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小杰
瘦,堪比黃花。早些年,院里的一枝紅杏,出過墻,招過蜂,引過蝶。
八十了,喜穿紅衣,每天從東到西,把門前的水泥路走了一遍又一遍。喜聽閑話,把東家的長搬到西邊,又把西家的短運到東邊,來來回回,一條街的事情,在嘴里嚼來嚼去,嚼不出半點滋味。出嫁的女兒偶爾回家,送水,送面,送喝不完的茶葉。最熱鬧的是中秋,桂花未盛,桌上的月餅摞得一天高過一天。
開過花的樹,總喜歡夸耀春天。出門,提上手袋,手袋里裝鑰匙和錢,叮叮當當,像是一口袋的銅板。最喜歡夸耀女婿,夸耀手提袋上的桃花,挑、撥、描、繡,一朵千金。閑的時候,喜歡嚼東家的小子窩囊,三十了,蹲在家里晝伏夜出,網吧的幾百臺機器玩了個遍;還喜歡說西鄰的果園,遭了蟲災,兒女又不爭氣……數來數去,落到門前的杏樹,嫌酸,嫌澀,不如女婿送來的果子甜。
風又緊了一些,門前的黃花瘦了又瘦,她們在等一個傍晚,風停,雨歇,塵埃落定。
不是沒有敵情。她在烽火臺點起狼煙,卻沒了援兵。
結婚,生子,婚后一年,丈夫舉起菜刀將她砍傷。逃,她逃回原點,抱著一個孩子。三天后,丈夫跪倒在家門口的葡萄架下,哭著請求原諒。葡萄樹上,幾只蒼蠅圍著爛掉的果粒,轉來轉去。圍觀的人,越聚越多。有“好人”從人堆中站起來,說小兩口吵架,越吵越親熱,輕描淡寫,反正刀又不是砍在他身上。
該有多少數不清的夜晚,一個女人抱著弱小的孩子,行走在鋒利的刀刃上;該有多少數不清的夜晚,枕邊人從背后遞來拳頭和耳光;該有多少數不清的夜晚,孤身抱著哇哇大哭的孩子倒在水泥地上,忍受辱罵和傷痛,苦苦等不來援兵。陰謀,正在眾人看不見的地方發生。
身上的棉衣,共有三處刀口,一處在手臂,一處在腰部,還剩一處,在小腹。風,不停地往里面灌。外面的人在哭,里面的人也在哭,只有圍觀的人,戴上勸架的面具,骨子里卻掩不住想要明嘲暗諷。這就是臘月的村莊,一群不相關的男人女人,在勸一個女人重新走回虎穴:“年輕,都是這樣過來的”。收留過女兒、外孫的母親,在眾人期待的目光中,親手把女兒扶上了車。如愿以償,萬事稱心。
三年,來來去去,出嫁的女兒時?;丶?,有時帶著淤青,有時帶著刀傷??礋狒[的人聚了又散,越來越少,一出舊戲終究唱不出新意。最終還是離了。清凈了大半年的家門口又迎來哭聲。男人跪在地上,扇耳光,抽嘴巴,像當年打老婆一樣,抽打著自己。復婚,回家,還是挨打。反反復復的這幾年,母親終于走了,原點已不是原點,只剩下一座房子,變成了沒有感情的地點。
如今,她連火都懶得點,看熱鬧的人隔得很遠,生怕血濺到他們臉上。
雪花落下,從未想過回頭。
五十多了,鄰居坐飛機下廣東,拖家帶口,說走就走。年末回鄉,他會扣緊衣扣,拍一拍并未有多少灰塵的褲管,再踏出車站。背井離鄉,在他眼中不過是個名詞。
露餡的總是他的老婆,喊餓,喊累,抱怨看管的倉庫總有老鼠?;丶掖稳?,她就抱了一大捆樹枝,在門前惡狠狠地砍,砍著砍著,震得在里屋唱歌的丈夫,跑了調。
那些被風吹過的河流,無一例外地選擇沉默。
該走了,在陌生的站臺,隨便搭乘一輛火車,在生疏的口音中漸行漸遠,最終將“背井離鄉”深深地烙進腳底。
其實,這一生也不過如此,不停地出站、靠站,一程又一程。??康哪切┧查g,有人上車,有人下車,不必挽留,也不必開口。沒有誰會為了誰改變行程,也沒有誰會為了誰放棄遠方。
在鐵軌虛構起來的遠方,往日認識的那些人,經歷的那些事,在列車的呼嘯中統統變成了風。我茫然地張開手指,想要捕風,結果兩手空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