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祥雨
自1644年清軍入關伊始,清朝以及清史研究就一直吸引著世界的眼光。清朝滅亡百年之后,中國人民大學清史研究所邀請日本、韓國、美國、英國、法國、意大利、俄羅斯、比利時等國學者撰寫相關國家或地區百余年來的清史研究學術史。他們的研究表明,不同時代、不同國別之間雖然存在學術思路和研究選題上的不同,但各國清史學者相互影響、學術思潮也經常跨越國界。百年來海外和中國的清史研究始終是一個整體。
不管是東方的朝鮮、日本,還是西方的英法等國,都在1912年之前對清朝有所了解和研究。許多作者均不約而同地敘述這些研究,將其視作本國清史研究的底色。由于不同國家與清朝的關系不同、受中華文化的影響也截然不同,他們了解和研究清朝的動機、方式也大不相同。
對東鄰朝鮮來說,作為中國的藩屬國,了解清朝始終是至關緊要的任務。時至今日,朝貢使臣和隨行人員留下的《燕行錄》,依然是中、韓兩國學者大量使用的文獻。參加過朝貢使團的洪大容(1731—1783)、樸趾源(1737—1805)等學者,向朝鮮介紹清朝的新學風以及西學,甚至形成了“北學派”。不過,與朝中兩國頻繁的交流相比,除了官方外交文書外,朝鮮留下的有關清朝的資料或記錄,相對有限。日本的情況則大不相同。18世紀上半期,日本的清史研究已經正式起步。在幕府的鼓勵下,“寄合儒者”(屬于幕府的儒者)開始翻譯康熙《大清會典》等清朝官政書,并留下了《明朝清朝異同》等研究成果。日本學界重視田野調查的傳統在這一時期也已經顯露端倪。18世紀末期至19世紀初,幕府官員間宮林藏(1780—1844)前往東北亞調查,寫出調查報告《東韃紀行》。在明治維新之前,日本的清史研究都是基于對時局的關心,但學術水準很高。明治維新以來,日本出于侵略中國的需要,全面研究中國政府和社會。晚清時期大量的調查報告在今天依然有重要的學術價值。清朝滅亡前夕,被視作近代學術一部分的日本清史研究也開始起步,京都大學與東京大學分別于1907年和1910年成立東洋史學講座,其代表人物分別為內藤湖南和白鳥庫吉。
與朝鮮、日本不同,西方國家了解和研究清朝的急先鋒和主將是傳教士。他們最主要的目標是傳教,但也向歐洲和美國傳遞有關中國的知識,同時很多傳教士也是清朝(清史)研究者。意大利(其時,意大利只是地理名詞)耶穌會士衛匡國(Martino Martini)撰寫的《韃靼戰紀》(Debello Tartarico)是歐洲第一部講述滿洲征服中國的著作,被翻譯成法、德、英、意大利語等多種文字,是當時的暢銷書。在歐洲漢學中心法國,政府還專門資助傳教士前往中國。從1685年法國國王決定資助開始,到1755年羅馬教廷解散耶穌會為止,有114名耶穌會士得到資助來到中國。步入近代,西方傳教士在中國研究領域依然舉足輕重。比如在英國,大部分中國學的崗位由回國后的傳教士占據。除了傳教士外,不少政府官員也對清朝研究起到重要作用。英國漢學家小斯當東(Sir George Thomas Staunton,1781—1859)曾作為馬戛爾尼的侍從一同出訪中國。清末對美國人認識中國影響最大的歷史學家馬士(Hosea Ballou Morse,1855—1934)曾任海關稅務司。
為現實服務恐怕是晚清時期日本和西方列強(歐洲和美國)清史研究的共性。對于當時的各個國家和地區來說,關注和了解清朝本身就是外交政策的一部分。巴斯蒂和日本學者都提及晚清時期各自國家對清朝時事的研究。從研究內容來看,清朝制度和對外關系是多國清史研究的重要關注點。從研究方式來看,各國均重視現場考察。在清朝藩屬國越南、朝鮮相繼陷入歐洲或日本控制之后,清朝時期的海外清史研究專家很多就是政府官員或者傳教士,他們的研究很多帶有強烈的政治或者宗教動機,有些研究甚至直接為侵略中國服務。盡管如此,也不應忽視他們的學術水平和貢獻。
