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農場往事

黃惲

劉家浜尢家，是蘇州的大族，在近現代出過很多人物。清末，尢家出了一個尢先甲（1843—1922），他字鼎孚，為清光緒二年（1876）進士，光緒九年（1883）丁憂回鄉守制，就此脫離官場，在家鄉辦起了實業，成為蘇州有名一時的富商。他曾連任五屆蘇州商會（全稱蘇州商務總會）總理（又稱會長）。當年在蘇州，尢鼎孚，由于諧音的關系，被蘇州市民稱為“尢頂富”，是蘇州人心目中的“首富”。我們今天到劉家浜尢家，還能看到代表官宦身份和世家大族那已經殘破不堪的竹絲墻門。

尢鼎孚有個兒子尢懷皋（尢家六少），1905年畢業于東吳一中，即赴美國留學，后考入康奈爾大學，學習畜牧專業和農業技術，獲農學碩士學位。五年之后，胡適也赴美就讀康奈爾大學農科，與尢懷皋有同學之誼，當是尢懷皋的“后浪”。1913年，尢懷皋學成歸國，回蘇州任農業試驗場場長，一年后，受邀赴上海，任南洋路礦學校教授，后又在上海經營進出口貿易。1920年，尢懷皋在上海西部英租界康腦脫路29號花了1萬余銀元創辦了一家占地六畝的自由農場牛奶公司。這家公司花了大價錢從歐洲進口優質奶牛，從兩頭漸漸增加到40多頭，投資也加增到3萬余元，成為中國最先進的奶牛養殖場。據當年《商業雜志》（1927年第2卷第二期《自由農場牛奶公司之調查》，作者鴛池）報道，尢懷皋的自由農場的設施，足以和外國最衛生的牛奶棚相頡頏。公司生產的消毒牛奶，被評為上海最完備最清潔最上等之牛奶（見1928年《圖畫時報》第523期）。

1926年秋，尢懷皋的弟弟尢企陶（尢家七少）把哥哥的成功經驗，移植到蘇州。在劉家浜西護城河畔開設蘇州的自由農場，占地二畝。尢企陶沒有走哥哥擴大發展畜牧業的路子，而是依托畜牧業，在餐飲業開疆拓土，實現他的商業野心。他要開設一個以自由農場為名的食品餐飲店。以“農場”作為餐飲店的店名，在蘇州可說是一大創舉。由于尢懷皋在上海把自由農場闖出了名頭和聲譽，才使得尢企陶敢于把“農場”開到市中心。

要追溯作為餐飲食品店的自由農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已經沒有一個存世的知情者了，它經過多少變遷，有過多少周折，在將近一個世紀后的今天，變得相當迷離惝怳。后人只能在報刊的邊邊角角找尋哪怕一丁點的信息。

尢企陶先在北局青年會設立了一個食品部，出售自己生產的消毒滋養牛乳和咖啡等飲品。從青年會食堂中的一個食品部起步，尢企陶又在三層高的青年會樓上開設了一個食品公司。

1927年8月，自由農場在《蘇州明報》上刊出廣告，全錄如下，酌加標點，以見當時的情況：

自由農場分設食品公司：自由農場之純潔鮮牛奶搖制各種冰淇淋及一切冷熱食品，兼售各種冰汽水、果子露、西點等，名目繁多，無不精良，合乎衛生，定能使惠顧諸君滿意。（另備便利券，每本售大洋一元，內分二角、一角五分、一角券三種，合小洋十三角）地址觀前街青年會樓上，電話五〇四號。

順便說一句，當年制冰淇淋，沒有電動機器，完全靠手工，所以廣告中稱為“搖制”。

這樣，到了1927年盛夏，自由農場在青年會中就有了兩個門市，一個是青年會食堂的食品部，一個是三樓上的食品公司（尢企陶還在大公園里開設過一個季節性的專售冷飲商店，起名三民商店，因為不以自由農場作店名，此處不贅）。新開張的自由農場食品公司，用當時報紙上的原話來說，“實則農場乃一比較菜館為小、點心店為大之不中不西小食店”，略近于四十年代聞名蘇州的沙利文。

