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西辭（組詩）

牧歌

桂西北偏北

我指的是廣西

指的是廣西西北部偏北一個小山坳

我的出生地麻陽村新隊屯

我想敘述的是一些故人

活著時，他們遷徙，墾荒

種谷，挑擔，喂馬，劈柴

在農事上傾盡一生

我不僅想敘述他們的生

還想敘述他們的死

病榻上，大外公低聲呻吟

被黑夜覆蓋

葬禮上大人們哭聲一片

我們小孩捏著蠟淚嬉戲玩耍

十歲那年三舅媽停柩超度

我的眼淚嘩嘩落下

生命的蒼涼開始植入童年

今年五舅肺癌住院回家

給自己算命活不過六十五

離世那天我想起前年清明節

跟他碰杯，風濕病

把他的手腳扭曲變形

一個軍人，退役后

用拐棍扶起貧病的人生

在桂西北偏北

我還想敘述更多的人

敘述他們短暫的一生

敘述他們閃光的精神

波瀾壯闊的歷史進程

有些村莊注定默默無聞

有些人注定被遺忘

有些精神注定被隱藏

多年后，人們回顧往事

那些記憶像血液一樣

在寒涼的余暉下

閃著謎一樣的微光

外祖父

那個從貧困中走來

又被貧困帶走的時光老人

嬰兒時期被月亮看管

聽不到軍閥混戰的炮聲

你和所有命運相同的人

為黑暗啼哭，聲音太弱小

穿不透大石山區堅硬的峰叢

懷念你，就不得不回放你的一生

你有一個饑餓的童年

懷抱落日，沉默不語

你有一個貧瘠的少年

革命的火種在遠方呼嘯

長征的腳步在探尋光明

新穎的事物，都與你無關

你給地主做長工，吃玉米度日

種干旱的土地，砍懸崖上的柴

挑大山一樣沉重的擔子

單薄的身體，比馬鞭還消瘦

時光在雕刻你，也在雕刻萬物

歷史終于忽略了你，忽略了

和你一樣默默無聞的人生

你多次搬遷，試圖與困境對抗

你的壯年在平凡的勞作中耗損

你的老年在重疾的糾纏下潰敗

每年，你身上的草木茂盛

風在耳畔低語，我分辨不出

是你在感謝歲月的饋贈

還是控訴造物主給的時間太少

三舅

如果要把錢送給天底下

最貧窮的人，我想送給三舅

如果要把藥送給天底下

最疼痛的人，我還是想送給三舅

一輩子被病痛和勞累折磨

一輩子過著凄風苦雨的日子

他經常吃去痛片

強行緩解頑固的頭痛病

住著暗淡的泥瓦房

抽著大筒大筒的旱煙

咳嗽聲巨大，能把我的心臟震落

年初一，他給我十元壓歲錢

讓我的童年變得富有

撫養三個孩子，他把希望

編進竹器，烤進煙葉，種進樹里

三舅媽去世得早，他咬著牙

獨自承受生命的寒霜

擔子沉重如山，病痛

像火焰的舌頭，消磨他的軀體

長期思念妻子，把心血熬干

三個孩子早早輟學

他的痛苦，比苦楝籽還苦

他的孤獨，可以擰出血淚

癱瘓五年，瘦成一根干柴

我去看望他，他默默流淚

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三舅離世已經十年

我常常夢見他

用當過兵的雙手犁田耙地

用扛過礦的肩膀擔著谷物

走在彎曲的山路上

陡峭山路，承載他坎坷的一生

那個叫安的表哥

享年二十六歲

這是表哥安在人世最長的壽命

他多想活著呀，可是那刀

那十九刀，那十九個致命的傷口

那月光下流不盡的滾燙的鮮血

那仇恨

那致人死地而后快的復仇的種子

……

多年來，安表哥不斷復活在我的夢中

夢見他已經治愈，開著白色的跑車兜風

夢見他外出務工，返鄉時帶回一個女友

夢見他做礦發財，推倒舊屋建新樓房

夢見他大聲呼救，不想死在年輕的歲月

對于安，我想簡略倒述他的一生：

二十六歲，因手機問題結怨被阿良捅死

二十五歲，父親離世，加劇內心的悲痛

二十四至二十歲，在社會上瞎混

因打架斗毆，進過派出所

十九至十七歲，在礦區打工

活重薪少，吃不了苦，以賭博度日

十六至十四歲，初中肄業

回家種地，做著打工的夢

十三至七歲，讀麻陽小學

我們一起撈蝦，捉魚，摸螃蟹

一起放牛，砍柴，烤玉米

被挑釁和威脅

他用刀子扎進同學的腿

用暴力維護敏感脆弱的心靈

十歲那年，母親去世

少年的悲傷寫在他的臉上

人間的炎涼植入他的內心

六至一歲，享盡父母疼愛

在無憂無慮中度過幸福的童年

零歲，如果能重新投胎

所有的不幸都能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