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心怡
(華東政法大學,上海 200042)
6 月30 日,一條突如其來的新聞引起了筆者的關注,一方是大家熟知的通訊企業騰訊公司,而另一方則是國民辣醬品牌老干媽。騰訊公司要求法院查封老干媽的1624 萬元財產,理由是老干媽拖欠了騰訊公司1600 多萬的超大額廣告費,而這些查封的財產則是作為財產保全手段。老干媽的年收益數額非常可觀,為什么要拖欠廣告款?此外,老干媽向來十分佛系很少打廣告,怎么會突然與騰訊有廣告營銷合作呢?
之后老干媽一則“我公司從未與騰訊有過合作”的官方通告更是讓整個事件更加撲朔迷離。直到7 月1日貴州發出警方通報稱,三名犯罪嫌疑人曹某、劉某利、鄭某君為獲取騰訊公司贈送的“網絡游戲禮包碼”倒賣非法獲利,偽造老干媽公司印章,冒充其市場經營部經理,與騰訊簽訂合作協議。原來騰訊公司是遇到詐騙了,而老干媽也無辜被冤枉。在這烏龍事件的真相水落石出后,騰訊公司和老干媽公司發布聯合聲明:騰訊撤回對老干媽的起訴,至于被詐騙的事實,騰訊公司也已經報案,刑事部分等待后續處理。
根據《刑法》第280 規定,偽造公司、企業、事業單位、人民團體印章的行為構成犯罪。該犯罪是一種行為犯,但是否只要行為人實施了這種偽造行為就能構成犯罪既遂呢?在研究刑法分則的同時,一定要以刑法總則的相關規定與原則為基石。犯罪是一種嚴重的危害社會的行為,但如果這種偽造印章的行為并不具有嚴重的社會危害性,或是情節顯著輕微、危害不大,就不能作為犯罪對待。
在本案中,三名犯罪嫌疑人偽造了老干媽公司的印章。老干媽作為國民辣醬品牌有著很高的知名度,其企業聲譽遭到破壞可能引發的后果會更嚴重,偽造這種高知名度的上市公司印章就可能會導致非常大的損失和不良影響。除此之外本案中,偽造公章的行為確實在實體上造成了騰訊公司1600 多萬的損失。因此,三名犯罪嫌疑人毫無疑問是可以構成偽造公司印章罪的。
《刑法》224 條規定,合同詐騙罪是指以非法占有為目的,在簽訂、履行合同過程中,采取虛構事實或者隱瞞真相等欺騙手段,騙取對方當事人的財物,數額較大的行為。
本案中,三名嫌疑人為了獲取騰訊公司提供的“網絡游戲碼”并倒賣獲利,故意偽造了老干媽公司的公章,冒充其經理身份,欺騙騰訊公司“他們就是代表老干媽公司并且有權限簽訂相關合同的”,從而使騰訊產生了錯誤認識,誤認為本公司真的與老干媽有廣告合作關系,并自愿提供了廣告服務和相應“禮包碼”,最終造成了巨額損失。
合同詐騙罪不能簡單理解為一種嚴重的民事合同欺詐行為,因為刑事和民事有著根本性的區別。是否想要無對價占有公共財產和私人財產是兩者最大的區別[1]。在本案中,三名嫌疑人偽造公章、冒充責任人員與騰訊簽訂合同,顯然是希望借用老干媽公司之名,在獲取虛擬財物之后將應當承擔的責任全都甩給老干媽,而自己則“逍遙法外”,不需要付出對價就可以得到不菲的收益,顯然是具有非法占有目的的。
此外,對于騰訊公司提供的廣告服務和“游戲碼”是否屬于“當事人的財物”范疇也值得研究。作為一個較早規定在刑法條文中的犯罪,合同詐騙罪在產生之初只是立足于實體性財產的,然而互聯網時代的到來,讓虛擬財產的產生和存在成為可能。這種互聯網上的虛擬財產看不見摸不著,也無法直接用于消費,作為支付手段。那么,是否能夠將“當事人財物”這種名詞擴大解釋到非實體性的虛擬財產上呢?隨著財產形態的變化,更應看重財產自身的經濟價值水平高低。對“財物”一詞的理解,重點應落在“財”,而非在“物”上。因此,中國語境下財物與財產性利益間不是并列關系,而是包含關系[2]。這種財產性利益可以折算為具體使用貨幣衡量計算的數額,而不是虛無縹緲的。騰訊公司提供的廣告服務顯然擁有財產對價,可以計算為相應等值貨幣,“游戲碼”雖然只是一串看似毫無規律的數字,但也具有相對應的財產價值,需要通過實體對價才能獲得的。因此二者都屬于財產性利益,也即屬于合同詐騙罪中的“財物”。
