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 燕
故鄉的名字叫作水冬瓜村,只是一個位于元雙路邊的普通彝族寨子。從村莊身處群山環繞之中,可以說是抬頭就見山,出門就上山,那綿延起伏的山巒,成了彝家人生命的搖籃,也留下祖祖輩輩生活的痕跡。
讀中小學時的寒暑假期,故鄉的山是我們自由放縱的天地,可以跟著村中同齡的小伙伴到山上去放牛羊、找豬草、拾菌子、摘野果,甚至是偷挖村里鄉親種在山地里的洋芋、蘿卜,都是令人難以忘懷的樂事。然而真正認識故鄉的山,卻是在我上初中以后。每逢假期,仍然愛回故鄉,父親偶爾工作有閑暇的時候,就會和我們一起回去住上兩天。雖然離鄉多年,他對故鄉的山卻依然熟悉得讓我們驚訝,幾乎每一座山頭,他都對路徑、典故了如指掌。在父親有計劃的帶領下,我們不斷穿行在重山茂林之中,在故鄉的每座山頭上都留下了自己的足跡。在爬山的過程中,父親會給我們講每座山名的來歷和一些相關的故事傳說,并把他少年時曾經玩耍和勞動過的地方一一指給我們看,讓大家聽得津津有味,忘記了爬山的辛勞。
故鄉的山有很多的故事傳說,其中有幾個讓我至今仍記憶猶新。記得有一座山形態挺拔秀麗、山林密不透風,整座山峰仿佛一塊滿蘊翠綠的碧玉,十分養眼。傳說曾經有一對互相鐘情的戀人,因為雙方的父母堅決不肯同意婚事,有情人難成眷屬,就偷偷跑到這里相會,哀傷地對了一夜的山歌,然后雙雙自殺殉情,最后化成了山林里的小鳥,自由自在地雙棲雙飛,因為終于得償所愿,所以這座山上的鳥鳴特別婉轉動聽,那是他們一直在唱著深情的情歌,人們于是把這座山叫作“殉情山”。剛聽完這個故事,山林中就傳來一陣陣清脆的鳥鳴,和故事那么契合,被感動之余,竟然真的覺得與眾不同,再沒有聽到過比那更好聽的鳥鳴聲。還有一座“雙頭蛇山”,山上沒有一棵大樹,只有滿山低矮的灌木叢和荒草,看起來十分平淡無奇,人們卻傳說這里曾經有一條雙頭蛇,一見到人就會用尾巴支撐著站立起來和人比高,凡是沒有比贏它的人都會在不久后死去,嚇得大家都不敢再上這座山,至今還有村里的老人教小孩子遇到蛇和人比高時,一定要使勁向上跳起來比贏它,才能保住自己的小命。這個故事聽了讓人心虛,爬上這座山時,手中拿著當拐杖的木棍往前方的草叢中敲打的動作不由得頻繁起來,就怕真的遇見了蛇。或許也就是因為當時這份害怕,這個故事才被長久地記在了心里。
其實故鄉最有名的山,還是一座名叫“三支鍋”的山。這座山距離村子最遠,在周圍的群山中海拔也最高,來回需要一整天的時間。在打算好去爬這座山的那天,天公不作美,一大清早就下起了迷蒙細雨,約好同去的幾個人都想打退堂鼓,說等天晴了再去,但在父親的極力堅持下,我們還是背著水壺和幾個麥面粑粑,戴上草帽披著油布出發了。崎嶇的山路又爛又滑,再加上山間雨霧迷離,讓這次旅程變得十分艱辛,大家都情緒低落,埋頭趕路,沒有了往日的歡快。唯有父親信心十足地給大家鼓勁說:“吃不得苦就不會有收獲,相信我,大家今天一定不會空手而歸的。”將近四個小時的路程,好不容易一步一跌地挪到“三支鍋山”腳下,大家都是又累又餓,身上也被雨淋濕了不少。
找到一個能夠稍避風雨的地方,吃了些麥面粑粑,喝了幾口水,休息片刻之后,父親就帶領我們開始攀登那座高聳的山峰。沿著曲折盤旋的山間小徑輾轉登上半山腰時,小雨漸漸停了,眼前的景色開始一點點清晰起來。路旁的樹叢中露出了野生大楊梅通紅的笑臉,隨手摘一顆含在嘴里,酸中帶甜的滋味讓人立即精神一振,攀登的腳步頓時輕快了許多。當我們一鼓作氣地登上“三支鍋山”峰頂,終于看到了山名的由來:三塊形狀不規則的深黑色巨石在山頂排列成一個三角形,真的很像去野炊時臨時找來擺放的支鍋石頭,只是型號被放大了無數倍,真不知道要去哪里找那么巨大的鍋才能支得合適。
父親又給我們講起了這座山的傳說:據說很古以前,有一位神仙看見住在定遠海子邊的人們沒有耕種的土地,日子過得十分窮困艱辛,就決心把定遠海子填平,好讓人們有充足的土地種植莊稼,擺脫貧困的生活。他擁有一根在晚上具有神奇魔力的“趕石鞭”,于是就利用夜晚的時候趕著大批的石頭往定遠海子走去,在經過這座山時,覺得肚子十分饑餓,就在山頭停下來休息一會,并在自己趕著的大批石頭里順便撿了三塊來架起鍋煮飯吃。飯還沒有吃完,一聲雞鳴嚇他一跳,因為聽到雞鳴就說明天快要亮了,到了天亮他的“趕石鞭”神奇魔力就會失效,于是他立即收起鍋趕著石頭匆忙上路,而最后定遠海子也被他趕去的石頭填平變成了定遠壩子,人們擁有了大片平整的土地和良田,過上了美好的生活。倉促間他用來支鍋的三塊石頭被永遠遺忘在這里,于是后人便把這座山叫作“三支鍋山”。
聽完傳奇故事,天已經徹底晴開了。我乘興爬上其中一塊頂部比較平坦的巨石,舉目四眺,一時之間,不禁被周圍的風光懾住了心魂:在翻騰的白色云海中,一座座秀麗的山峰忽隱忽現地探出頭來,仿佛空中樓閣、人間仙境,一道鮮明亮麗的七色彩虹斜掛山間,正像是通向仙境彼岸的橋梁,美不勝收,難以言表。沉醉在這難得一見的美景中,我深受震撼,終于體會到了父親堅持帶我們冒雨登山的苦心:如果沒有經過這一路艱辛,又怎么能夠領略得到這樣值得人銘記一生的壯麗景色。
歲月匆匆流逝,我由少不更事到已過不惑之年,父親已經早已悄然離我而去,長眠在了故鄉群山的懷抱之中。閑暇時仍然喜歡回故鄉爬山,對腳下的山嶺越發覺得親切,腦海中更是經常會浮現出在“三支鍋山”曾經看到的那片超脫俗世的美景,父親鼓勵的話也會隨之在耳邊響起。直到這時才終于明白,父親早已經把對故鄉的深深眷戀植入我的靈魂,他的愛也已經與這故鄉的山融為一體,將永遠陪著我走過歲月的風風雨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