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猛
鄉村沒有多少詩人,他們不會詩一般去想大地上的事情。在很長的歷史歲月中,鄉村連識字的人也沒有多少。當今天鄉村的人們認識各種莊稼也能認識很多字的時候,他們會用農人的眼光想大地上的事物,讀書人在紙上寫字,鄉村人在大地上寫字,在星空下寫字,鄉村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一磚一瓦都是鄉村的字符和標點!
鄉村有了比莊稼更高遠的思想!
蝌蚪是鄉村最逼真的標點,是鄉村春天的逗號,它們游弋在鄉村的春天,書寫青蛙王子的童話。春天一過,逗號不再是逗號的模樣,走進辛棄疾的詞中,聽取蛙聲一片。它縱身一躍,飛出一個破折號。它時隱時現水面,游出一串省略號。它突然跳到農人腳背上,哇出一個驚嘆號。
……
蝌蚪只是鄉村的逗號,它給鄉村的春天斷句。
鄉村是一篇永遠寫不完的篇章,所以,鄉村的逗號很多——
水井是鄉村的逗號。有人可能會笑問我的比喻,圓圓的、亮汪汪的水井怎么會是逗號?因為你忘記了水井旁邊總會牽出一條路,有了路,水井自然成了逗號。沒有路,水井就成為句號。我們剛學會走路,母親第一件事就是把我們引向去水井的路,記住那口井,記住那條路。鄉村從來沒有把水井當成句號的時候,井水順著那些路走進我們的血管,灌溉鄉村,灌溉鄉村一代一代子孫。
土灶是鄉村的逗號。鄉村土灶總是一副逗號的模樣,從大鍋到中鍋到小鍋,沒有一家會有幾口同樣大小的鍋,一排鍋鋪排下來,土灶就是逗號的模樣。圓圓的鐵鍋,圓圓的碗,筆直的筷子,如果再想象高遠些,土灶上一縷炊煙升起,這就是鄉村的逗號。即使土灶上升騰不起我們期望的豐盛,也會把一日三餐張羅得格外分明。
不要把土灶想象為句號,有裊裊的炊煙,有仰望天空的目光,人間煙火永遠是鄉村的逗號——明天,太陽照樣升起!
種子是鄉村的逗號。父母總會把最飽滿的水稻、玉米、大豆、高粱、洋芋、紅苕選出來,作為種子,藏在最保險的地方,哪怕家里下頓揭不開鍋,也不會對那些種子動心思。農人和種子都知道自己的季節,農歷一到,父母把種子泡進農歷和井水中,一根根嫩嫩的芽苗冒出來,成為顆顆季節最飽滿的逗號,撒向水田、坡地,講述大地上那個永遠講不完的收獲的懸念……
石磨是鄉村的冒號。鄉村的石頭不會講話,鄉村不會講話的孩子,最常用的責問:你是石頭嗎?鄉村在石頭上寫過很多的標語,小鳥在石頭上唱過很多的歌,哪怕有一星泥土,野草野花也會在石頭上隨風竊竊私語,但是誰也沒有見過沒有聽過石頭講話。就算兩塊隔得很近很近的石頭,風從石縫中走過,野豬、野兔、牛羊從石縫中走過,他們也沒有聽見兩塊石頭說過話。鄉村石匠看中一塊石頭,一分為二,用鋼釬、鏨子、鐵錘把它們打磨成兩片圓圓的石磨,安放在石頭鑿成的磨槽上,磨槽擺放在屋角或者屋檐下,兩片圓圓的石磨就成了鄉村的冒號,把金黃的玉米、紅紅的高粱、圓圓的大豆、晶瑩的大米、調皮的豌豆一顆一顆地琢磨、思考、分析、細化,一圈一圈地講,一輪一輪地講,一天一天地講,講述成很有面兒的話題,再引用一些井水和柴火的思想,把大地上的收成講述成為玉米糊、玉米饃、高粱粑和豆腐、白糕、粉條這些人間的溫飽。石磨不停地講,家屋就有不斷的炊煙、笑聲和農人渴望的風調雨順、六畜興旺。
今天的鄉村我們已經很難見到石磨,就像我們已經很難見到鄉村的炊煙、牧歸的短笛、春雨中的蓑衣斗笠,鄉村冒號開始了新的講述——
圓圓的車輪停泊在李樹杏樹桃樹下,講述你所驚異的今天鄉村慢時光;圓圓的鐵皮打制的糧倉裝滿冒尖的糧食,講述大地上的豐衣足食;圓圓的液化氣灶孔升騰村空的清香,講述鄉村做夢也想不到的小康陽光;圓圓的衛星地面接受鍋蓋回蕩天南海北的聲音,講述鄉村今天的鋤禾日當午、床前明月光……
鄉村冒號很多,聆聽鄉村,我們從來沒有今天這樣踏實!
