發明了比特幣,將它稱為一種點對點的電子支付手段,能夠不依賴中心化的結算系統實現使用者之間的點對點支付。比特幣誕生后,市場上又出現了多種多樣的各種“幣”,如以太幣、瑞波幣、萊特幣等。這些“幣”使用了密碼學算法,因而被稱為數字加密貨幣(Cryptocurrency)。
數字加密貨幣使用區塊鏈技術進行記賬,記錄系統參與者之間的交易信息,實現了陌生主體之間分布式的協同記賬。在區塊鏈技術的支撐下,一個去中心化的、公開透明的交易總賬得以搭建,數字加密貨幣才能在沒有中心化發行者的前提下,實現可靠、可信的記賬。在區塊鏈技術之上,衍生出了分布式賬本技術(Distributed Ledger Technology,簡稱DLT),能夠實現更為多樣化的賬本結構。Facebook在2019年公布了數字加密貨幣Libra項目,其特性有利于改變金融資源極度不平等的現狀,實現更為廣泛和低成本的普惠金融。
數字加密貨幣和分布式賬本技術的出現,是推動各國央行提出法定數字貨幣戰略的重要原因之一。分布式賬本技術的不斷發展不僅促進了數字加密貨幣的不斷演進,也為中央銀行建立更大規模的清算結算系統、發行法定數字貨幣提供了更為廣闊的可能性。
綜合來看,法定數字貨幣的出現有兩個現實條件。一方面,現有的電子支付系統實際上占據了支付的主流,現金的使用大為減少,不僅導致支付工具與投資工具相混淆,而且中央銀行無法全面掌握支付數據,支付機構通過支付數據可能形成數據壟斷。同時,電子支付本身存在著固有的缺陷,各家機構提供的電子支付服務相互不能轉化對接,給用戶帶來了許多不便。另一方面,技術的發展為法定數字貨幣的出現鋪平了道路,在區塊鏈和分布式賬本技術的支撐下,更大規模的清結算系統成為了可能。
Facebook公司提出的Libra項目,同時具備著電子支付和數字加密貨幣的部分特征,在保留數字加密貨幣全球性的同時,通過引入背書資產使得價值更加穩定易用,這將給中央銀行帶來更大的挑戰。Libra項目如若成功,將極大地排擠法定貨幣的使用空間,對法定貨幣的運行帶來一定的沖擊,并且獲得大量的支付數據。對此,各國金融監管機構不僅需要對Libra進行監管,更需要通過法定數字貨幣實現法定貨幣體系的數字化,以與Libra這樣的項目相競爭。因此各國央行均開始考慮自行發行法定數字貨幣,以期實現發行和交易的便利性,進一步降低成本。
中國人民銀行副行長范一飛撰文指出,數字貨幣是貨幣形態發展的必然,人民銀行應當積極探索發行法定數字貨幣的路徑。
從已經公開的研究成果來看,各國在界定法定數字貨幣的基本特征方面取得了一定的共識:第一,法定數字貨幣與現有法定貨幣等值;第二,法定數字貨幣屬于流通中的現金。第三,法定數字貨幣的服務應當免費。
從2014年開始,中國人民銀行就著手研究法定數字貨幣相關的運行框架、關鍵技術等問題,已經形成了較為成熟的整套機制架構和技術方案。
在記賬方式上,人民銀行設想法定數字貨幣體系的核心要素“基于云計算的可信服務管理模塊”主要有三點,即“一幣、兩庫、三中心”。具體而言,“一幣”是指法定數字貨幣的形態,即由央行負責法定數字貨幣的“幣”本身的設計要素和數據結構。“兩庫”是法定數字貨幣的存放庫,也就是法定數字貨幣發行庫和法定數字貨幣機構庫。“三中心”則組成了法定數字貨幣的管理體系,分別為認證中心、登記中心與大數據分析中心。
在發行方式上,人民銀行的法定數字貨幣可能采用與現有的人民幣間接發行體制類似的機制,在“兩庫”的基礎上,法定數字貨幣的發行模式與現鈔貨幣的間接發行體制類似,以降低人民銀行中心系統的發行負擔。
在流通程序上,法定數字貨幣的流通將基于法定數字貨幣賬戶體系完成。目前有兩種主要的設想方案。第一種方案是,每一個一般用戶都將擁有一個開設在中央銀行的主賬戶用于存儲法定數字貨幣,同時用戶的其他銀行賬戶將被關聯到該主賬戶。第二種方案則是用戶可以將名下的一個商業銀行賬戶指定為主賬戶,并在該賬戶下增設表示法定數字貨幣的字段。
