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優
“團扇,團扇,美人病來遮面”。說起傳統文化生活中的團扇,大家似乎總不免想起花樹堆雪般含愁帶怨的女子。實際上,團扇也常常被文人雅士用來傳情寄意,堪稱士人生活不可缺少的玩好之物。近代詞人陳銳思念蘇州的朋友鄭叔問,便寄詞代書,寫道:“昔時倚醉承平,怒馬鮮裘,俠情雙絕。朱顏照水,而今鷦鷯,怕見海潮生月。舊題團扇,肯憐我、歡場攜別。山中芳杜,遠道相思,不堪親折?!苯眨P者在蘇州某藏家處,見到一面特殊的團扇,系怡園畫社第三次雅集共同創作,頗能顯示姑蘇雅士結社論藝的舊日風流。
這柄團扇高39.6厘米,寬26.4厘米,柄長14.1厘米。團扇一面繪“松蔭逸士圖”。細細觀賞,占據畫幅中心位置的是兩株仰偃而起的古松,葉張翠蓋,枝盤赤龍,上垂青藤紅果,珊珊可愛,下綴蒙茸幽草,瀼瀼零露。松蔭濃處,藏著一座四角草亭,亭中二高士對坐清談。中景有山巒層層,江水蕩漾;遠景有平蕪冉冉,煙嵐氤氳。畫作賦色清麗秀逸,暈染精細,境界超妙,令人觀之忘俗。扇面左上角跋有一段文字,云:“乙未夏月,怡園畫社第三集。若波寫山,鶴逸寫松,廉夫點染成幅。丙申小暑,冷香先生屬章玨署款?!蔽测j白文“玨印”款。

☉ 團扇
團扇另一面跋古詩數首。右半段文字云:“軒外長溪溪外山,卷簾空曠水云閑。高齋有問如何樂,清夜安眠白晝閑。繁葩叢艷滿亭隈,當席芳樽醉看來。始信春恩不私物,深山僻處亦花開。心蘭仁兄大人雅正弟朱以增?!蔽测j朱文“硯生”款。此處所跋之詩系北宋詩人趙抃所作七絕《題高齋》與《賞春亭》。
左半段文字云:“孤山寺北賈亭西,水面初平云腳低。幾處早鶯爭暖樹,誰家新燕啄春泥。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最愛湖東行不足,綠楊陰里白沙堤。乙未長夏書奉心蘭仁兄大人正弟陸懋宗?!蔽测j白文“懋宗”款。此處所跋詩文為耳熟能詳的《錢塘湖春行》,系唐代大家白居易寫于長慶三四年間的七律。
熟梅天氣半晴陰的長夏里,靜靜賞玩這一面團扇,在想象中回撥倏如流電的時光,想象扇面的青綠山水一筆一筆鮮亮起來,想象江南的舊日風雅一重一重靈動起來。在共同的浪漫想象中,我們起身奔去,沿著十全街,經過網師園,身側的高樓一層層低矮下去,眼前的大道一步步縮窄成蜿蜒的小巷,耳邊的馬達、車鈴變了調子,隨即化做軟軟糯糯的叫賣聲。在三元坊折而向北,穿過樂橋,停駐于距觀前街不遠處,抬眼望去,便是晚清顧文彬、顧承父子集九年之功,耗費20萬兩白銀所筑的名園——怡園。輕扣門扉,循曲廊南行,轉向西北,至四時瀟灑亭,在南雪、遁窟、鎖綠軒、松籟閣、畫舫齋、坡仙琴館與歲寒草廬的環簇之中,我們能尋到顧氏家族數十載間所組織的字畫鑒藏、衡書論畫、琴會雅集等文化交流活動的遺蹤。
光緒乙未年(1895)夏,在怡園牡丹廳舉行雅集的,正是晚清蘇州第一個具有現代意義的書畫家社團——怡園畫社(也稱怡園畫集)。光緒十五年(1889)前后,畫社由第三代怡園主人顧麟士首倡,吳大澂任第一任社長,主要社員有陸恢、金心蘭、倪田、吳昌碩、顧沄、鄭文焯、翁綬祺、吳轂祥、費念慈、王同愈等江南藝壇名家。畫社相約每月集會,“研習六法,切磋藝事”,成員間“每有摹古之作相酬贈”。所謂研習“六法”,即是指南朝齊謝赫名作《畫品》中所提到的“氣韻生動”“骨法用筆”“應物象形”“隨類賦彩”“經營位置”“傳移模寫”等繪畫理論。與同時期滬上諸多“代銷售賣”書畫的畫會團體相比,蘇州怡園畫社無疑更加貼近書畫雅集切磋技藝、臨習品鑒的本意。