隨著“刷單入刑第一案”的宣判,對于刷單炒信行為,實踐中大多效仿“第一案”,以非法經營罪對刷單平臺論處[3]。這個案件的處理結果為互聯網時代通過網絡實施犯罪行為影響他人正常的生產經營入罪提供了可能性與現實性。但由于互聯網犯罪是新型犯罪,刑法的嗣后刑決定了其無法應對社會現實狀況做出及時而全面的規制。既然刷單行為嚴重影響了互聯網生產經營鏈條,那么在騰訊的“老干媽事件”中,既然三名嫌疑人的行為導致騰訊公司遭受極大損失,并錯誤投放了非常多與老干媽相關的廣告,是否可以依照破壞生產經營罪定罪處罰呢?筆者認為是不可以的。
《刑法》第276 條規定,破壞生產經營罪,是指由于泄憤報復或者其他個人目的,毀壞機器設備、殘害耕畜或者以其他方法破壞生產經營的行為。在網絡空間中,物質性、實體性的破壞大幅減少。根據本條款的規定,其他方法必須是與前面列舉的具體情況同類且程度相當的。破壞生產經營罪就是為了規制工農實體性產業中的不正當破壞行為而出現的,這種生產性的實體行業不能擴張解釋到服務性第三產業中。在本案中,三名嫌疑人的行為只是讓騰訊公司遭受了巨大損失,投放了不應當投放的廣告,但并沒有造成騰訊相關業務活動無法正常開展或是技術設備遭到破壞。顯然這種情況與破壞生產經營有實質性的區別。
雖然解釋也是理解并運用刑法條文的一種方法,但受約束與罪刑法定原則以及刑法謙抑性的特征,在解釋時不能過分擴大,也不能過度縮小其相應的內涵。如果將本案的情況解釋為破壞生產經營的一種,就顯然背離了這個犯罪的真正意義,有擴大解釋之嫌,很容易導致該罪名“口袋罪化”。因此,三名嫌疑人不構成破壞生產經營罪。
由于合同詐騙罪與詐騙罪是法條競合的關系,二者的構成要件方面有許多相似的地方。在財產取得上都需要滿足以下條件:首先是通過欺騙、隱瞞的方式使受害人陷入錯誤認識,再由受害人自愿的處分財物,最后行為人取得相應財物,受害人遭到損失。由此可以看出,受害人分出去的財物與行為人最終取得獲利的財物應當是一致的。如果受害人交付的財物并不是行為人所意圖得到的,也就是說財產交付與非法獲利目的之間不具有一致性,還能夠成立詐騙嗎?
這里要引出一個詐騙罪中的特殊概念——素材同一性。素材同一性要求是根據詐騙罪作為財產轉移罪的特征推導出來的,它要求的是財產損失與行為人的獲利目的之間具有同一性[4]。我們可以發現,根據這種理論,受害人交付并最終損失的財產與行為人有意獲取的財物一致才能構成詐騙罪。
本案中,三名嫌疑人真正意圖并不在于與騰訊公司簽訂廣告合作合同,而是為了獲取在簽訂合同后的“附加值”,即“網絡游戲碼”。隨著互聯網的日益發展,網絡游戲也層出不窮,各種游戲道具和所需對價也越來越豐富。虛擬貨幣或者游戲道具的獲得,可以通過直接向游戲充值平臺充值一定金額的人民幣,也可以通過購買充值卡、游戲碼等實體或虛擬卡片在游戲的兌換平臺上將購買的道具充值進賬戶中。由此可見“網絡游戲碼”雖然只是一串數字加字母的形式,但其完全是可以用等值金錢來衡量的。三名嫌疑人正是看中了這一“商機”,通過欺騙手段簽訂廣告合同,目的是為了拿到贈送的“游戲碼”后倒賣獲利。
這種情況明顯與上述的素材同一性理論產生了矛盾。騰訊公司簽訂合同并根據相關合約提供了廣告服務和“游戲禮包碼”,在這之中,三名嫌疑人的目標并不是廣告服務,而是“游戲碼”。而騰訊最主要提供的財物(這里解釋為財產性利益中的一種)是能夠進行金錢量化的廣告服務,是一種提高合同相對方聲譽和知名度的服務,“游戲碼”只是一種“附贈品”。那么,騰訊公司交付的財物是廣告服務,而三名嫌疑人想要獲取的卻是“游戲碼”(以便倒賣產生巨大收益),這就發生了素材不同一的問題。
當素材不具有同一性時應該如何處理?相關法律法規和司法解釋并沒有明確的規定。張明楷教授對素材同一性要求進行了調整,將這種同一性前移到處分的環節,認為只要行為人所獲得的財產是被騙者所處分的財產即可[5]。這種觀點雖有一定的道理,但是否完全科學仍值得研究。詐騙罪是一種財產轉移型的犯罪,其特點便是受害人財產的損失是對應著行為人財產獲取的。在素材同一性要求下,詐騙罪要求行為人得到的利益必須是受害人減損的那部分,否則就超出了該罪的規制范圍。如果脫離了這種同一性理念,認為只要是被處分的財物都可以視為是財產取得,就不恰當的擴大了詐騙罪的成立范圍。