法定數字貨幣必將對貨幣系統和金融系統帶來巨大的影響。第一,法定數字貨幣有助于提升支付效率,提高支付的可靠程度。法定數字貨幣通過在支付指令中搭載附加信息,與智能合約等新興技術結合,可以實現支付過程本身的智能化與靈活化,促進更多功能的開發與實現。法定數字貨幣不再需要清算和結算流程,極大地提高了效率,降低了成本和由多環節、多對手方造成的風險。第二,法定數字貨幣可能從根本上改變銀行業。法定數字貨幣發行后,將會極大沖擊銀行的活期存款業務,從而使銀行轉向真正意義上的“狹義銀行”(Narrow Bank),可以極大地降低銀行業的系統性風險。第三,法定數字貨幣將極大地影響貨幣政策。法定數字貨幣有利于貨幣當局準確靈活地運用貨幣政策工具,全面檢測和評估金融風險。同時,高能貨幣向狹義貨幣供應轉化的貨幣乘數預期將會明顯下降,貨幣政策更加敏感,將使中央銀行對貨幣政策有效性的把握面臨挑戰,存在著一定的未知因素。
我國的法定貨幣是人民幣,人民幣的法律定位與性質主要規定在《中國人民銀行法》《人民幣管理條例》等法律法規中。現行法在法律中明確規定人民幣的名稱和單位,賦予人民幣以無限法償性。所謂法償性,是指貨幣的占有人具備絕對的支付能力,任何金錢債務的債權人都不得拒收。《人民幣管理條例》第2條第1款定義了人民幣,即“依法發行的貨幣”,同時明確了人民幣的形態包含紙幣和硬幣兩種。《中國人民銀行法》第16條明確了人民幣的法償貨幣性質,規定了人民幣在我國境內的無限法償能力。
現行法沒有直接對貨幣的流通交易性質作出規定,但是在傳統理論與交易實踐對此的結論較為一致。一般認為,貨幣是一種特殊的動產,屬于種類物、可消耗物,適用“占有即所有”的規則,在貨幣上原則上只可成立所有權:任何占有貨幣的主體都將被推定貨幣的所有人,即便該主體獲得貨幣的方法有瑕疵,也只能由其他法律關系如債權關系進行調整。
貨幣“占有即所有”的特殊性質保證了使用貨幣進行支付時的最終性(finality),從而保證了貨幣的持有人擁有絕對支付能力。貨幣持有人使用貨幣進行支付時,交付貨幣即確定了最終性,即便該筆支付的原因關系或當事人行為能力有瑕疵,該筆支付的效力亦不受任何減損,原因關系的瑕疵則交由新的債權債務關系進行調整。
1.現行法缺乏法定數字貨幣的容身空間。現行法和理論通說認為貨幣財產權是具備法償性和絕對支付能力的特殊物權。但是,法定數字貨幣既難以成為物權客體,也難以具備法償性。第一,法定數字貨幣以數字形式存在,不具備物理實體,而我國民法上的物原則上僅指有體物,無形財產構成物權客體需要法律的專門規定。盡管法定數字貨幣是由國家發行的無形財產,但在沒有法律明文規定的情形下,仍然不屬于動產,不能成立物權。第二,法定數字貨幣暫時難以具備傳統意義上的法償性。法定數字貨幣需要電子賬戶和相應的終端設備的支持,在現有技術條件下,受制于設備普及、網絡情況等各種現實條件的限制,不可能做到像現鈔貨幣那樣在任何情況下都能實現支付。因此法定數字貨幣在零售支付中不能獨立擁有無限制通用的法償性,現行法中關于人民幣法償性的規定難以直接適用于法定數字貨幣,否則將在現實中難以得到施行。
2.貨幣的國家理論的缺陷。法定數字貨幣在現行法下缺乏容身空間,與現有法定貨幣體系存在著一定的沖突,其根本原因在于,指導現行法的貨幣國家理論(The State Theory of Money)對法定貨幣采取了過于僵化的定義方式,使得法定貨幣的概念范圍過于狹小。
貨幣的國家理論認為,法定貨幣由立法機關或其授權機關創造,法律賦予了法定貨幣作為流通手段的名義價值,并將貨幣的名義價值視為貨幣流通、履行貨幣職能的保障。