這一切與時任青年會總干事的尢敦信（字符赤）有關，在輩分上，尢敦信是尢企陶的堂侄，要喊尢企陶為叔叔，憑著自己的權力，在不違背原則的前提下給叔叔開了一點方便之門。后來，尢敦信曾有出國留學之行，職務由殷新甫接任，后尢敦信歸國，與殷發生齟齬，殷提出辭職，被挽留，隨后，尢敦信離職他就，由殷新甫接任。在這種來來去去的變化中，自由農場與青年會也有了離合變化。

時間到了1929年，尢企陶把眼光移向青年會外，隨時準備另謀發展。正好蘭花街（蘭花街與觀前街平行，在人民商場家電部后）的茶館清風明月樓閉歇。尢企陶就把清風明月樓買下，進行裝修布置，把青年會中的自由農場食品公司搬過來，改名自由農場，于該年12月15日開門營業。自由農場瞬即成為蘇州鬧市中最洋化的飲食店家，不但飲品部牛奶、咖啡全有，更具有酒樓的功能，細分為中菜部和西點部，可以辦酒席宴客，一舉成為蘇州富家巨宅紳士闊少、洋派太太小姐們常去的所在。據《大光明》報道說：“蘇地食品商店中，革新之先鋒，當推自由農場……布置精雅，管理得法，實開新式料理之風氣。”

為了專心經營新的自由農場，尢企陶主動關閉了青年會食堂里的食品部。1930年1月10日《蘇州明報》廣告欄刊出啟事：

自由農場分設食品公司啟事

本公司觀前街新屋落成，業于十八年十二月十五日開始營業，一切布置陳設均去舊更新，所有青年會食堂內全部生財（蘇州話，指食堂各種設備），茲擬廉價出讓，如有合意者，請于每日下午四時至七時駕臨觀前街本公司與陳蔚若君接洽可也。此啟

清風明月樓成為自由農場后，就被人們戲稱為自由樓。自由農場的全盛時期，蘇州觀前地區“咖啡座，獨此一家”，很多從南京、北平（即北京，當時改稱北平）、上海，甚至從國外留學歸來，回到蘇州故鄉的，沾染了洋氣的摩登青年男女們，慶幸自己終于有了一個可以喝咖啡吃大餐的場所了。

今天我們已經無法一一還原自由農場具體的經營項目，只能從當時的零星記載中略窺一二。譬如，它有食品單，相當于我們現在的菜單，供應牛奶、咖啡、鮮橙汁，還有印度紅茶，價格是一壺一角五分，還有一種很奇怪的創新飲料：槅子四瓜司，每杯二角五分。一位自稱鄉下人的記者，曾到自由農場坐坐，點了一壺印度紅茶。孰料仆歐（服務員）走過來說：印度紅茶，我們陳蔚若陳經理關照不能泡。問為什么？原來這里起碼要五角起消費，還外加小費。據記者說，自由農場貨品的價格奇昂，十倍于點心店，記者“怏然起立而退”，回來后大嘆自不識相。自由農場在當時蘇州檔次之高，之貴族化，由此可見。

因此自由農場成了蘇州之閨閣名媛、公子哥兒、縉紳先生常去的地方，如后來嫁給中國銀行總裁貝淞生的蔣士云小姐（貝聿銘繼母），當她回到蘇州，住在西百花巷老宅時，就經常和自己的姐姐、外交官夫人蔣織云同到自由農場流連。記者還看到費仲深在自由農場請客，慶賀女公子費令儀（法國留學生，東吳大學教授）學成歸國。但見費令儀“溫柔自裕，明秀難描。游學法京（巴黎），工文學，信是掃眉才子”。席間，費令儀還更換了服裝：“女士初御綠色纖花長袍，黑絨外罩”，入席時換成了“絳色長袍”。同席的還有費仲深的長媳大少奶奶（張紫東的女公子），二少奶奶袁世凱的孫女（袁皇孫女）等在蘇州的大家閨秀。記者還特意描寫了費仲深的親家“袁皇媳”：御杏黃烏絨旗袍，目架晶鏡，年及五十，面團團是福澤雍貴之相；“皇孫女”：修度綽約，端嫻靜莊，耳垂扇式鉆環。由于自由農場不設包廂，所以這場宴會讓記者大飽眼福。（見海棠《農場宴嬌記》）