扁擔是鄉村的破折號。擔著水,擔著柴,擔著菜,擔著糧。身輕擔重輕挑重,腳短路長短走長。耕耘,擔當,收獲,每一步都心懷平靜和喜悅,每一步都步履生風,幸福的花兒隨風開放。一頭挑著耕耘一頭就會挑著收獲,扛上扁擔,扛起鄉村最樸素的格言,已經到來的鄉村春天,延伸在扁擔上,歷史的轉折,就在明天!
橋是鄉村的破折號。橫跨鄉村的河流、溪澗、溝谷,沒有淌不過去的河,沒有跨不過去的溝,鄉村東岸和西岸,一橋相連,走向彼岸。鄉村沒有兩座相同的橋,鄉村就沒有兩道相同的岸,要知道對岸的風景,我們只能聽從橋的呼喚!
路是鄉村的破折號。有炊煙升起的地方,那里牽著一條路;有田地莊稼的地方,那里牽著一條路;有祖先躺著的地方,那里牽著一條路……那是母親的呼喚,那是大地的恩情,那是流淌的血脈……
父母更多讓我們守望的是通往村外的古道,那是上學的路,那是考兵的路,那是打工的路,那是致富的路。大地上路很多很多,所以成就了豐富多彩的人生,鄉村的路很長很長,一步步,走向遠方,記住回家!千萬不要迷失方向,人一生的轉折就那么幾步!
犁是鄉村的問號。
鐮刀是鄉村的問號。
鄉村最早的犁是木犁,要尋找一彎那么恰當的樹干打造鄉村的木犁,那得問遍整個山林,山林的樹總是向天空伸展,于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場風一場雪給農人預備好答案,等待那些像犁的樹長大,等待時光給鄉村木匠最后的答案。
像犁的樹做成木犁,裝上犁鏵,它依然是鄉村的問號。春雷響過,春雨潤過,它在問:“哪天開犁?”稻子割盡,水田曬干,它在問:“哪天開犁?”回答木犁的是鄉村的農人、健壯的耕牛、大地上的季節,木犁更多的日子是掛在黃土墻上,木犁只能是鄉村的問號,木犁永遠在問屬于自己的季節。
鄉村的鐮刀長滿牙齒,總是一副問話的樣子,面對金黃的麥子、金黃的油菜、金黃的玉米、金黃的大豆、金黃的稻子,父母把鐮刀磨得明晃晃的,把心磨得明晃晃的,一棵棵詢問莊稼的收成。鐮刀一一問完每一棵莊稼,鐮刀并不知道瓦罐中、竹筐中、木倉中的收成,要問收成,鐮刀還得問木犁問鋤頭問鄉村所有的農具。先握鋤頭,再握鐮刀,這是鄉村關于耕耘和收獲最樸素的哲理。鐮刀仰望著墻上的木犁,木犁環顧著墻邊的農具,鄉村就在這些問號中,茁壯一代又一代子孫……
我們最簡單的想象是把火柴作為鄉村的感嘆號,點燃火柴,點亮鄉村的感嘆,點亮鄉村的天空。鄉村說,我們沒有那么小氣,小小的火柴盒裝不下我們對天空、對大地、對鄉村、對生活的感嘆、贊嘆——
鄉村的感嘆號是挺拔的樹!
鄉村的感嘆號是挺拔的人!
鄉村的樹,鄉村的人,是鄉村最挺拔的符號,亭亭玉立,力爭上游,不折不撓,感嘆的那枚圓點在哪里,感嘆的那枚音符在哪里?
俯瞰大地,圓點、音符是我們盤根錯節、深入大地的根,是我們厚重的大地。仰望天空,太陽、月亮、星星就是我們感嘆的圓點和音符!
大地之上,天空之下,到處是鄉村的感嘆號,到處是生命的禮贊!
每年過年的時候,我們點亮一盞燈,燃起一炷香,呼喚祖先們的名諱,呼喚他們回家過年;我們端起一碗米飯,在房前屋后的樹上砍上一個刀口,敬上幾粒米飯,呼喚它們回家過年;我們端上豬頭肉,燃香,焚紙,跪拜蒼天,跪拜大地,報告天地,我們過年啦!
鄉村還有很多的標點,鳥兒是天空的逗號,蹄印是老牛的頓號,汗珠是耕耘的頓號,屋頂青瓦是家的書名號,石板路是古道的省略號,橋墩是過河的省略號,雨點是屋頂上的省略號、屋檐下的省略號、斗笠上的省略號、蓑衣上的省略號……
屋檐水點點滴……
人在做,天在看……
這是鄉村很讓人思考的省略號……
我不想說鄉村的句號,在鄉村可以看成句號的很多,落日,月亮,水井,水缸,樹兜,斗笠,草帽,鍋碗瓢盆……鄉村從不把他們看成句號,鄉村最怕他們成為句號,因為鄉村的文章永遠沒有尾聲——
鄉村沒有句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