然而,貨幣的國家理論的支持者也不得不承認,實際上對法定貨幣能否恰當履行貨幣職能起決定性影響的,并不是法律賦予法定貨幣的名義價值,而是在市場上法定貨幣的實際購買力。因此,法償性不能直接保障法定貨幣的貨幣職能,貨幣的國家理論將法償性視為貨幣的法律本質和定義要件,與貨幣流通的現實情況不相符,無法解釋經濟運行中貨幣流通的現象,更是在接納法定數字貨幣時遭遇困難。
1.法定數字貨幣與現有法定貨幣的關系。法定數字貨幣是現有法定貨幣也就是現金的代替物,其主要用途是用于支付,由中央銀行直接發行,被視作法定貨幣的未來形態。在經濟學上,法定數字貨幣與既有的法定貨幣等價,在經濟學上同樣屬于M0、高能貨幣。也就是說,法定數字貨幣同樣能夠派生出數倍于自身的存款貨幣,所呈現出的金融性質與既有的現金形態的法定貨幣并無二致。
可以說,除了存在形態以外,法定數字貨幣的各項性質均與既有的法定貨幣相同。因此,貨幣法所規范的法定貨幣體系應當有所擴張,將法定數字貨幣作為現鈔之外的新形態納入到法定貨幣體系之中。
2.法定數字貨幣的性質解釋。歐洲中央銀行的一位官員提出了貨幣的制度理論,認為貨幣只是完整制度框架下對中央銀行或商業銀行的一種可轉讓債權。由于當代法定貨幣是不能兌換的信用貨幣,因此法定貨幣之債的標的不是任何實物財產的交付,而是中央銀行保持貨幣的可獲得性、功能性和購買力的貨幣系統建構行為。所謂的完整制度框架,則指全面的法律框架確保貨幣具有穩定的購買力和清償金錢債務的功能,保證社會公眾可以將該債權用作交換媒介和價值貯藏的手段。
貨幣的制度理論拋棄了法償性的要件,可以用于解釋法定數字貨幣。采用貨幣的制度理論拓寬法定貨幣的定義后,法定數字貨幣就可以很自然地被法定貨幣體系接納,在法律意義上成為法定貨幣的一種新形態。但是,貨幣的制度理論提出的央行維持購買力的義務,缺乏債權債務關系所必需的相對特別結合關系,對此問題仍需要法教義學上的進一步研究。
在解決理論困境之后,為了適應法定數字貨幣的現實需要,相應的貨幣法立法亦須進行必要的適應和修改。第一,更改法定貨幣的定義形式。目前,現有法律將法定貨幣限定為實物,僅包含紙幣和硬幣。為了將法定數字貨幣納入法定貨幣的范疇,建議明確規定人民幣是法律框架之下中國人民銀行的負債,其直接形式包括紙幣、硬幣、法定數字貨幣三種。第二,緩和適用人民幣法償性的相關規定,不要求市場主體在一般零售交易中必須接受法定數字貨幣作為債務清償的支付手段。法定數字貨幣不具備法償性,不影響其作為國家發行的法定貨幣的性質。當然,法定數字貨幣發行后,作為國家發行的貨幣,可以進一步探討研究是否需要要求政府部門、金融機構必須接受法定數字貨幣清償債務。第三,進一步完善法定貨幣相關的制度框架,明確人民銀行在法定數字貨幣系統中的義務,確保法定數字貨幣適當履行貨幣職能。
除此之外,還有一些技術性的問題需要調整,但不涉及法定數字貨幣的性質問題。主要包括:第一,為完善法定數字貨幣的發行依據,應當在有關法律中對法定數字貨幣的數字化發行流程作出規定;第二,明確商業銀行和支付機構在法定數字貨幣體系中的地位,要求商業銀行和支付機構協助維護法定數字貨幣系統,確保法定數字貨幣能夠無障礙地與商業銀行存款相互轉換;第三,調整反假幣等問題的條文以適應法定數字貨幣的現實情況。
習近平總書記指出,區塊鏈技術在數字金融領域有著廣泛的應用前景,區塊鏈技術的集成應用在新的技術革新和產業變革中起著重要作用。以比特幣、Libra為代表的非主權貨幣的出現,預示著不依賴國家信用的非主權貨幣可能同樣能夠履行貨幣職能,擠占法定貨幣的存在空間。國家應當盡快基于區塊鏈、云計算、大數據等新興技術,發行法定數字貨幣予以回應。法定數字貨幣有助于提升經濟和金融系統的效率,進而優化金融活動的質量,具有重要的實踐意義。在計劃發行法定數字貨幣時,法定數字貨幣相關的法律研究必須先于現實中的發行實踐,否則中央銀行的發行行為就會缺乏必要的法律依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