自由農場在蘇州的成功，引起了不少的效仿者。1929年夏，醫生張卜熊見獵心喜，在附近開出了第二家“農場”，名為合作農場。

隨后，這種新式的餐飲食品店就在蘇州火了起來，快活林菜社，爵祿宮酒菜家（在北局，1930年夏開張），月宮一家家相繼開張營業，且在自由農場的基礎上進行了不少改進創新，譬如增加了自由農場所沒有的包間，還推出了取名新穎甚至怪異的中菜，如薛禮嘆月，現在已經沒有人知道這是什么菜了。這樣一來，使得自由農場的營業大受打擊，少奶奶小姐們有了多種選擇，當然不會選擇在廳堂里眾目睽睽之下吃吃喝喝，讓自己成為別人眼中的風景，蒞臨自由農場的足跡就稀疏了不少。

自由農場的經營，還曾為自己準備了對手。一天，蘇州華陽橋富豪許氏在自由農場用餐時，不小心碰碎了一把調羹，被仆歐要求賠償。許氏認為自由農場慢客欺客，因此心生不滿，發誓不再到自由農場用餐，當即改去了合作農場。最后許氏鑒于新式食品店之動輒慢客，決定自創一店，邀請崇真宮街陸氏各投資二千金，是為爵祿宮酒菜家。

1930年底，殷新甫也在青年會創辦中西餐館，填補了自由農場離開青年會后的空白。

自由農場的末期還見證了上海光華大學“皇后”，蘇州名媛端木新民粉團團圓臉上的一個疤痕。1931年3月下旬，端木新民攜弟妹同登自由農場之自由樓，“小飲既罷，竟倦言歸，拾級下樓。是日，珠履高跟，驟然驚躓，乃仆矣。粉額觸壁，朱血嫣然，慘浮眉梢……女士掩面登車，疾馳歸寓。幸傷微，無恙。近日有見女士者，秀發拂蕩中，創痕猶未豹移?！庇浾邞蚍Q這是為“自由”（按：指自由農場）付出了血的代價。端木新民在抗戰時期以《中央日報》記者名揚重慶。她出現在自由農場，被小報記者記錄，已是自由農場即將易主的前夕。

☉ 自由農場廣告

新式的西餐食品店在蘇州紛紛崛起，競爭激烈，使得自由農場的生意大受影響。尢企陶心中不免有些懈怠，看見生意日趨冷落，更是灰心喪氣，就有了出盤的想法。據說還有一個原因是，尢老太太念經佞佛，痛感殺生罪過，極力反對自己的子女開什么飯館酒樓。尢企陶把自己的想法和經理陳蔚若一談，卻正中陳蔚若下懷。陳正想著把這個現成的局面接手下來，大干一場呢。不過，他手頭的資金有限，乃找到盛家帶的馬文伯，兩人合作招股，由馬文伯出資三千元，占自由農場的一半股份，其余則分成很多小股，共花了六千元盤下了自由農場，仍由陳蔚若擔任經理，人員概不更動。

這僅是開在蘭花街的自由農場，并不涉及鄉下那個真正的自由農場，但既然已經盤給了別人，在上海的哥哥尢懷皋認為與自己的商標品牌有關，尢企陶是自己人，陳蔚若總是外人，現在蘇州的自由農場食品公司既然易主，不應該沿用他自創的這個名稱，于是，1931年6月1日起，自由農場改名為自然農場，一字之更，完成了易主的過程。

從此，作為餐飲店的自由農場畫上了句號，而其后身自然農場，為了生存已經由蘇州高檔的餐飲店蛻變成為中下階層市民進出之所了。

天下本沒有不散的筵席，繁華消歇，舞臺落幕，主人公們也聚散離合，跨入到一個新的階段。

自由農場的出現，是蘇州餐飲業在傳統格局中融入現代的一個開端。從這個意義上講，自由農場的歷史，也是蘇州的開放與包容的一個縮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