目前被發現的怡園畫社雅集書畫作品數量并不太多。研究者錢鶯歌曾寓目一件由顧沄、陸恢、金心蘭三人合作揮毫,以雞冠花、桂花、菊花三種秋卉為素材的《三秋競艷》設色花卉圖單片。金心蘭在畫幅中題跋道:“乙未夏四月,怡園畫社第三集,廉夫寫雞冠,若波補桂,心蘭增菊。”尾鈐“金心蘭”朱文印。與這件設色花卉圖單片相比,前面所述同一場雅集活動中所創作的“松蔭逸士”團扇,內容與技法都更加豐富。扇面由顧沄(字若波)、顧麟士(字鶴逸)與陸恢(字廉夫)共繪。吳大澂曾在怡園畫集中賦《畫中七友歌》揄揚社友云“若波瀟灑度汪汪,白岳歸來詩滿囊,煙云落紙師香光,名滿江南老不狂”,“廉夫德性比玉良,窮年雕琢成圭璋,精心密契婁東王,踵門索畫多不償”,“鶴一翩如一鶴翔,耽思六法神蒼茫,圖書四壁皆琳瑯,冶園主人今文唐”,可見三子的造詣與風格。
精巧的扇面定格了怡園畫社社友賞玩書畫、品茗弈棋的高會之樂,更隱藏著清末以來蘇州地域文化交游的社交網絡。顧文彬、顧承父子營造過云樓與怡園,既為家族書畫庋藏賞玩構筑了固定場域,同時又為地方士紳藝文交往提供了公共空間。社友陸恢、金心蘭、吳昌碩諸人常常留宿怡園,以便飽覽顧氏過云樓所藏書畫。另一位社友顧沄更是在顧家臨摹研習書畫長達三年時間,逐漸摸索了自己的山水畫風格,為日后成長為吳中名家奠定了良好的基礎。顧文彬宦游在外,給子弟傳書時,曾屢屢詢問叮囑:“若波之畫,亦要成家,倘能在我家臨摹數年,意可直接‘四王’,未知有此緣分否?”(1872)“若波從上年起共畫幾件?”(1873)“若波筆下尚未大成,而一年所得已不少,可見一藝之長,即可自立。”(1873)怡園落成后,顧沄又應邀為藕香榭、金粟亭等怡園十六景寫實留圖,可見雙方往來關系之密切。
以家族文化資源與交游網絡為基礎,顧麟士進一步強化了以怡園為公共空間的書畫鑒藏、評鑒與臨習活動,一方面借此迅速提升了自身的鑒賞水平與文化聲望,最終成為晚清民國時期姑蘇地區“仿吳”畫派領袖人物,另一方面也推動著怡園畫社影響力不斷擴大,使其聲名逐漸染概東吳、輻射江南。光緒丙申年(1896)小暑,社友金心蘭(號冷香)力邀藏書家章玨為畫社第三次雅集團扇署款,又托顧文彬之婿、奉天學政朱以增與常熟翰林陸懋宗分別跋詩,正是怡園畫社“文化共同體”向外空間滲透兼容的表現。其后數年,怡園畫集吸引了不少慕名而來切磋交流的畫友,張大千、黃賓虹、蒲作英、黃山壽等名家均曾赴怡園賞畫論藝。怡園雅會還帶動了蘇州畫社畫會的發展,冷紅畫會、國畫學社、桃塢花社、鳴社、茉莉書畫會、冠云藝術研究社、娑羅畫社、云社、正社書畫會、平社畫會、中國畫研究社、綠天文藝館等諸多文藝組織前后繁盛一時。直到1930年夏,顧麟士之侄顧彥平還追摹雅業,與吳詩初、樊伯炎、徐沄秋、顧季文、孟明、榮木等青年畫家重組怡園畫社。
烏飛兔走,暑往寒來,這面曾見證過蘇州舊日風雅的漆柄竹框絹本團扇,被封存于高閣,逐漸剝蝕破損。幸有研究者儒丁堂珍愛收藏,復請蘇扇修復名家蔡念群把關修復。兩人先請裱畫師傅將絹本扇面完整脫離,再尋找與原材料織理、織紋密度相適宜的同類絹織物進行加固,又采用垂直拍照法,將原有的畫面與書法圖樣打上坐標線,根據百余個坐標點一一還原畫面。得益于兩人的保護性修復,怡園畫社第三次雅集團扇再度以完整鮮亮的面貌顯耀人前。2017年,這柄團扇“受邀”參加了中國扇博物館舉辦的“明月入懷——中國團扇文化印象展”,向海內外觀眾講述了姑蘇文士風雅高逸的交游故事,展示了蘇扇含蓄精致的審美品格。
一段段蘇城風雅故事被如流歲月壓縮凝固在蘇扇中,屬于顧氏怡園的這一段,有水石潺湲,也有草木自馨,有英辭妙墨,也有卓然高致。所謂“怡園好,春草夢池塘。止水不流花出澗,涼飔多借竹穿窗,吟嘯坐幽篁”,這是蘇州最后的“集錦式”造園奇景,也是東吳新舊書畫雅集的轉捩關口,是歷史,也是傳奇。