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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央財經大學文化與傳媒學院
《詩》之系統闡述在先秦時期,主要以魯、齊、韓三家詩為主,但三家詩的完整版本在后世傳播過程中已經散逸。《左傳》等歷史散文中有大量的引詩、用詩之處。《左傳·襄公二十九年》中季札論詩的片段是孔子以前最為系統的論詩之作,但是其將詩樂舞兼而論之,并不只針對《詩》。出土的孔子詩簡中保留了孔子對于詩學的評論與觀點。《論語》中也有大量孔子釋詩與孔子用詩的片段。孟子針對《詩》在《萬章上》中提出了“以意逆志”的釋詩觀。荀子在《非相》《儒效》等篇中提出《詩》效法之對象、明道之途徑的思想。但以上所存文獻大都并沒有獨立、完整、系統的釋詩之作。本文選取孔子釋詩之論作為先秦時期釋詩理論的代表。
孔子對《詩》進行整理、刪除、校訂,將其納入五經之一,并對其進行了闡釋與論述。《孔子詩論》是現存孔子詩簡資料,較為完整地保留了孔子關于詩歌與《詩》的文藝美學思想。此外,孔子對于《詩》之詮釋還零散分布于《論語》諸篇。面對國家的分裂動蕩,孔子提出了“克己復禮”的思想,希望恢復西周禮樂制度,這符合貴族階級穩定統治的利益。以“克己復禮”為指導思想,孔子的選詩與釋詩具有明顯的維護周禮的傾向。孔子認為“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1],即《詩》對孔子而言,不僅是文學詩歌總集,更是一種推行禮儀教化的工具。在進行刪選詩歌時,孔子主張“攻乎異端,斯害也已”[2],強調“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3]。他認為鄭聲為淫樂,當時各國各地的許多新聲流行音樂,并不為孔子接受;即使保留下來的各地民樂俗聲,孔子也對其進行了禮教化闡釋:在《孔子詩論》中,孔子解釋《關雎》時說:“<關雎>以色喻于禮。”孔子認為《關雎》本身強調的是男女之情,而這種男女之情并不是縱欲淫亂的,而是懂得分寸,符合禮制的要求。孔子希望以《關雎》為男女之情的范本,建構禮制之下的情愛活動。“情,愛也。<關雎>之媐,則其思益矣。”在詩簡里,孔子表達了其節情思想,這符合孔子“思無邪”的詩歌理論主張,也符合其維護禮制統治的需要。從《關雎》文本本身來看,詩中的“淑女”與“君子”的確符合孔子“禮”的要求,即使“寤寐思服”、即使“輾轉反側”,也沒有僭越禮制,而是通過“琴瑟”、“鐘鼓”等表達了對對方的思念與喜愛之情。“琴瑟”“鐘鼓”等物品本身亦是禮制的象征,在對女子的追求過程中,男子的自然之色自覺的接受了禮制的約束,進而克己復禮,實現了孔子“思無邪”的詩美理想。孔子還說道:“《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4]其對《關雎》的解釋同樣符合孔子的禮教觀念。但孔子在評價《關雎》的時候,并沒有否定《關雎》反映的是人類的情愛活動,這與后世經學過度詮釋為純政治活動存在明顯不同。孔子也沒有明確指出《關雎》中究竟是普通民眾還是統治貴族之間的情愛活動,這為后世進一步的闡釋提供了無限的可能性。將《詩》與禮制相結合,但還并未解讀完全政治化,闡釋對象也未具體指向化,是這段時期的顯著特點。
之后的兩漢時期,無論古文經學還是今文經學都是服務于中央集權加強統治的需要;毛詩與鄭箋將《詩》與政治緊密結合,開啟了整個中國古代釋詩的框架。魏晉隋唐時期雖有緩慢演進與艱難突破,但對于《詩》的文學性詮釋大都是只言片語,尤其是隋唐時期,接過毛詩與鄭箋的大旗,開啟了第二次漢學高峰。兩宋時期歐陽修、朱熹等人服務于理學意識形態建構的整體需要,建構起宋學體系,看似建立了新的體系,卻仍是在政治性框架內行進,與漢學并無本質區別。直到近古時期,才出現了較大的突破性闡釋。