從學術傳承來看,清朝時期東(朝鮮、日本)西(歐洲和美國)方對清朝的研究了解就已經出現很大不同。日本和朝鮮因為處于漢字文化圈,中國本土的學術已經是他們學術傳統根基的一部分;對歐洲和美國來說,中國始終是異域,盡管他們都和中國有文化交往,但受到的影響無法同朝鮮和日本相比。這種不同傳統下的清史研究,到今天依然有著深刻的影響。
1912年清朝的滅亡對很多國家來說,意味著清史研究不再是對“時事”的關注。巧合的是,清朝滅亡前后,海外很多國家的清史研究經歷了斷裂。有些國家和地區的清史研究,甚至在20世紀上半期直接中斷。由于政權更替等方面的影響,各國清史研究的橫向聯系也出現過斷裂。
很多國家的清史研究在20世紀出現了斷裂。東鄰朝鮮在甲午中日戰爭之后,很快失去獨立國家的地位,一同失去的是朝鮮王朝對清朝的關注這一歷史傳統。在日占時期,朝鮮學術喪失了獨立。在日本學者的主導下,朝鮮境內的東洋史專業逐漸形成中國史和滿(洲)(朝)鮮史兩大研究方向,而且,朝鮮東洋史的目的在于建立和中國史分離的東洋史,即滿鮮史。這種學術完全服從并服務于日本的東亞政策,同朝鮮王朝對清朝的關注迥然有異。巴斯蒂指出,一戰結束到20世紀60年代,很少有法國學者在法國本土從事清史研究。有的斷裂可能是局部的。在蘇聯,由于意識形態的緣故,在華俄羅斯傳教團的歷史作用很長時間得不到客觀評價。
清史研究在各國之間的橫向關聯也在20世紀出現了斷裂。二戰后不久,朝鮮半島分裂為朝鮮和韓國兩個獨立國家。兩國的清史研究,也因為政治上的分裂而各走各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很快加入社會主義陣營并遭到西方國家的封鎖,中西學術交流也隨之中斷。這種中斷直接終止了諸多西方國家在中國的田野調查和檔案查閱,進而影響了這些國家清史研究的史料、內容和旨趣。由于無法前往北京查閱檔案,孔飛力(Philip A.Kuhn,1933—2016)撰寫《中華帝國晚期的叛亂及其敵人》時不得不依靠地方志等史料。
盡管遭遇到了種種斷裂和中斷,20世紀海外清史研究依然是一個充滿聯系的整體。中國和世界歷史上的大事件深刻影響了諸多國家的清史研究,由此導致各國學者在回顧過去百年來的清史研究時采用的分期節點展示出高度的近似。1912年清帝退位、中華民國建立,這一年自然成為清史研究的新開端。岸本美緒等人均將二戰結束和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視作本國清史研究的一個轉折點。20世紀80年代以來,史學研究的轉變與中國的改革開放、冷戰的結束和蘇聯的解體等大事件息息相關。與此一致,日本、美國、俄羅斯等國學者均將20世紀末期視作各自國家清史研究轉向的關鍵節點。
在不同國家之間,既有清史學者的跨國研究,也有學術潮流的跨國傳播。就前者而言,歐洲和美國的傳教士學者或許可以視作典范。在民國時期,傳教士依然不遠萬里來到中國,不少人在傳教的同時從事清史研究。由于歷史原因,英美兩國的清史研究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包括費正清(John King Fairbank,1907—1991)在內的諸多美國學者曾經在英國讀書,英國出身的著名清史學者史景遷(Jonathan D.Spence)長期在美國任教,而英國清史研究的專業化又可歸結到一個美國人拉鐵摩爾(Owen Lattimore,1900—1989)身上。
