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月同天和鑒真東渡

劉鋒

不久前，

全力抗擊疫情的國人，

意外被幾箱日本援華物資暖了心。

原因竟是包裝上的兩句詩詞。

殊不知，這簡單的詩句，

承載著滿滿的美好愿景，

竟已在中日間流傳了一千三百年。

而沉淀其中的驚人故事，

還要從唐朝說起。

據媒體報道，一月底中國武漢爆發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疫情，日本漢語水平考試HSK事務局，向湖北高校捐贈了兩萬只口罩以及紅外體溫槍作為抗疫物資，包裹上寫著：『山川異域，風月同天。』

這兩句詩，一瞬間就感動了很多人。詩貴境界。風月同天就是境界。雖然，我們來自不同的國家，不同的地域、不同的民族，我們有不同的風俗 、不同的文化；——這就是山川異域，但是，我們處于同一個地球村，我們都是地球人。——這就是風月同天。什么是境界？境界就是視野（眼界）和理想，有大視野才有大理想。

一、山川異域 風月同天

這其實出于《全唐詩》卷七百三十二。其中云：

【繡袈裟衣緣】長屋『山川異域，風月同天。寄諸佛子，共結來緣。』詩下有注，云：『明皇時，長屋嘗造千袈裟，繡偈于衣緣，來施中華。真公因泛海至彼國傳法焉。』明皇，即唐玄宗，。長屋，指日本的長屋王。偈，指偈語，也稱偈詩。真公，指鑒真大師。

長屋王，約生于公元六百八十四年（六百七十六年？），卒于公元七百二十九年。長屋王出身皇族，是天武天皇之孫，高市皇子長子；其母為天智天皇之女御名部皇女，其妻為吉備內親王。長屋王官至正二位左大臣，是當時日本政界的顯赫人物。

《全唐詩》總計九百卷，收詩四萬八千九百余首。此書是清康熙四十四年（一七〇五年），由彭定求等十人奉敕編校；由曹寅奉旨刊刻。此書是在明代胡震亨《唐音統簽》和清代季振宜《唐詩》的基礎上，廣搜博采而成。

那么，《全唐詩》從哪里搜集到日本長屋的詩歌的？這或許是揚州！一方面，《全唐詩》是在揚州由曹寅奉旨刊刻的。另一方面是因為揚州有大明寺，揚州有鑒真大師。而此詩和鑒真大師東渡日本有緊密的關系。

鑒真（六八八——七六三）俗姓淳于，江蘇揚州人，唐朝佛學大師，律宗南山宗傳人，也是日本佛教南山律宗的開山祖師，當時是揚州大明寺主持。鑒真大師在中日文化交流史上起過極大作用。

此詩或源自《唐大和上東征傳》。鑒真東渡的故事最早由一直追隨鑒真東渡的思托鑒真弟子所著《大唐傳戒師僧名記大和尚鑒真傳》記載，可惜此書已經失傳。

日本人真人元開于公元七百七十九年撰寫的《唐大和上東征傳》是當前唯一詳細而完整的關于鑒真的資料。此書是用漢字寫成，篇幅大約萬字。書中敘述了鑒真六次東渡的全過程，以及他在日本的佛教活動。

真人元開（公元七二二——七八五）即淡海三船，是日本天智天皇的后裔，初稱三船王，出家后改稱元開，還俗后改姓淡海。『大和上』即『大和尚』。

據《唐大和上東征傳》云：

時，大和上在揚州大明寺為眾（僧）講律。榮睿、普照（注：日本僧人）至大明寺，頂禮大和上足下，具述本意曰：『佛法東流至日本國，雖有其法，而無傳法人……』大和上答曰：『……又聞，日本國長屋王崇敬佛法，（造）千袈裟，上（緣）上繡道四句「山川異域，風月同天。寄諸佛子，共結來緣」。以此思量，誠是佛法興隆，有緣之國也。今我同法眾中，誰有應此遠請，向日本國傳法者乎？…… 』

長屋王能詩歌。《懷風藻》收錄長屋王的漢詩共三首，都是五言；詩題分別是『五言元日宴應詔』『五言于寶宅宴新羅客』『五言初春于作寶樓置酒』。其中并沒有《繡袈裟衣緣》。《懷風藻》是日本第一本漢詩集，成書于公元七五一年。