筆者認為,應當堅持狹義的素材同一觀。由于本案具體案情尚不明確,至少就1600 多萬廣告服務的部分,三名嫌疑人只是將其作為獲取財物的一種手段、目的是為了贈送的“游戲碼”,就不能構成詐騙罪,也無法構成合同詐騙罪。通過上述分析,筆者持網絡虛擬游戲道具可以作為財物對待的觀點,如果后續偵查機關認定騰訊公司贈送“游戲禮包碼”的行為與被欺騙之間存在因果關系,那么結合三名嫌疑人倒賣獲利的事實,可以認定為就“游戲碼”部分構成了詐騙。
詐騙罪和合同詐騙罪是法條競合的關系,前者是一般,后者是特殊。如果認定為是合同詐騙罪,肯定也符合普通詐騙罪的各個構成要件。筆者在第二節中將三名嫌疑人可能觸犯的條款認定為是合同詐騙,主要是基于以下原因。
根據刑法的相關規定,合同詐騙罪的構成要件之一就是行為人需要利用簽訂合同的形式,欺騙受害人,使其產生錯誤印象并自覺自愿將財物交付。因此,合同詐騙罪必須有合同,但有合同不一定能構成合同詐騙罪。合同詐騙罪中的范圍構成要素之一合同指的是經濟合同,即平等主體之間簽訂、履行的,以財產關系為內容的,權利義務對等的經濟合同[6]。在本案中,騰訊與三名嫌疑人假冒的老干媽公司簽訂的廣告服務合同無疑是屬于平等主體之間的經濟合同。并且盡管現在案情還尚不明了,可以確定的是雙方之間的合同實實在在是簽下了,而不僅僅只是“達成合意”。
要構成合同詐騙罪,不能光看是否有合同這一形式。受害人交付出去財產必須是根據合同規定的內容而進行的,也就是說受害人財產的減損與合同的簽訂有直接聯系。在本案中,騰訊公司是基于簽訂的合同,為老干媽公司提供各種涵蓋面非常廣的廣告服務(比如游戲裝備,廣告短視頻,聯動漫畫等形式),并附贈了大量的“網絡游戲禮包碼”。雖然該合同的主要標的是廣告服務,但“贈品”依舊也可以認定為是基于合同獲得的標的物之一。因此,不論是三名嫌疑人的獲利行為,還是騰訊公司的提供行為,都是按照合同相關規定進行的。
合同詐騙罪規定于破壞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秩序罪中的擾亂市場秩序罪之中,由此可見合同詐騙罪主要保護的法益是市場秩序;詐騙罪規定于侵犯財產罪這一類罪名之下,可見詐騙罪旨在保護的法益是財產所有權[7]。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合同詐騙罪保護的是多重法益,既有受害人的財產權利,也有整個社會的經濟秩序。當然刑法客體以及法益這種名詞實際上是十分抽象的,沒有具體的模式和概念。為此在司法實踐認定中必須要堅持主客觀相一致的宗旨,首先要探究行為人簽訂合同時主觀意圖到底是什么,其次要看這種行為造成的后果是否對市場秩序產生了客觀破壞。本案中確實是多重法益受到了侵犯。不僅騰訊公司的財產所有權受到損害,市場秩序也遭到了一定程度的破壞。比如騰訊公司在游戲“QQ 飛車”中投入的大量宣傳老干媽品牌的游戲道具和游戲玩法,廣告短視頻以及廣告漫畫,這都對騰訊公司的業務產生了極大影響,也使大眾對老干媽的品牌形象產生了一定的誤解(雖然這種誤解可能并不是扭曲的或者敗壞的)。
筆者在查閱相關資料以及各種新聞報道時,也有看到部分自媒體發出疑問:老干媽是真的對這件事一點都不知情嗎?騰訊作為一個這么大的公司怎么就能被三名非老干媽員工給騙了?猜測和質疑雖不無道理,最終還要看案情的后續發展和處理。
從本案中,筆者深感詐騙罪和合同詐騙罪的規定還有需要完善的地方。在最為重要的素材同一性上,現存規定尚不明確,導致司法實踐中很有可能出現不同人不同判的情況。此外,雖然筆者認為網絡游戲中的道具等虛擬財產應當認定為是財產性利益的范疇,但學界也有觀點認為,虛擬財產只要通過修改計算機代碼、編程即可實現,并沒有相應的價值可言。這也造成了實踐中認定不一的情況。
因此,筆者在密切關注“老干媽事件”的發展進程同時,也由衷的期待立法機關和司法機關能夠在解決案情的同時對規定的缺漏和不合理處做出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