除了學者之間有著跨越國界的聯系外,學術思潮的流動也是跨國界的。20世紀50年代以前,在歐洲漢學中心法國,清史研究題材很豐富,不少選題具有開創性和前瞻性。裴化行(Henri Bernard-Ma?tre,1889—1975)在民國時期就認為,近代中國思想轉變的源頭可以追溯到17世紀基督教人文主義和歐洲科學對中國學者的影響,而不是發端于戊戌變法或者19世紀中國對西學的引進,更不是1910年代的新文化運動。仔細審閱20世紀后半期產生的將清朝前期視作“近代早期”(Early Modern)等視角,裴化行的研究給人一種似曾相識而又未卜先知的感覺。
日本的清史研究學術影響力巨大。且不說朝鮮曾是其殖民地,韓國的清史研究就帶有深厚的日本烙印,對美國等國的清史研究來說,日本學者的影響也是巨大的。自20世紀20年代以來,日本的滿鮮史研究,影響了韓國史學家對東亞的認知。韓國學界起步于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社會經濟史研究,可以說緊跟日本學界的步伐。1948年,北村敬直(1919—1990)發文指出,鴉片戰爭之前的中國社會并非停滯的,而是自晚明實施一條鞭法就開始變化,從內部解體。日本學者的這一視角極具前瞻性,到1970年代,美國學界才出現柯文(Paul A.Cohen)概括的“在中國發現歷史”的社會史革命轉向。日本學者尤其是馬克思主義東京學派的研究,是美國社會史革命產生的重要因素之一。
整個20世紀的史學研究多籠罩在歐洲人創造的各種范式之下,而馬克思主義的巨大影響力也是20世紀史學研究中范式稱雄的表征之一。蘇聯和新中國因為共產黨革命的勝利,在清史研究中大量運用馬克思主義的觀點和分析方法。在1949年以前,蘇聯歷史學界因為過于關注中國的革命,清史研究可以說處于無足輕重的地位。新中國成立后,蘇聯的清史研究開始深入。就研究主題而言,主要是農民起義、革命、改良、清代社會結構和對外關系等。馬克思主義的階級分析法和社會發展論可以說貫穿整個蘇聯時期的清史研究。
二戰之前,日本學界就將馬克思主義的方法運用到宗族和村落等共同體的研究上。20世紀30年代,森谷克己(1904—1964)運用馬克思主義,認為中國的社會性質為“亞細亞生產方式”的社會。自二戰結束到20世紀70年代,日本的社會經濟史研究進入高潮。在日本的明清社會經濟史研究中,學者關注的內容(如經濟、賦役、社會階層、土地制度、農民起義等)以及使用的研究方法(階級分析、社會發展階段論等),均同蘇聯、中國展示出高度的近似。日本的馬克思主義史學,尤其是社會經濟史研究,又深刻地影響了韓國清史學界——其影響一直延續至今。
很多國家的清史研究在20世紀的最后的一二十年發生巨大轉變,這些轉變一直延續至今。這一時期,日、美兩國的學者都對過去源自歐洲的普遍經驗進行了批判。自20世紀80年代起,日本的清史研究不再以圍繞社會結構和八旗組織等幾個重點問題展開,研究選題趨向分散化。與之一致的是,日本學界對用歐洲標準來評價中國歷史的做法進行根本性的批判,源自歐洲經驗的各種“基本規律”,也不再被認為是絕對真理。類似的趨勢也發生在美國。20世紀90年代初,美國清史學界也開始受到“文化史革命”的影響。1993年,馮珠娣(Judith Farquhar)和何偉亞(James M.Hevia)撰文不僅批評哈佛學派的“沖擊-反應”模式,還批評“從中國發現歷史”的社會史學者,認為二者均將西方社會科學的理論強加于中國歷史。此文成為中國新文化史研究的宣言書。文化史研究對美國清史研究最大的影響有兩個方面,一為女性和性別,二為民族和種族。二者均產生了大量有影響力的成果。
