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塔
仿佛從一個夢跌入另一個
我們的靈魂被一堆篝火
勾引到了它的腳邊
但不敢靠得太近
在子夜的大草原上
月光隨時會化成冰雹
砸下來,只有這一堆火
讓我們團結在它四周
火苗抱著木頭在地上舞動
火星抱著空氣在天上舞動
而我們在黑暗里到處奔波
今夜因為薩滿鼓而步調一致
鼓槌輕輕一碰我的脊背
心中的魔鬼就從毛孔里
逃出去,奪荒而走,
而我手心里緊緊攥著麥粒
薩滿舞一停,火就將熄滅
頭頂上的冰雹將化成雨露
明天一早,我將在灰燼里播種
然后離開,讓別人來收獲
套馬索在空中轟鳴
像一架架殲擊機
投下的陰影
使整個草原昏天黑地
連大地都被抽出了
一條條血痕
同情的苜蓿草
被一棵棵抽斷
逃,往哪兒逃?
這山川都不是你們的
哀號,只有哀號
但哀號招來的
是更加密集的鞭打
沒有攻擊的天性
就沒有反抗的習慣
躲得無處可躲時
也就甘愿就范
而在大路的另一邊
在水坑的一角
還有幾匹
如同被遺棄的幸運兒
相互廝磨著
以為有足夠的水草
供它們活下去
它們沒有意識到
那剛剛被馴服的千里馬
正馱著套馬索
朝它們飛奔而來
一片陰云的黑影
始終跟隨著它,壓著它
無論到哪兒
它都飛得很低
有好幾次
差點撞到胖田鼠的懷里
差點把田鼠洞認作避難所
幸虧被芨芨草的指尖
戳了一下腦袋
它才猛然再度起飛
在蒙古包的上空盤旋
仿佛要在家禽中尋覓游伴
然而整個天空像巨大的吸盤
使它與塵世始終保持著距離
強烈的陽光撥開陰云
伸手要把它提上去
它卻膽怯地躲避著
不習慣被強烈照射
它甘愿在低空訓練自己
把翅膀練成烏云
蒙古女人肩膀上的月亮
是她的另一張臉
閃射著光芒
卻并不太亮
蒙古女人的眼睛
憂郁得像欲雪的天空
更像地下的山泉
蓄滿了水
隨時準備為心儀的男人
傾瀉而出
那喂養過成吉思汗的乳房
低垂著,像兩個喑啞了的南瓜
懸掛在秋天
隨時可能把架子壓垮
在蒙古大草原上
女人是一整座山脈
而孩子們是一個個山峰
在老得快要走不動時,
蒙古女人喜歡獨自騎著馬
繞到山的另一邊
像雪,在一塊
巖石上,化成水
我是一匹來自大都的壯馬
跋涉過十一年的山水
千里奔襲
在向你的山頭發動攻擊之前
大吃大喝你豐美的水草
然后,繞著你的敖包跪拜
烏蘭巴托,今夜
你用秋夜的綿綿手掌
撫慰我的脊背
讓我的每個毛孔
都流露出你的星星的光芒
在你英雄的廣場邊,我重新奮蹄
在你溫柔的戰場上,我竭盡全力
硝煙融入你的霓虹
塵土裹著你的車輪
嘶叫讓你變得更神圣
烏蘭巴托,今夜
你攝取了我的靈和肉
像長生天,用一場大雨
收走了我所有的星辰
停在發育階段的小草
擁抱著空酒瓶,尚未蘇醒
太陽躲在大山身后
像一個不愿意上學的孩子
拉著薄霧的衣襟
狂歡的蒙古包像一片云
連夜劫持了月亮里的歌手
企圖跟度假村私奔
我的眼鏡遺落在了馬頭琴的樂聲里
我得跨過鐵絲網
到馬蹄印里去尋找
戈壁灘,你留下我的眼鏡
是為了讓我看不清你嗎?
在弦樂四重奏揪心的告別后
專列火車把我押解到戈壁
老火車趴在更老的鐵軌上
吭哧吭哧,吭哧吭哧
不如暴雨之激烈
卻如春雨之纏綿
這節奏正好給我瓶子里的酒催眠
蒙古大地痛飲后正在酣睡
他的任何一陣鼻息穿窗襲來
都會讓小草腹痛,讓老牛感冒
對夜空而言,星星是多余的
它們用無聊而好奇的手掌
撫摸著火車涼滑的脊背
一直到它停下,停止呼吸
它們還不罷手
月亮到點了還不肯下臺
太陽卻提前登基
它們在兩頭夾擊著我們的列車
迫使我們像耗子一樣鉆出洞穴
這火車將空著肚子
在原地等待我們兩天后用更多的肉填飽
它
來和回
同一個位子同一個胃
在戈壁用荒涼和熱浪考驗我之后
老鐵軌把我拉回蒙古馬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