近古時期是我國古代釋《詩》的突破期。元朝時期,并未有釋《詩》突破的現象,直至明朝中后期,才出現了釋《詩》觀念的重大突破,這種突破在清朝得到了更為典型的體現。清朝作為我國封建王朝的最后一個朝代,是集前代之大成的朝代,也是向近現代社會過渡的歷史朝代。在這一時期,一方面,出現了《詩經傳說匯編》這種集漢學宋學之大成的作品;另一方面,王夫之、姚際恒、方玉潤等人對于《詩》的闡釋,很大程度上已經跳出了傳統漢學宋學之框架,更加強調對于《詩》情感性等文學要素的闡釋。
姚際恒在《詩經通論》中有力地批判了漢學釋詩與宋學釋詩的謬誤之處。針對毛詩大序與小序,姚際恒認為,如果以關雎來比喻夫婦,為何《關雎》描寫的卻是妾室與君王和鳴?“淑女”和“君子”相對,“妾室”怎么能與“君王”相對?若匹配君王,也應是后妃,而非妾媵。琴瑟相調,乃夫婦之意,從未聽說以琴瑟可以與妾媵相比的,從禮制上看,這是僭越禮制的。況且夫婦之間,若君王納妾,后妃不嫉妒已經屬于寬宏大度,還要主動幫其納妾,這是否符合常情?姚際恒也并不認為《關雎》對象應該具體化為文王與太姒,而是把《關雎》定位為“世子娶妃”,將對象的范圍進行了擴大。姚際恒還寫道:“此自是賢人隱居水濱,而人慕而思見之詩。”已經有對于愛情描寫闡釋的跡象了。方玉潤對于這種評論很是認同,但是認為其并未完全脫離漢學的政治化體系,于是在《詩經原始》中進一步闡釋為詠唱新婚的詩歌[5]。方玉潤認為國風是民間之作,如果描寫對象為君王妃子的話,用“頌”這種形式更加恰當,所以這首詩歌大體上應是周朝屬地歌詠婚姻的作品,既適宜于普通民眾,又適用于統治階級。顯然方玉潤的闡釋更加貼近現代對于《關雎》的解讀,即將其定位為婚姻愛情類的詩歌。姚際恒、方玉潤等人對于《詩》的闡釋雖然不占官方主流地位,但是客觀上反映了社會巨變前夕,中國社會發展過程中的近代因素。進入近古時期,伴隨社會經濟、文化等多方面的發展,即使出現了接近于現代釋《詩》掛念的理論,也并非官方意識形態,而只是民間自發式的思想潮流,但這種以情反理的社會思潮,客觀上呈現了巨變前夕的過渡性社會的特征。整個中國古代社會,在儒家政治語境下,統治階級對于文學的基本定位是政治教化的工具,將文學與政治緊密結合在一起,強調文學的社會教化功用,進而衍生出“文以載道”、“文以明道”等一系列文論觀點。在這種文學觀的影響下,對文學作品的意義闡釋與理論闡發往往與政治教化相連系,形成了具有民族特色的中國古代文學與文論闡釋體系。
應當認識到在“文以載道”文學觀關照下的中國古代文學闡釋體系的兩面性。一方面,各階段各家大都有過度詮釋的弊病。孔子釋《詩》,強調“觸類旁通”,在《論語》中對于《衛風·淇水》《衛風·碩人》等篇的詮釋有過度詮釋的傾向。而孔子之所以認同對這些詩的過度詮釋,主要是因為孔子“禮”的理想,進而不顧詩歌本義歪曲了義理。另一方面,當今社會在西方思潮影響下往往將《關雎》定位為男女之間的愛情詩歌。但從前文分析可以看到,古人釋詩亦有其合理成分。例如對于《蒹葭》的定位為貴族階級的活動,而不是一般普通男女的戀情,應該更加貼合《蒹葭》產生的歷史原貌,更加契合《蒹葭》的本義。即使到了現代社會,我們去詮釋文學作品,也不能保證所闡釋的結果就是客觀全面的。因此今人釋詩,并不能一概否定毛詩等前人成果,而應對其合理成分加以甄別,予以吸收借鑒,將其為自身的闡釋體系服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