日美兩國在20世紀末和21世紀的轉變均導致清史研究的深化。無論是日本還是美國,清史研究都不再有定于一尊的范式,研究選題多樣化,分析視角也出現顯著變化。不過,選題多樣化的背后,日美兩國的研究熱點卻存在很多近似之處。日美兩國學者以清代滿洲研究為起點,對清朝國家的結構和特征進行了深入探討。兩國學者都深入探討了清朝核心制度——八旗制,都將清朝置于“北亞國家”(或者“內陸亞洲”)的源流中,都不再將清朝視作“最后的中國王朝”,都不再同意“滿族漢化”的歷史敘述。在全球視野下研究清史是日美兩國的共同趨勢。20世紀80年代起,日本學界開始反思甚至批判以中國為中心的“東亞世界”論,從周邊(尤其是西藏、蒙古等地區)的視角來重新認識中國和東亞。20世紀末開始,美國清史研究的一個主導趨勢是全球化。這首先表現為比較政治經濟研究的復興。加州學派的代表人物彭慕蘭(Kenneth Pomeranz)、黃宗智(Philip C.C.Huang)等人將中國同歐洲尤其是西歐進行對比時,不再片面地以歐洲為中心,追問中國為何沒有發展出資本主義,而是將中國和歐洲同等對待,分析二者為何在近代出現不同走向。美國清史研究全球化的另一表現是“歐亞轉向”。濮德培(Peter C.Perdue)等學者認為清朝與明朝共性較少,與奧斯曼帝國和俄羅斯羅曼諾夫王朝則存在很多類似。
這一時期清史研究全球化的另外一個特征就是各國學者的聯系加強和研究主題與思路的同質化。在這一全球化進程中,美國和日本扮演了領導者的角色。英國、韓國等國的滿族研究均受到美國“新清史”的影響。日美兩國自20世紀80年代興起的清代法律史研究,對中國、韓國等國的法律史研究產生巨大影響。時至今日,日美以外的眾多清代法律史研究者在史料運用、選題和研究思路上都在追隨日美兩國學者的后塵。
在海外百年清史研究史的成果即將付梓之際,很多問題依然擺在眾多清史學者面前。首先是清史研究能否作為獨立研究領域。與中國其他朝代不同,清朝因為西方的入侵而使得中國進入近代社會,這使得清史研究在全球范圍內都存在這樣一種割裂:清前期屬于傳統中國(古代史),清后期屬于近代史。其次是如何正確對待學術與政治的關聯。海外清史研究一開始就與政治密不可分。眾所周知,西方很多清史研究成果出自傳教士之手,二戰之前日本學者的研究很多都受到日本侵華政策的影響。同樣,冷戰不僅影響了美國的清史研究,也讓蘇聯的清史研究出現思路上的停滯。很多受到政治左右的學術研究,一樣具有很高的學術水準,但也使有些成果因為政治偏見失去了客觀性。再次是話語權勢問題。由于歷史傳承和現實國力等多種原因,不同語言撰寫的清史研究成果在世界上的地位并不相同。二戰之后,用英文發表的成果地位顯著上升。反之,有些語言寫就的清史研究成果,可能因為影響力有限而被低估其研究水平。時至今日,用朝鮮、越南等語言寫就的清史研究成果,在國際上依然影響甚微。最后是如何看待清史研究的全球化問題。不同國家之間的清史學者相互學習,取長補短,當然是一件值得稱贊的事。但是,清史研究全球化帶來的一個后果就是,研究主題和問題意識的同質化。占有話語優勢的國家,很快將其問題意識和選題轉化為世界潮流,在一定程度上侵蝕話語弱勢國家在清史研究上的主體性。
海外清史研究的問題,對中國的清史研究來說,亦是挑戰。對多數中國學者而言,清史可以視作一個獨立的研究領域,但依然有人以鴉片戰爭為界將清朝分為前后兩段,人為割裂清朝歷史的整體性。自近代以來,中國學術研究也深受西方的影響。時至今日,中國史甚至被視作最具國際性的研究領域,清史亦不例外。這種“國際性”表明,中國本土的清史學者并沒有理所當然地掌握相應的話語權。海外清史研究的優點和長處,當然值得我們借鑒和吸收,但如何在吸收他人長處的基礎上構建具有中國特色的話語體系,進而提高研究水平,讓中國的清史研究成為世界潮流的引領者,是中國清史學者面臨的艱巨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