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鄉偶書（組詩）

徐時胤

大寒：還鄉帖

跳上一輛列車，讓抵達再多一次

中途。冷還不夠，雪未及終

沿著風聲，和鳥獸蟲魚侍花弄草

不茍言笑，跌入長年失修的防線

似是而非的街巷、店鋪，購置采買的風俗

觸及久不覺疼痛新鮮的傷口

百里之內，青磚瓦舍，動輒物是人非

仿佛窺見體內隱匿多時的面孔

比如：抬眼見花木開道，閉眼聞杏粉桃紅

一場不期而遇的雪開始節節敗退

遺忘的鄉關，需要足夠的冷

才能和面目全非的親人互相指認

自敘帖

在雨水來臨之前，估算枯井的深度

于白夜行舟，水中的月還在，魚群

缺氧生銹，百里之外的河床斷流

遠處，有人赤身裸體、折腰弓身

有人沿著棺木、驅趕牛羊、收拾鐵犁

和瘦骨嶙峋的盜賊站在一起

面對面，低垂、搖晃，江上的風聲時響時

停

背對水草，談論天地君親師、往生與來世

多少年，錯位中，只有多余的白骨不堪凌

辱

站在山頭，來歷不明的暫住證多年未歸

地鐵站，車廂的時鐘用日子旁敲側擊

循著外地方言，一場大雪深入病骨的紋理

冬意帖

再過幾天，風再重一些，倒春寒就來了

城中的臘梅緩慢，雜草飽滿，露水冰涼

此刻，細小的牛群沉默，大地的塵垢污濁

此刻，從屋頂起身，更多的蒼茫背井離鄉

此刻，負重，借來野林，進入荒山

半路迎風南來，開光，結網

半路順水北往，開市，安葬

逆行中，油菜花香彌漫，碧波煙雨荒涼

這足以亂真的假象，人世一寸寸縮短

病中踮起腳，抽一口長壽煙，吃一次團圓

飯

熬藥。生火。抱團取暖，徒生悲涼

來信里，與山中的陸羽劈柴趕集

抽身開荒，把冬天的大雪還給春天

驚蟄帖:用雪將骯臟的黃土凈身出戶

如同一棵稗子的拔地而起，命里的木屋

開始溫習樹的紋路、肺的煙痕、黑地圖的

日常，偶爾脫掉蜘蛛，背負蝙蝠

偶爾緊身安居，劫取白日，復明獨眼的比

目魚

偶爾舞文弄墨，重組麻雀的掌紋

草民的肋骨

臨水客居，販賣腹腔的蛙鳴，影子的螢火

蔥郁的粗茶淡飯的動人之色

半夜匍匐，返回破損的祠堂

縮手縮腳地收割稀薄的族譜

萬物俯身，斑駁的驚堂木血肉模糊

駝背的裂縫衰朽隱痛，弓身的倒影

想起死，想起昂首出人頭地、收腹捶胸頓

足

活在都市，用毒洗去父親單薄的肉身、瘦

削的顴骨

頂天立地，用雪將骯臟的黃土凈身出戶

清明帖:我熱愛這永恒的衰老

念及鐮刀、鐵鍬、殘骸、慈孝

念及突如其來的藥引，氣急敗壞的蟲鳴

念及命運無形，佛祖割肉喂鷹

念及正陽門下，舊墳添新草，新墳白骨夭

清明，有人白山打馬，有人黑水荷鋤

有人在風中撥弄斷弦，有人在雨里研墨素

描

有人迷戀狐貍的體香，親人的模樣

有人痛哭流涕、萬念俱灰、肉身盡毀

有人挑選貢品，燃燭、點燈、焚香、上墳

燒嚎啕的白發，熏晦氣的骨灰

清明，不合時宜的流水失身

口齒不清的宿敵斷魂

清明，為羞恥的自己寫下來世的悼詞:

我熱愛這永恒的衰老，枯敗的暮年

清明，讓我死時

與幸存于世的父母、兄弟、愛人

和解相認

離鄉帖

從人群中離家出走，折疊姓氏，盡毀鄉音

淤泥中，取走流水，清洗柴米油鹽的肉身

活著，抽煙喝酒，計算風花雪月的皺紋

醒著，臆想河山含淚，落木低眉，花開迷

醉

暮晚，為了取悅你，我不惜以暴制暴

夜雪，為了打敗你，我孤身燈火不熄

活在人間，我也有愈合的煙卷

折腰的痛，五官的疼

我愛，少年的歡騰，青年的潮涌

我愛，中年的咆哮，晚年的裝腔作勢

我恨，陌生的浩劫，陳舊的刀刃，撕碎的

傷口

我恨，杜鵑的啼血，淡黃的陳皮，枯萎的

藥引

以及萬物的“當歸”——我恨

這末世的謊言，一語成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