《繡袈裟衣緣》雖然稱為詩，《全唐詩》其實是將它作為偈語收入的。偈語即梵語『偈佗』，是佛經中的唱頌詞，形式上多為四句。著名偈語，有唐代高僧惠能大師的：『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每首偈語都表現了僧人對佛法的參悟。

二、考辨

詩是真實存在的。但此詩是長屋所作嗎？細讀《唐大和上東征傳》有關部分原文：『又聞，日本國長屋王崇敬佛法，（造）千袈裟，上（緣）上繡道四句「山川異域，風月同天。寄諸佛子，共結來緣。』原文只是說長屋王制作了（一）千（件）袈裟。袈裟上繡了這四句，并未說這四句是長屋王所作。

千袈裟前的『造』字是后人所加。

至于『又聞』應該不是聞自榮睿、普照所說。那么是聽誰所說呢？現在已經無從細究了。

仔細比對，又發現了時間上的矛盾。長屋王卒于公元七百二十九年，鑒真大師第一次東渡是公元七百四十二年冬，中間間隔十三年，那么《全唐詩》云：『長屋嘗造千袈裟，繡偈于衣緣，來施中華』是應在此之前至少十多年。

根據資料：榮睿（？——七四九）是日本奈良興福寺僧人，在唐開元二十一年（公元七三三），隨日本遣唐使丹墀真人廣成入唐，在河南洛陽從大福先寺定賓和尚受戒，留學三年。除了學習盛唐的燦爛文化以外，榮睿一行來中國還奉有當時知太政官事舍仁親王的命令，來唐聘請一位主持授戒的高僧。當時日本孝謙天皇以佛法治國，怎奈高僧寥寥，缺失三師七證授戒規范，民間流行自行剃度。常有流民為躲稅賦混跡僧群。眼看僧團素質日低，皇室憂心忡忡。

于是在唐天寶元年（公元七四二），榮睿與普照一起到揚州懇求鑒真和尚到日本傳經。鑒真大師的前五次東渡榮睿與普照都是參與的。

榮睿、普照是遵照舍仁親王的命令促成鑒真東渡的。那么舍仁親王和長屋王究竟是什么關系？兩者不是親密無間，而是既有合作又有對立的關系。在公元七百二十年舍仁親王在就任太政官后，與繼任右大臣（后任左大臣）的長屋王一起維護皇族政權，此時兩者是合作關系。然而在公元七百二十九年（天平元年）的長屋王之變中，舍仁親王也是逼迫長屋王，并最終導致其自殺的主要人物。——兩者的關系又成不可調和的了。

從這些資料可以說明，榮睿入唐與長屋王無關。可以推斷『長屋嘗造千袈裟，繡偈于衣緣，來施中華』不是榮睿所說。千袈裟是遣唐使送來的嗎？史無明載，那需要仔細推求。

《繡袈裟衣緣》刊于《全唐詩》是清康熙四十四年（公元一七〇五），《唐大和上東征傳》最早的日本刊本是公元一千七百六十二年。而且從讀者的廣泛性來說，《全唐詩》普及面應更廣泛。

三、鑒真東渡

具有『風月同天』情懷，并發了弘揚佛法普渡眾生大愿的鑒真開始東渡。令他沒有想到的是東渡先后進行了六次，歷時十二年，最艱難的是第五次和第六次。

在歷經四次東渡失敗后，天寶七年（公元七四八）六月，鑒真大師從揚州出發開始第五次東渡，船出，經長江口，遇颶風，漂流至海南島。后又經廣西梧州入廣東端州（今肇慶市），并入住鼎湖山龍興寺。天寶八年春榮睿因染病圓寂于鼎湖山龍興寺，普照知道辭行（又后又加入第六次東渡）鑒真大弟子祥彥在吉州（今江西吉安）坐化。鑒真大師又為庸醫所誤，導致雙目失明，師徒一行只好又返回揚州。

這一次東渡對鑒真大師的打擊最大。但他愈挫愈奮，飽受苦難而不改初心，發下誓言『不至日本國，本愿不遂』。這種為了理想，九死一生、不畏艱險的奮斗精神，千秋之下尤令人神往。

