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程 勇
昨晚子夜過后,一陣陣雷聲響了起來。雨像是窩在城市半空,卸下豪放的個性,然后水漫過小區的路面,樓房守著它們的倒影,迷失于凌亂的夜色。我站在陽臺上向窗外看去,狂瀉的雨幕在我腦海里勾起一件與下雨有關的往事,并呈現出一個長著標準國字形士兵的臉。他姓張,吉林洮南市人。是我任連長時的通信員。
那是1997年夏天,我時任西藏軍區某部連長。我們部隊駐地在拉薩市郊區。西藏的夏天,夜雨開始慢慢增多。這主要是受地形和高原氣候影響造成,夜雨在西藏占了大概85%。
一天下午,突然接到上級命令:要求我連16時00分摩托化開進至某某地域。任務是為上級開辟一條通道。我迅速組織全連領取物資、帳篷、器材、槍支彈藥,為戰車加滿油。16時00分準時出發了。兩個小時后,連隊到達指定地域。我根據地域內的情況,將各排的宿營地選擇在雨水不易沖到的平臺上,這是指揮員必須具備的基本常識。不一會兒,全連安頓完畢。炊事班到達后就展開了野炊。夕陽西下時,四菜一湯就準備好了。野外執行任務,攜帶高壓鍋不方便,只能用鋁鍋煮飯。西藏缺氧,用鋁鍋煮飯耗時長不說,煮出的飯通常都是夾生飯。野外生存,有夾生飯吃就不錯了。說軍人艱苦,其實就是針對這些生活細節而言的。吃過晚餐天就黑下來了。在野外,作息時間與營區同步,特別累時,一般會提前休息。
全連除哨兵巡邏外,其余干戰均已休息。由于勞累,躺下后很快就進入了夢鄉。也不知睡到什么時候,一陣雷聲突然把我吵醒,我一看表,是凌晨1:25分,我擔心下暴雨會引起山洪和泥石流,會對連隊構成威脅。我趕緊起床走出帳篷巡看連隊情況。抬頭看,頭頂上方一團團烏云,雷聲一陣接著一陣,它將閃電作利刃,一次次沖擊,突破,天空像被攻陷似的。閃電過后,周圍一片漆黑,挺恐怖的。就這樣持續了大概十幾分鐘,隨后下起了大雨,雨水夾著冰雹,打在頭上生疼。哨兵穿著雨衣依然堅守著崗位,其他士兵多數都醒了。我回到帳篷,但已經睡不著覺了。雨越下越大,從山上流下的積水越來越多,帳篷里也滲進了水。我通知全連保護好槍支和器材,加固帳篷,并做好防護。
“連長,我排三個帳篷已被水淹。”一排姜排長在電臺里急促地向我報告。我和小張趕緊去到一排宿營地。戰士們穿上雨衣正在帳篷周圍加固帳篷。一部分床鋪已經被水淹濕,睡覺顯然是不可能的了。我安排一部分戰士到裝甲戰車上休息。他們都異口同聲地說:“連長,這點困難我們能克服。”聽到他們這樣干脆的回答,我眼睛突然潮濕起來。他們都才十八九歲,有的剛剛離開父母,他們為了什么?
我忽然想到《戰爭中沒有女性》一書上的采訪片段:一個護士,中學尚未畢業就上了前線。戰爭打響后,她從陣地上背下了十幾名傷員,那些傷員和傷員身上的裝備,重達二百斤,而她的體重還不足七十斤。她自己都不知道是如何把那些傷員背下來的。還有一個護士,戰時負責給外科醫生打下手。手術臺上,醫生給傷員截肢,她就把那些截下來的肢體往手術室外運。截下來的腿好沉重,她從早到晚往手術室外抱截下來的大腿,把那些大腿排列成一排。她累,她哭。她想,將來她結婚時,俄羅斯怕找不到還有健全大腿的男人。
這些嬌小的美麗的姑娘們,把青春把美麗甚至生命丟在了戰場上。她們的犧牲,是為了消滅戰爭,讓世界永遠沒有戰爭。這同時也給我們人類啟示與教益。
而此刻,我們的戰士正用火熱的青春和無畏,頑強地戰勝一個個困難。軍人的忍耐和血性,就是從和平時期的練兵中鍛造出來。
想到這兒,突然一陣風襲過,我打了個寒戰。盡管穿著雨衣,但裸露在外的衣服被雨水淋透,腳被水泡著,冰冷刺骨。我趕緊拉上迷彩服的拉鏈。
安排完工作后,我和小張轉身向二排宿營地走去。躍過一道溝坎時,由于看不見具體距離,加上溝坎邊緣土質松軟,腳還沒踩穩,一下就掉落在溝里去了,頓時被洪水沖走了大概十來米距離。“完了”,我頭腦里閃念了一秒鐘,隨后被卡在一個拐彎的土壁里,我緊緊抓住土壁一側。小張立刻呼叫其他戰友前來救援,同時他將自帶的背包繩丟了下來,我拉緊被包繩慢慢往上爬。戰友們聞聲都快速地帶著繩子過來救援,人多力量大,不一會兒就把我從溝里拉了上來。
戰士們見我安全了,上來擁抱著我,一個個都激動得淚流滿面。我也忍不住哭了。那一分鐘,我想得更多的是戰友情——生死的戰友情。雨一直下到天快亮時才停下。
那次任務后,團里組織了評功評獎。大概是由于我工作的疏忽,竟然忘記了給小張報功,后來報請給予一個營嘉獎。事后,我曾問過小張有什么想法。他說沒有啥子想法,保護連長是我應盡的責任!他又說,我是黨員,危難之時,本就應當沖鋒在前,這也是軍人的本色。他這些質樸的話,總是讓我感動。
很快就到了年底,小張服役期也滿了。我問他想不想留隊轉士官?他說家里父親常年有病,勞作全靠母親,妹妹還在上學,他想回到家鄉把家里的事都擔當起來。他在我身邊兩年了,竟然不知道他家庭的具體困難,真是失職。他走時,我特意塞了600元錢給他。第二年他就將錢給我寄了回來。在表示感謝的同時,他說他回到家鄉后,承包了上百畝土地耕種,又搞養殖,收入穩步增加。
二十三年過去了,小張那張年輕帥氣的臉時常會出現在我的眼前。他那時多么年輕,相對于我的年齡,甚至可以說還是個孩子,然而經過軍隊熔爐的鍛煉后,他已經不是孩子了。他和所有的士兵一樣,于平凡中顯得是那樣崇高,那樣忠心赤膽。我時常也在尋味著崇高這些字眼,其實在這些看似多么平常普通的士兵身上,他們無時無刻不在用自己的行動詮釋著這崇高,這大概就是軍人的本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