鑒真第六次東渡和阿倍仲麻呂有關。阿倍仲麻呂，中文名字是晁衡，他是偕同日本遣唐使于公元七百一十七年入唐的。

天寶十二年（公元七五三），以藤原清河為首的日本第十一次遣唐使將從長安返回日本。晁衡此時已經離開日本近三十五年，因此請求同歸，唐玄宗任命他為唐朝回聘日本使節。晁衡作《銜命還國作》詩云：『銜命將辭國，非才忝侍臣。天中戀明主，海外憶慈親。伏奏違金闕，騑驂去玉津。蓬萊鄉路遠，若木故園林。西望懷恩日，東歸感義辰。平生一寶劍，留贈結交人。』情誼殷殷令人感動。

在日本遣唐使團和阿倍仲麻呂的盛情邀請下，鑒真大師同意搭乘遣唐使船，實現第六次東渡。這一次又遭遇大風暴，阿倍仲麻呂等人乘坐的一號船觸礁，之后被風暴吹到越南海岸。歷經重重磨難后阿倍仲麻呂與十余人，在公元七五五年又重新回到長安。晁衡與李白私交甚好，李白以為晁衡遇難，曾為他寫過一首《哭晁卿衡》詩。

有趣的是：在《全唐詩》中，晁衡的詩《銜命還國作》載于卷七百三十二——十，而長屋王的《繡袈裟衣緣》詩載于卷七百三十二——十一。長屋王的《繡袈裟衣緣》又載于記錄鑒真東渡的《唐大和上東征傳》，晁衡又參加了鑒真第六次東渡。這或許就是佛教的所謂因緣。

鑒真所乘的二號船漂流到沖繩島，幾經周折，終于抵達日本九州薩摩國(今鹿兒島縣)。公元七五四年二月四日，鑒真一行到達日本首都奈良城，被迎進東大寺，受到日本各階層人士的盛大歡迎。十二年歷經艱險，鑒真東渡成功后，在日本開設戒壇，校正經卷、廣弘佛法，被奉為日本律宗開山祖師，尊為日本天臺宗先驅。他設計建造的唐招提寺被譽為『今日殘存天平時代建筑物中最大最美者』，千年屹立不倒，被奉為日本國寶。鑒真大師還將中醫等大唐文化傳至日本，被尊為『漢方醫藥始祖』，日本人民稱鑒真『天平之甍』，喻其成就已達天平時代巔峰。公元七六三年鑒真在唐招提寺圓寂，享年七十六歲。

四、余香

然而歷史不會忘記，日本也沒有忘記。公元一七六二年，是鑒真大師圓寂一千周年，為了紀念這位杰出的佛教高僧，日本奈良東大寺戒壇院刊印《法務贈大僧正唐鑒真過海大師東征傳》以作紀念。這一年是清乾隆二十七年。

公元一九一三年，揚州鹽務稽核所的日本人高洲太助發現，揚州法凈寺是古代大明寺，由此聯想到鑒真大師。于是，在民國十年(公元一九二一)特請日本東方文化學院院長、文學博士常盤大定撰寫《古大明寺唐鑒真和尚遺址碑記》。碑文由揚州書法名家王景琦正楷書寫，由揚州著名石工黃紹華鐫刻。碑額則由當時的江蘇省省長韓國鈞題書。此碑于公元一九二二年立于法凈寺。

韓國鈞所題碑額文字是『山月異域，風月一天』，分兩行豎排，形式如對聯，而文字與《繡袈裟衣緣》原文稍異。這一書法對聯是摘句聯，對聯的一種形式。

一九六三年為了紀念鑒真大師圓寂一千二百周年，在揚州市古大明寺內建鑒真紀念堂。

一九八〇年日本招提寺主持、鑒真大師第八十一代繼承人森本孝順長老一行，護送鑒真大師生前生漆夾苧坐像回揚州。在路經鎮江焦山時，森本孝順長老作書法對聯『山川異域，風月同天』。

二〇二〇年中國武漢出現新冠肺炎疫情。前日本前首相鳩山由紀夫向南京大屠殺幸存者定向捐贈一千個口罩，同時作書法對聯『山川異域，風月同天』。在抗擊病毒的戰場上，全世界人民都在支持中國，因為我們都是命運共同體中的一分子。這或許是對『山川異域，風月同天』的最好的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